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循環(huán) 其八
chapter.15 灰白的房間,灰白的墻,灰白的掌心。被囚禁在一方小小的黑白默片膠卷之中的世界。 響起放映機(jī)的聲音,電影要開播了。他無精打采地抬起一只眼看向被自己倚在身后的那面墻,上面閃爍著黑色的雪花點(diǎn)。 電影無聲地開始,他認(rèn)出里面的演員了,是母親和小時候的自己。他們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母親抱著他,他的懷里拿著兩個橘子。橘子是來的路上買的,或者是來探病的人送的。兒時的他對那鮮亮的顏色和酸甜的香味垂涎欲滴,忍不住用指甲偷偷在手里的橘子外皮上掐了一道縫——他沒有想剝開吃,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不能剝開吃的。他只是想聞聞這個橘子更深處的氣味,看看是不是會更甜。 然而母親還是發(fā)覺了,橘子被從手中拿走。母親生氣地瞪圓了一雙杏眼。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沒良心?哥哥現(xiàn)在生病了吃不了,你怎么能吃呢?那可是你哥哥啊!” 他低下頭去,沒有反駁。大概是把他的沉默當(dāng)成了默認(rèn),母親的情緒變得更加不悅。 “你知道的,千季,爸爸媽媽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你哥哥很可憐,他不像你一樣能跑能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所以你凡事一定要顧及他的感受,不要不懂事刺激他,知道沒?他可是你的親哥哥??!” 這段話他已經(jīng)倒背如流,耳朵都要聽起繭子了。上次母親摔死他養(yǎng)的兔子的時候是這么說的,上上次父親不讓他參加校運(yùn)會的田徑賽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還有被朋友叫出去玩的時候,不得不照顧發(fā)燒的哥哥錯過春游的時候。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以后還會有第一次被女孩表白的時候,被邀請加入游泳部的時候,和被保送奧數(shù)冬令營的時候……你哥哥身體很差,我們工作又忙,除了你能留在家里照顧他還有誰?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也都不活了!千季,你怎么可以拒絕?你皺眉頭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又不開心了?他可是你的親哥哥?。∧阍趺茨懿还芩?! 鏡頭一轉(zhuǎn),屏幕上映出一個熟悉的客廳,那是他們曾經(jīng)的家。不過那個家里真的有屬于他的東西嗎?他的衣服褲子從來都是哥哥的拿來改小,用的東西也是哥哥用舊了或者不要了的。他沒有自己的房間,唯一的私人空間是哥哥的床隔壁的折疊床。家里唯一的課外書就是哥哥出版的那些小說,他不被允許買書回來看,因?yàn)槟菢訒炙疹櫢绺绲纳?。哥哥寫小說很厲害,有很多出版社搶著和他簽約,左鄰右舍都知道江田家的天才少年作家。父母都很愛哥哥,他們不能沒有哥哥。為了在他們?nèi)ナ乐筮€有人照顧哥哥,千季才誕生的。這是母親告訴他的,千季要好好感謝哥哥,沒有哥哥就沒有你。哥哥…… 那天是哥哥的生日,哥哥說他想去一次市里新建的海洋館,他也一次都沒去過。于是他就推著哥哥出了門,搭上去往海洋館的電車。對了,電車—— “抓小偷?。?!” 尖銳的女聲撕破了默片房間內(nèi)沉積的壓抑,黑白的人群騷動起來,鼎沸的人聲一浪高過一浪。好像有人拼命地想從人群中掙脫逃跑,被他擦身而過的人們連忙護(hù)住手里的提包。有幾個人吃力地伸出手去拽住逃跑者的衣服,逃跑者掙扎,丟失錢包的女性尖叫著“別讓他跑了”,周圍的人驚慌地往兩邊退開生怕被卷入。站臺亂成一團(tuán),而他緊緊握著哥哥輪椅的握把,像一片裹挾在暴風(fēng)雨中的葉子一樣被擠來擠去。 遠(yuǎn)處傳來了電車笛聲和鐵軌的隆隆震動,電車要進(jìn)站了。就是在這個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苯锴Ъ揪従徴f道,聲音低沉得嚇人,“有人從背后用力撞了我一下。那大概不是故意的,但是的確撞得很重,我整個人都往前一撲,當(dāng)時哥哥的輪椅都有半個前輪超出站臺了?!?哥哥的表情凝固了,那是恐懼?憤怒?驚訝?或者都有。