亞瑟說大約晚上六點(diǎn)到的時(shí)候，她正在花房。九點(diǎn)接電話以前，她去給海棠松土，下了夜雨的泥粘濕，乍騰開的土立刻吞進(jìn)水，像小河溜，不久便圍住棠根，孤直的海棠宛如大海上的舢板，不過泥水如沼澤罷了，挺立不動。她倒覺得可憐，一直腰發(fā)現(xiàn)亞瑟去年為她郵購的薄粉紗裙不知何時(shí)刮了個洞，心疼不已。一陣北風(fēng)吹來，低頭的她聞見玫瑰的香氣，才看了看臘梅盆東，玫瑰瑩潤雨水，如泣如訴，也許要推遲到午后了，她在心底說給自己。昨晚她在床上聽到落雨，那時(shí)天越來越黑，她為小園里最嬌艷的玫瑰擔(dān)心。如果此刻身旁有亞瑟，她是有勇氣披上薄棉睡衣，說什么也要去臥室窗外看看玫瑰，因?yàn)樗暈檎鋵?，這是亞瑟第二次見她手掌心里托過的種子。這會，鑲銀蕾絲薔薇的素灰睡袍工工整整搭在床尾，她看著陡然害怕起來，又不放心，便抽出只胳膊，掀了半簾，窗外漆黑，但雨不大，她看見月亮蒙著霧氣，似乎在飄動。不一會兒消失了，芭蕉葉子變得陰郁，搖呼如手掌，遮住半個紫色的天空。那盆玫瑰早該挪盆，下這雨之前誰知道是不是有狂風(fēng)呢，棵子大，底土淺了籠不牢，她想象玫瑰在雨中零落，先是一片飛走，接下去整朵禿了，明早臘梅旁邊一片紅跡，野貓?zhí)み^，臟泥渾水。她在黑夜里合掌，念叨望亞瑟回來得遲些，這樣她可以盡力把吹剩殘余的玫瑰好好地上點(diǎn)肥，亞瑟到來的那天又可以看到它艷如血。他這么形容她不覺得可怖，倒越發(fā)感到他很實(shí)在。想到這，她微微地笑，翹首以盼他來，這會偏又顧及，她自己都不好解釋，閉合的掌心漸漸有了縫隙。

花園里卻沒如她意，七縱挺拔的玫瑰塌了五棵，枝上葉沾滿干掉了的淺色泥，其中三個桿子，所有橢圓形葉梢已被鋸齒狀的牙印子捩了半張，最后兩枝子葉片光到了根莖，花苞暫留，不過打走層瓣，她很吃驚，恨不能上去吻它，也許就是這時(shí)不留心，被瑰刺勾壞了裙子。誰讓她見花亂神呢，遠(yuǎn)遠(yuǎn)看了海棠滿樹的模樣就腳底失重，不然先料理玫瑰，往日寶之的紗裙也就不會變得有了漏洞。她坐在花園對面的陽光房，膝上橫披著脫下的裙子，一針一線地縫補(bǔ)。太陽光不受阻隔，三面落地大窗透進(jìn)來，磨砂質(zhì)地，地上添了曲里拐彎的光影，像汪了水。她腿一個姿勢久了麻木，剛移開小步看見了，感到身心舒展，停下手中活，猛吸口浸染香熏的空氣，轉(zhuǎn)頭一直偏外，眺望。遠(yuǎn)山抹霧，晚櫻前，十三只大雁飛近，她尋思過來，慌張地站起了身子，走近玻璃，雙手趴著，繞眼睛窩個圓陰影，心放松了，原來離那棵紫色丁香還遠(yuǎn)。轉(zhuǎn)身就是一驚，地上鋪了個大大的裙花，出了梗，連著縷青線頭頂端的銀針。撿了坐回原處，拈不上六針就笑，搖著頭沖溫暖的陽光里衿直紗裙，剛才被雁莫名打斷的地方，細(xì)密有致的針腳斜右，臨朵秀氣木香花邊洇了個血點(diǎn)，她臉色冷下來，忽然就感到絲絲微的刺痛，換著兩手找遍，終于在右手拇指的簸箕指紋中見到一條隱隱的血痕，此刻已經(jīng)凝固，像根時(shí)間長了忘記拔了的朽木，無聲的藏著。隔壁的電話鈴丁呤呤呤振動，嚇?biāo)惶?，疊好衣裙，幾步就到了連接門廊的小廳，豆綠色電話依然急促地響著，她深吸一口，一只手摁住胸，咽了串唾液，拿起電話。亞瑟昨晚凌晨接了通告，告訴她回家的點(diǎn)怎么也得一周以后。她輕輕點(diǎn)頭聽著，沒說什么額外的話，亞瑟最后連問幾遍，以為她早掛了電話。通話像來的時(shí)候那樣消失得突然， 她都放穩(wěn)了聽筒，眼睛舍不得，盯著摸出熱掌印的握桿發(fā)了好一會呆。

