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木質(zhì)的階梯下, 鐘辰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里，面無表情地看著棧道邊的兩人。

　　

　　月初霖皺眉，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往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氣, 調(diào)整好面部表情，淡定地沖儲開濟點點頭：“儲先生走好。”

　　

　　說完, 轉(zhuǎn)身沿著棧道快步離去。

　　

　　有鐘辰樂在場，儲開濟這才克制住自己的失態(tài)，沒再追過去, 慢慢找回平日的風度, 勉強笑道：“辰樂, 早和你說過的, 不用親自過來的?！?/p>

　　

　　兩人在S城經(jīng)過幾次商談, 已經(jīng)就新項目初步達成合作意向，這次儲開濟親自到P市參加行業(yè)峰會，也是想趁著這個機會, 到森和總部露個臉。

　　

　　鐘辰樂會過來, 原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沒想到，會讓人看到這樣一幕。

　　

　　鐘辰樂從棧道上那道已經(jīng)快消失的背影上移開視線，淡淡道：“應該的。”

　　

　　有服務員開著觀光車經(jīng)過, 停下將兩人帶上，一路送至餐廳。

　　

　　“我和小滿剛剛到這兒, 想打電話告訴你不用等了，可你沒接。”舒玉卿帶著兒子儲滿愿迎上來，先和鐘辰樂打招呼，又笑著埋怨, “小滿都餓了?！?/p>

　　

　　儲開濟笑了笑，摸了把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出了滿頭的冷汗。

　　

　　“以后不用等我，你們母子兩個顧著自己就行。”他拍拍兒子的腦袋，笑起來時，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樣。

　　

　　十三歲的男孩，長得已經(jīng)和舒玉卿差不多高了，可因為身體病弱，常年待在屋里，皮膚蒼白，身材瘦削，渾身上下透著一種纖細少年的脆弱感，令人忍不住心疼。

　　

　　一家三口和睦溫馨，并排走進餐廳，到準備好的餐桌邊坐下。

　　

　　儲開濟請鐘辰樂也一同坐下吃飯，卻被拒絕了。

　　

　　鐘辰樂冷眼看著這一家人親密無間的樣子，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招呼后，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舒玉卿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轉(zhuǎn)頭問儲開濟：“鐘總怎么看起來情緒不太好？剛才你們起爭執(zhí)了？”

　　

　　儲開濟坐在桌邊，正有些出神，聞言抬起頭，愣了片刻才明白妻子在說什么，勉強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我能和他起什么爭執(zhí)？你別多想?！?/p>

　　

　　**

　　

　　月初霖迎著風，在夜色里走了許久，直到高跟鞋將腳跟磨得痛到走不動了，才慢慢停下，走到路邊，搭上觀光車往回去。

　　

　　風吹在身上更冷了。

　　

　　她忍不住瑟縮一下，雙臂輕輕環(huán)抱起來，久久不能回神。

　　

　　“儲開濟”這三個字，始終在腦中盤桓不去。

　　

　　其實，很小的時候，她也像很多單親家庭的孩子一樣，問過月芳無數(shù)遍，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

　　

　　每次迎接她的，都是月芳歇斯底里的斥罵和痛哭。

　　

　　她從最天真無知的時候問起，一直問到上學懂事的時候。

　　

　　識字以后，她從學校閱覽室里僅有的破爛的書本里，逐漸見識到外面的世界，也開始明白，很多事情，不一定有答案，又或者，那個答案會讓人更痛苦。

　　

　　她不再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而是學會了在沉默中讓自己遺忘。

　　

　　直到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獨自在家收拾遺物，這才從諸多蛛絲馬跡中，尋找到關于那個男人的印記。

　　

　　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只有在母親的舊書信里，老照片里才出現(xiàn)過。

　　

　　她一直記得那三個字，也記得那張泛黃的照片里，溫文爾雅、英俊貴氣的男人。

　　

　　雖然覺得厭惡，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和他長得有那么幾分相像。

　　

　　月芳生得雖美，卻更多的是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的溫柔小意。而儲開濟則高鼻深目，五官立體。

　　

　　兩個人的特點在她的身上被糅合到一起，既有精致細巧，又有濃艷立體。

　　

　　可惜這兩個生養(yǎng)她的人，沒一個能稱得上合格的父母。

　　

　　離開N市后，她曾查過“儲開濟”這個人，得知他是國內(nèi)某知名老企業(yè)家的獨子，早已結(jié)婚成家。

　　

　　也許當年和月芳在一起，不過是貪圖一時新鮮罷了。

　　

　　對他們那種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大事，頂多一兩年的工夫便忘了。

　　

　　對月芳、對她來說，卻意味著一輩子的痛苦。

　　

　　“月小姐，已經(jīng)到了。”

　　

　　觀光車在客房樓下停穩(wěn)，服務員禮貌地出聲提醒。

　　