那種復(fù)雜的表情只持續(xù)了一瞬間,隨后以最簡單的方式化作某種爆發(fā)鋪天蓋地而來。 ——你有病吧你!你是想把我推下去嗎? ——你這個廢物!你是存心想殺了我吧! 一向溫柔的哥哥突然破口大罵,這讓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理智告訴他哥哥只是被嚇到了,過一會一定會向自己道歉——實(shí)際上哥哥在罵出口的同時眼底就已經(jīng)泛起了愧色,他也的確看到了。哥哥是不會真的討厭自己的,也不會真的認(rèn)為自己是廢物的。哥哥—— “哥哥提醒了我。如果我真的存心要?dú)⑺@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完成?!? “乒!” 身后茶幾上的相框突然碎裂,玻璃片向四周迸射。天川野棘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把相框抓起來查看,幸好那里面的照片沒有損壞。 但是這也讓他錯失了逃跑的機(jī)會。還沒等他回頭,一股非常強(qiáng)大的力量就擊中了他的下腹,以至于他整個人向后飛出、隨著一聲巨響后背狠狠撞上了身后墻上的電視柜。倒在地上的時候胸口傳來劇痛,大概是剛才那一撞把幾根肋骨撞斷了。 而江田千季閃電般到了他面前,速度之快絕非普通人類能比。 他一把抓住天川野的衣領(lǐng)把青年從地上拽起來,通紅的雙眼盯著青年掛著鮮血的臉,微微一笑。 “很簡單的。喏,就像現(xiàn)在這樣,松手就好了。” 江田千季一松手,天川野的臉頰便狠狠撞到了地板??谇缓秃韲道锒际茄任?,而且身體疼得動不了,估計是傷到內(nèi)臟了。 “我松了手,所以他的輪椅就滑下去了。接著電車來了,他被電車軋得四分五裂。沒人覺得是我干的,那只是一個意外。但只有我知道,是我想殺他,然后我動手了,就這么簡單。” “你真是,咳……”天川野咳出一口血痰,嘶啞的嗓音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你瘋了,江田千季……” “不,我沒瘋,我很清醒?!鄙倌昃痈吲R下,冷冷地俯視著他,“還是多虧了你讓我清醒過來的,天川野先生。我那么想忘了我生前的記憶,那么想重新開始新生活,你偏要讓我想起來。不過說來也是我自找的,所以現(xiàn)在,我們就當(dāng)是扯平了?!?“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會殺了你,把你處理掉然后重新開始。我——” 說到這少年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因?yàn)樗械搅四莻€抵住他后背冰冷的硬物。是槍口。他一邊緩慢地舉起雙手,一邊試圖回頭看身后的人是誰。 “不用看了,是我?!倍皂懫鹎嗄甑穆曇?,沒有往日的輕佻,更多的是冰冷的殺意。 “我不認(rèn)為醫(yī)生隨身帶槍是正常的?!鼻Ъ纠湫σ宦暎澳阆朐趺崔k?槍斃我?我還能再死一次嗎?” “向你保證,能的?!?說這話的是從他身后走出來的女孩。女孩蹲在奄奄一息的天川野身邊,將手中的一張符咒貼在他剛才被重?fù)舻南赂固?,符咒上血紅的字符開始隱隱發(fā)光,“好點(diǎn)了嗎,天川野先生?”天川野略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三個月之前,江田千季先生。您從海洋館電車站旁邊的一棟樓頂跳了下來,當(dāng)場身亡?!鄙ɡ淅涞卣f,一邊把手里的槍口從后背移動到千季的后腦。他這一舉動也被紫陽和天川野看在眼里,紫陽似乎欲言又止,卻還是什么都沒說。而天川野已經(jīng)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的死是不能接受哥哥被你殺死?還是覺得沒有了人生目標(biāo)產(chǎn)生幻滅感?這我都不感興趣。在你死了之后,我們的引路人把你的靈魂接到了我們這里。” “那這里是什么地方?天堂還是地獄?” 森川冷笑一聲,“你說呢?對我們來說,它無疑是天堂。但是如果有人想要破壞這里的秩序,我們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比地獄里的魔鬼還殘酷?!?槍響了。 chapter.16 ——咔嚓。 耳旁響起微小的碎裂聲。是自己的頭蓋骨碎裂了嗎?與此同時彌漫開來的不是血腥味,是一股詭異的香味。千季閉著眼等待,一秒、兩秒。沒有預(yù)想中的疼痛來臨,身后槍口的感覺也消失了。 “咳、??!阿嚏!這到底是什么??!好難聞?。 ?在女孩痛苦的咳嗽聲中睜開眼,千季看到的是癱在地上的紫陽和上前試圖把她扶起來的森川。