第二天是雨天，她裙子已經(jīng)縫好，昨夜擱在椅背，早上倚著靠枕看半天，決定收起來，換了條棕麻絲的褲，站理櫥前關(guān)櫥門看了又看。她沒有胃口，胡亂攪杯中奶昔，嫩乳里重了圈紋，一圈緊接一圈，催眠一般，她的目光漸漸移不動，那個燈紅酒綠的KTV像過去了幾年，顏色有些黯淡。亞瑟左手掌心邊沿支住淺黃廊壁，頭朝下頂住墻，戴的瓜皮絨帽子塌了半個，深深閉上眼，表情痛苦。走廊里的壁間，五色燈管不時(shí)閃耀，在亞瑟的頭頂上方的一根著實(shí)耀眼。她手托著圓月盤，五杯啤酒很沉，眼睛不敢暇視，默默地在渾無一人的廊道找1014室的門牌。長廊曠且直，亞瑟細(xì)長身影投在地，她剛上樓來腳底就踏著他的人，盡量不用余光注視，亞瑟沖著1015室外昏昏站著，她輕輕敲響了1014，里邊沒有動靜，亞瑟震醒了，手依舊扶墻，頭轉(zhuǎn)過來，一縷長棕發(fā)流了眉間，在陰影中她感到了美，無聲地回了回頭，看見只憂少媚多的眼睛，斜著正望她，她感到以前見過，罕見地仰視，每間屋子里凌亂的音樂，瞬息平靜，倆個人共同來到另一個世界，她覺得他周圍只有她一人，盤子里發(fā)出玻璃杯互相撞擊的聲音。杯中奶溢了一塊，濺到了鏤花麻桌布上，一枝葡萄熟了。

第五天一早，她起床后不停穿行在走廊，去靠近大門邊那方墻?？匆谎鄯秸脑路菖铺?，還有倆天。然后她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書房再次回到廊子，這天大北風(fēng)起，她裹了又裹身上棉絲袍子，還是覺得冷，由內(nèi)而外，從不給她好好喘息的機(jī)會，最后一次，她幾乎是哆哆嗦嗦，嗓子眼噎噎呣呣地走。再看一眼，月份照樣不是紅的。等她坐到花園的對面，她看到秋天的一個晚上，亞瑟身著黑風(fēng)衣，頭上載頂黑色鴨舌帽，宛如驚燕，翩翩而至。兩邊的公寓樓淹沒在灰色之中，他臉白，路燈下，棕發(fā)變成金黃，遙遙地辯認(rèn)出她，嘴角彎曲成月牙，兩目含情，月射寒江，她看他，一眼不眨，認(rèn)為是座希臘雕像，活的。她開始回憶他向她張開雙臂的時(shí)間，她呆望這雙手由小變大變深，環(huán)抱住她，她還是沒能記起。而這不過是亞瑟離開前一兩天的事。

這一周的最后一天，她在床上，窗簾外，海棠已有凋落，她抽出小柜里的日歷，上邊日期在四月四日。她松一口氣，下床穿上縫好的裙子，一步一步走，眾洗浴室到廊子，由廊到廳，再及廳到花房，過去他到過，陪她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她慰藉地眺望海棠，看玫瑰，看丁香，看臘梅。想像夜，燈，和他站在下邊的影子。她決定不說一句話，任他問下去，她也不說。

門鈴響了，她平靜地開門，屏住跑過來顛波不止的心跳聲，眼前的郵人遞她一包厚東西，她靜靜地簽了字，看著他離開。她的手冰涼，一會兒被硬物踫擠發(fā)起顫來，信封里一盤錄像的帶子，差點(diǎn)簍到地下，她頭一哆嗦，上邊僅有的一行小字她讀了幾回認(rèn)不過來。

電視里一個身影，背光立著，他很沮喪，睨著眼。那只眼睛。又一個影子，瘦瘦高高，一襲黑衣罩著，像揭破一個迷底，又像喜歡過的人終于回來但得走，她很熟悉。她不怪他，從不以為他是預(yù)謀攝下，但她覺得他親身回來，怎么也比沿路遍尋監(jiān)控要好，話說回，他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給找到，也不回來，她看著那行字流淚。

‘致曾經(jīng)親愛的人，你好，再見’

她其實(shí)不想靠這個過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