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網三/燈傘】他問大夢誰先覺(十一)
畢竟不是第一次給人善后了。
溫鴻一哀嘆一聲自己這勞碌命,先把方遲邑剝個干凈擦去身上冷汗接著換身衣服,再給休克過去的蕭徹明洗了把臉,將他也給勉強地抬了上去——畢竟客房離這還是有點距離,也不能讓遠道而來的一宗之主睡地板??!
好在這張床夠大,躺兩個成年男子也不會顯得擠。
而窩在床底的小紅狐貍態(tài)度依舊不好,還在沖他齜牙,像是時刻準備著要上爪撓人。
“不過就剛才這態(tài)度,他們醒來的時候不會干起來吧?”溫鴻一才留意到角落里的一張軟榻,也在暗悔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可是人都給搬上床了難不成再給撤下?多費勁啊!
他又看了眼自己帶過來的那一大碗黢黑黢黑的藥汁,冷掉怪可惜的……索性就當他一回“庸醫(yī)”,加上幾錢柏子仁霜攪勻了給人灌下,至少可以讓他們都睡個好覺!
二人身上摻著玫瑰若有若無的香味,月白色的鮫紗如水浪般拖曳在地,在夜色中也像顫著微光的淺金色和烏黑的發(fā)絲交織在一起;因蕭徹明身形略大,更像是方遲邑主動依偎……這景象讓溫鴻一都不免訕然:
“真別說,這樣安安靜靜地睡一起的樣子還有些般配,若是……”
咳不行不行!自己好歹是個正經大夫,怎能好奇人家跟病況無關的感情私事!
……
一夜無夢,興許真是睡了個好覺。
蕭徹明這樣想著便坐了起來小幅度地伸展了手腳,又揉了揉額上穴道醒神明目,才發(fā)現(xiàn)腰上蓋著絲綢薄被,而自己正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床杠、床屏、床帳的布置皆是東海風尚,無一熟悉。
他摸索著找回憶的片段,想起這是方遲邑的房間,也記起昨晚的不愉快……彼時那雙眼睛會帶著幾分不甘幾分猶疑狠盯著他,不安的那個人竟是自己。
蕭徹明自及冠后便久居大漠,形形色色的人見過諸多,亦救助過不少孤兒,帶孩子和教導弟子的經驗不算少了——可是如何處理同方遲邑的關系,依舊是他當下最為頭疼的事情。
依方邈的意思,約莫是要借迷境陣法考驗方遲邑一番,再看此子心性如何變化,藉此決定是否要他繼承蓬萊……東海世家雖也有立長子的傳統(tǒng),可若是他并不適合這個位置,又何必呢?
經過一夜安眠和短暫的調息,蕭徹明才覺那種內力滯澀之感好去大半,可是心口依舊有一陣陣的悶痛,每一次的呼吸都會預見到自己更一步接近窒息的下場,他對此深感不詳:
“吾輩子弟,‘推星衍天,入世化劫’么……”
蕭徹明本想起上一卦,可找不見自己的魂燈——興許是覺得礙眼,被人給丟外頭照明去了。
可此處也沒有等到天黑再觀測星象的條件,他在身上摸索許久,還是找著了幾枚串著紅線的銅板和文龜殼,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其中一枚銅錢應聲掉落在地;蕭徹明不由愕然,他卜算的手一向很穩(wěn),此刻卻無心進行再多的計算——此謂“不得”。
求而不得。
大兇。
而比蕭徹明要早醒來許久的方遲邑帶著包裹略顯猶豫地敲開了蘅芷閣的側門,噔噔噔的跑來開門的是作藥童打扮的方任翲,怯生生地喊了他一聲“義父”。
按溫鴻一的建議,就是先別對外宣揚這個養(yǎng)子的存在,等之后時機成熟再作打算;不過他也能猜到方遲邑的來意,說是早就給收拾了干凈的客房,絕不會有人打攪,住多久都不是問題,直接讓兒子帶路就行。
“在這可還習慣?”方遲邑同他微笑,步調也跟這孩子保持一致,二人自然得如同飯后閑來散步,也漸漸說起了瑣事。
方任翲點了點頭,眸如點漆:“溫先生教了我不少東西,除了醫(yī)術,在武學上也有許多指點,他還說我進步很大呢!”
方遲邑瞧他這模樣,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小時候,那個八九歲的年紀會有幾分好強,武藝泛泛,卻是何其努力地在學堂上表現(xiàn),四書五經背得爛熟于心,也不過是期待著得到父親的一句贊揚——只可惜那時候方邈忙碌于宗門事務之間,多數時候都歇在太一神宮,跟元宜念的交流也少了起來;他見得不到回應,日夜面對著母親安慰他時帶著苦澀的笑,久了也便自餒起來,想著是不是還是做得不夠好,沒有到達父親期望的那個高度……
現(xiàn)在想想,他的確是從那時候開始“迷失”的。
“義父?義父,我們到了?!?/p>
方任翲一連喊了這人數聲才得到回應,方遲邑回了回神,視線沒先落在屋內裝潢上,而是將手搭在他的腦袋揉了揉,溫柔地笑:“你做得足夠好了,課業(yè)之余也該跟小伙伴們做些游戲,別把自己弄太累了才是?!?/p>
“嗯!”方任翲先是意外,但紅撲撲的臉上很快便洋溢出來笑意,似乎又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太明顯,便將手背到了身后,“好,我知道了,義父!”