森川看向千季的鎏金色的眸子里射出鋒利得可以把他碎尸萬段的憎惡目光,仿佛在看全世界最骯臟丑陋的東西。 年輕的醫(yī)生問道:“你胸口那個到底是什么?” 千季伸手摸了一把,摸到幾塊細(xì)小的玻璃碎片和一把彩色的沙子。這是哥哥給自己的禮物,他終于想起來了。第一天在收拾衣物的時候從口袋里發(fā)現(xiàn)的,今年初次參拜的時候,在某個神社買回來的護(hù)身符。他和哥哥一人一個,除了沙子的顏色不同以外一模一樣。 “我懂了,你能記起你生前的事,多半也是因?yàn)樗?。”森川流露出輕蔑的神色,“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沒用了,你——”他猛地舉起手中的槍指住千季的頭。 “住手。”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森川回過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紫陽以一個不自然的表情僵在了那里,一把小刀正抵在她的脖子上。 是天川野。不知是不是符咒的治療生效了,他已經(jīng)能探起來半個身子了。 “你——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森川臉上涌起難以抑制的憤怒,“她救了你,你憑什么!”他猛地把手里的槍口轉(zhuǎn)向天川野。 而下一秒他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透明的利刃撕裂了他的胸口,把白大褂染成扎眼的紅色。而那把刀刃的末端正握在江田千季手上。森川驚愕的眼神在千季和天川野臉上游移,隨后咳出一口血。 “文……不要!不要?。 ?紫陽凄厲的哭喊成了千季最后聽到的聲音。護(hù)身符碎裂時的香味和那些直接與皮膚接觸的沙子的觸感在此時突然化作一道道被火焰炙烤過的利刃刺穿了千季的胸口,眼前猛然暗下去,口鼻也控制不住地溢出了大量的鮮血。 千季最后看到的光景,就是試圖接住自己鮮血的猩紅的雙手,還有天川野傷痕累累的面孔。 那張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不知道為什么在看到他帶血的雙眼時,千季心底隱約泛起一絲刺痛。那種痛感好像要化作某種液體,從眼眶中流下一般。 今天是啟程的日子。 從昨天晚上起母親就在廚房里忙碌,今天早上更是親自來叫醒的千季,然后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去做早餐了。千季洗漱完畢換好衣服,走到餐桌旁邊的時候,母親剛好把早飯做好了。 “快吃吧,小季!……啊不對,慢點(diǎn)吃,車還早呢,別著急。” 桌上千季最喜歡的培根吐司煎蛋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父親給千季和他自己倒了兩杯咖啡,一邊看報紙一邊喝起來。一旁的電視正在播早間新聞,這是江田家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了。 “哥哥呢?”千季望了一眼樓上。 “昨天社區(qū)棒球隊(duì)訓(xùn)練累了,還在睡呢。別去吵他。”母親在餐桌旁坐下來,順口回答。 “這也難怪,畢竟很快就要比賽了嘛。那……待會我就直接走了?” “現(xiàn)在舍不得你哥哥啦?”父親笑問。 “才沒有,昨天晚上他拉著我聊到大半夜。”千季聳聳肩,在烤得又香又脆的吐司面上涂上果醬,再把溏心蛋和培根放上去,這是他最喜歡的吃法,“又不是生離死別,就是換個地方工作而已,至于那么夸張嗎……” “你哥哥肯定是在替你高興。圖書管理員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嗎?可得珍惜這份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才干了不到半年,就是因?yàn)椤?父親又開始了他一貫的長篇大論,千季一邊吃一邊左耳進(jìn)右耳出地聽著。見面前的東西都快吃完了父親卻還是沒有講盡興的樣子,他趕忙擦擦嘴邊的蛋黃站起來,“爸媽,我先走了,車快到了?!?“路上小心,別忘了到了打個電話?。 蹦赣H在廚房里洗著盤子,為了蓋過水龍頭流水的聲音而大聲叮囑。 “知道啦!”千季也大聲回應(yīng),提起玄關(guān)處擺放的行李箱出了家門。 他的心頭充滿了雀躍和興奮,還有一絲即將面對新環(huán)境的不安——今天是他到櫻小鎮(zhèn)上班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