　　上一回來，她住的是獨棟別墅，這次陪客戶來，住的是普通客房。

　　

　　“謝謝，辛苦了?！?/p>

　　

　　月初霖沖服務員微笑，下車走進大樓，內(nèi)心逐漸恢復平靜。

　　

　　也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沒必要放在心上。

　　

　　電梯很快載著她上樓。

　　

　　長長的走廊里鋪著花紋繁復的地毯，將腳步聲完全掩蓋住。細細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仿佛行走在云端。

　　

　　月初霖不過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

　　

　　她的房間門口，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背靠著門，側(cè)對著這邊，微微低頭，似乎在等人。

　　

　　不必想，顯然是在等她。

　　

　　鐘辰樂像是感應到了什么，轉(zhuǎn)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鐘辰樂?！彼鏌o表情地繼續(xù)往前走，最后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停住，“你又想干什么。”

　　

　　她的語氣實在稱不上多好。

　　

　　鐘辰樂的臉色僵了僵，原本已到嘴邊的關心話語一下被堵住了?！皝砜纯茨愣??！?/p>

　　

　　他緊抿著唇，語氣也格外生硬，說完，像還覺得不解氣似的，又忍不住譏諷道：“想不到那個年紀的男人也和你有牽扯?！?/p>

　　

　　這話里的刺，實在尖銳了些。

　　

　　月初霖也沒心情遷就他，只當他老毛病又犯了，直接冷笑一聲，轉(zhuǎn)頭睨著他，語氣平淡道：“是啊，這樣的年紀，還是有家室的，居然和我有牽扯。鐘辰樂，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空蕩蕩的走廊里，即使做了充分的減噪設計，兩個人說話時，下意識壓低嗓音。

　　

　　只是，話里夾帶的火藥味卻半點不少。

　　

　　鐘辰樂的臉色更難看了，漆黑的眼底也蒙了一層倔強的冰霜，似乎要把自己偽裝起來。

　　

　　“我從不為不值得的事情失望?！?/p>

　　

　　他執(zhí)意要將這話頂回去，一時令氣氛更加劍拔弩張。

　　

　　月初霖深吸一口氣，也不覺得生氣了，只是心底一陣憊懶，再不想多糾纏下去。

　　

　　她從包里找出房卡，拿在手里，卻沒直接開門，而是抬起頭直視著他，語氣淡漠道：“抱歉，讓你覺得不值得了，儲開濟和我沒什么牽扯，他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p>

　　

　　說完，也不顧鐘辰樂表情的變化，沖他揚了揚手里的房卡，便直接開門進去，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一道薄薄的門板，將兩個人深深隔開。

　　

　　也不知是不是森和選用的建材品質(zhì)太高，隔音效果太好，月初霖背靠在門板上，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外面?zhèn)鱽砣魏蝿屿o。

　　

　　她平復一番心情，才慢慢轉(zhuǎn)過頭去，透過門板上的貓眼往外看。

　　

　　原來不是隔音太好。

　　

　　鐘辰樂還正在門口，一動不動，低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貓眼觀察到的空間有限，月初霖看不真切，可隔著那一小片玻璃，也能感覺到空氣的凝滯。

　　

　　鐘辰樂也好像才從思緒中回神，忽然抬頭看一眼房間門，停頓片刻，才轉(zhuǎn)過身慢慢離開。

　　

　　走廊再次變得空蕩蕩。

　　

　　月初霖長舒一口氣，轉(zhuǎn)過身背靠著門板一點一點滑坐下去。

　　

　　包就在手邊，屋里燈也沒開，她摸著黑從包里找出打火機和煙盒。

　　

　　啪嗒一聲，打火機的火苗在黑暗里竄起來，點燃煙頭。

　　

　　一簇橙紅色的火光就這樣在寂靜的黑暗里靜靜燃燒。

　　

　　**

　　

　　第二天一早，月初霖便在餐廳吃完早飯退了房，陪客戶一起回市區(qū)。

　　

　　她當然沒再看到儲開濟，更沒遇到鐘辰樂。

　　

　　只有退房的時候，大堂服務員讓她稍等，很快從前臺底下捧出一束玫瑰送給她：“這是鐘總特意吩咐留給月小姐的?！?/p>

　　

　　客戶驚訝不已：“月小姐昨天遇見朋友了？竟有人給送花?！?/p>

　　

　　月初霖沖服務員笑了笑，淡定地接過玫瑰，沖客戶道：“沒有，是酒店的某個工作人員打擾了我徒步。”

　　

　　客戶當然不信這樣的話，只當她不愿透露實情，也不再追問，只是開玩笑道：“那這位工作人員向你道歉也不太誠心，連本人都不露面。”

　　

　　倒是一旁的服務員，臉色稍有震驚，努力往下壓了壓，才沒露出破綻。

　　

　　回到市區(qū)的時候，剛好已經(jīng)到了上班時間。

　　