方遲邑其實并不習慣這個稱呼,但心中還是隱約帶著些初為人父的歡欣,心道有了孩子以后更該以身作則,言行舉止在人前人后都該越發(fā)恭謹端正才是。
他坐在花架下發(fā)了會兒呆,有蝴蝶翩翩而來落在鼻尖,被驚走后又在蕊間飛舞徘徊,這小院確是清幽舒適,初夏清晨的陽光并不嚴熱,反倒讓他就有了睡意。
也是這時,門后叢中窸窸窣窣探出兩小只——
“堂伯父怎么在?咦像是睡著了……”
方任翲按住這少年的腦袋往后藏:“噓!你說話聲音小一點!還有,不準告訴你家里人他在這,不然以后就不跟你玩了!”
少年不解:“堂伯父是病了?為什么要躲起來???爺爺跟姑公又沒有生他的氣……”
“我義……大公子還很年輕,你一口一個‘堂伯父’顯得他好老!”
元匪移被他壓得難受,有些著急地邊掙扎邊嚷:“他是我爺爺的胞妹的丈夫的親兒,怎么就不是我堂伯父了!”
方任翲想與他辯,卻忽覺喉嚨一緊,原是后頸衣領被溫鴻一輕輕拎起,來人對著倆小孩笑瞇瞇的:“乖,莫鬧了,安靜點?吵著我給人寫藥方了?!?/p>
……
方任翲名義上講只是在醫(yī)宗學習,但是溫鴻一已將他看作是自己親傳,還敲定說選個黃道吉日就讓他正式拜師。
而被叫起來吃飯的方遲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低著頭剝蝦,色澤青綠的瓷碗里很快堆滿了橙粉色的蝦肉,跟蔥末還有蛤蜊肉醬拌在一起更是色香俱全。
面對這擺在面前的精心處理好的食物,方任翲和元匪移都不知所措起來,一個勁說夠了夠了。
“有心事?”
而溫鴻一饒有興致地佐著齏醬蘸料吃剛片下來的魚膾,心說這人適應起父親的角色還挺快。
他喝了一小口酒,其實并不確然這人會對自己坦誠以待——按說“心病還從心上醫(yī)”,可方遲邑偏是個愛往心里藏事的主兒,怕是不太好治。
方遲邑默默地把那一整盤蝦都剝完了,先拿了布巾擦凈手,再給自己倒了酒,飲盡后低聲應了:“嗯?!?/p>
考慮到有孩子在場,溫鴻一不便多作追問,繼而轉了話頭:“小公子離家數日,也要回來了,你們兄弟倆該好好聚聚?!?/p>
方遲邑聞言似乎有所觸動,鬼使神差般問道:“你覺得我同阿辰……父親會選擇誰?”
這話問得也太直接,太無意義了!
溫鴻一偷摸摸地撇了撇嘴:我說的又不做不得數!再者門主的想法哪由得他一個給人看病的妄加揣測?
“你在……害怕?”
方遲邑姑且算是告病在蘅芷閣靜養(yǎng)了幾日,也是在這一天清晨同時得到了蕭徹明打算離開蓬萊以及方邈退位的消息。
他坐正了身子,先向信使道過謝,然后起身在鏡前整理過衣冠,便徑直往太一神宮方向走去。
這一路不算漫長,方遲邑想過太多事情,他自知不善話術表達,可還是將預感中會發(fā)生的情況在腦中速速過了一遍。
“各位長老還有宗主,大公子到了?!?/p>
方遲邑說服自己保持鎮(zhèn)定了一路,就在這樣道道如炬的目光中步入正殿,他畢恭畢敬地給方邈還有在座的諸位長輩一一送去問候,面上毫無怯意,眼神也一絲一毫沒有落在人群,更沒有試圖從中找尋某個人身影的意思。
“先坐下吧。”方邈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會兒,說話時的聲音有些低沉,又指了指離最近的茵席,示意方遲邑坐到他身邊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位方門主的打算心知肚明,一群人沉默的沉默,該匯報事務的匯報事務,并沒有任何異議。
……
早會結束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方邈從高處走下來時步伐輕快了許多,經過方遲邑身邊時重而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作言語,然后便說要去元宜念那坐坐。
“大伯,蕭宗主他……可是已經走了?”方遲邑知道他們三人曾有結義之誼,方邈應該還在氣頭上,元軒枝興許是最清楚蕭徹明如今情況的那個人了。
“你問斂夜?他受了點傷,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痹幹Υ瞬⒉簧闲模瑓s還是留意到面前這人因緊張而攥緊的雙手,神色立刻冷上了幾分,“你父親打得不重,但是誘發(fā)了他原有的內傷,估計得養(yǎng)幾天,我有讓鴻一派醫(yī)宗弟子好生看顧著?!?/p>
“內傷?”方遲邑的一顆心短暫落地又再度懸起,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慌亂,“那天明明還好好的——”
元軒枝垂下眸去:“唉他自己說,是卜到了一個怪異的卦象,與蓬萊日后之主相關,推演時一著情急亂了氣息才會如此,你……還是莫想太多?!?/p>
這位長輩向來是不懂如何正確安慰人的。方遲邑定了定神,就簡單同他告別然后去探望那位蕭宗主去了。
幾天后,蕭徹明同他們正式告辭。
綏綏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昂著毛絨絨的腦袋以類似困惑的神態(tài)看著二人,根本不能理解自家主人怎么就打算一個人回去;她又不住沖著方遲邑嚶嚶叫了兩三聲,更像是想要讓這人抱,然后他們一起回大漠去。
“蕭宗主,關于那個卦象,可有……破解之法?”方遲邑猶豫著開了口,但其實他真正想問的似乎并不是這個。
蕭徹明起先是搖了搖頭,才張了嘴,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格外清晰的“遲邑哥哥”。
原是外出歸來的方殊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