　　月初霖直接去公司報到，開始為下一單工作做準備。

　　

　　低落和壓抑的情緒通通只能留給昨天，至于工作，依然半點不能馬虎。

　　

　　只是，她發(fā)現(xiàn)今天旁邊座位上的王珊珊沒來，似乎請假了。而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間，則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氛圍，好像大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獵奇的秘密一般。

　　

　　一直到中午午休的時候，月初霖和同事們一起出去吃飯，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行政那邊的人發(fā)現(xiàn)的，說是跟了一個已經(jīng)結(jié)婚的男的，這男的還是靠老婆家里的資助才發(fā)家的?！?/p>

　　

　　“可不是？搞了半天，還是自己的客戶。她做這種事，也不怕被人家老婆發(fā)現(xiàn)。都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了，怎么不知道要點臉?！?/p>

　　

　　“我想起來了！初霖，那個客戶還是你介紹給她的呢，當時就來追過你，你看不上的?！?/p>

　　

　　月初霖從他們的話里聽出端倪，皺眉道：“你們在說什么？”

　　

　　“王珊珊啊，那個邵總記不記得？她跟了這個男的，有婦之夫！”

　　

　　另一個組的一位女同事回答了她的話，語氣聽起來十分八卦。

　　

　　“是嗎?！?/p>

　　

　　月初霖笑了笑，不大感興趣地回了一句。

　　

　　幾個同事顯然還有繼續(xù)討論下去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一頓飯吃得不消停。

　　

　　月初霖聽得不耐煩，干脆草草吃了兩口，便先起身離席，回辦公室準備下一個單子。

　　

　　一整天，她都能感覺到身邊的同事們明里暗里在議論這件事。

　　

　　公司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平時成成有各種八卦到處流傳，但到底都是高學歷人才，很少出現(xiàn)那些令人咋舌的傳聞，好不容易有了一樁事，當然能成為所有人的談資。

　　

　　月初霖心里覺得不妥。

　　

　　她雖然看不上王珊珊這樣的行為，但也不覺得就應該任由大家這樣惡意揣測。

　　

　　下班的時候，她忍不住發(fā)了條信息過去：“你這幾天還好嗎？”

　　

　　王珊珊沒回復，倒是第二天一早便準時來上班了。

　　

　　月初霖敏銳地察覺她的臉色有幾分蒼白，雖然被粉底蓋住了，卻依然顯得有些無力。

　　

　　她沒多說什么，只是沖月初霖笑了笑。

　　

　　這樣的狀態(tài)，倒比預想的好多了。

　　

　　月初霖沒再問，只做不知道這些事，更不曾參與討論。

　　

　　這時候的難堪只是一時的。

　　

　　同事們雖免不了好奇和有色目光，可身為社會精英，總還是要顧及面子。

　　

　　這事議論一陣也就過去了，不過幾天后，一切便又恢復正常。

　　

　　月初霖的生活也恢復到過去的一潭死水。

　　

　　她依然沒有和鐘辰樂聯(lián)系，那天的花插進辦公室的花瓶里，沒多久便枯萎發(fā)黃，被保潔清理干凈了。

　　

　　就像她的每一段關系，總是有一個極短的保鮮期，過了時限，便飛快地走向消亡。

　　

　　她不知道和鐘辰樂的關系到底停留在哪一步，又或許已經(jīng)被他單方面結(jié)束了。

　　

　　無論是哪一種，她都覺得問心無愧，至少，這一次不是她不辭而別。

　　

　　四月，P市終于有了暮春時節(jié)草木之間濃郁的香氣。

　　

　　月初霖挑了一個周末的晚上，跟著李楷燦到熟悉的夜店喝酒。

　　

　　年初到現(xiàn)在還不滿兩個月，李楷燦已經(jīng)又迅速地談過一次戀愛并分了手，這一回，便是要痛痛快快喝一杯。

　　

　　月初霖興致勃勃，坐在卡座里，連吧臺都懶得去。

　　

　　李楷燦察覺不對，也顧不上自己玩兒了，干脆拎著酒杯從對面坐到她身邊，一手勾住她的肩膀，問：“怎么了？悶悶不樂的，真和鐘家太子分手了？”

　　

　　“也許吧。的確有一陣子不聯(lián)系了，大概被我氣走了?！彼柭柤?，看起來不甚在意，倒是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那個“真”字，“你聽說什么了？”

　　

　　“倒也不至于。你還沒那么有名，我畢竟和鐘辰樂、韓介衡這些人混不到一個圈子。不過，看卻是會看的，已經(jīng)很久沒見你跟他在一起了，甚至連打電話的時候，你也幾乎不再提他了。”

　　

　　月初霖愣了一下：“難道過去我在電話里時常提他？”

　　

　　李楷燦仔細回想一下：“也不是，但過去，我提鐘辰樂的時候，你也會順著多說一兩句。可最近，你基本都是回避的?！?/p>

　　

　　月初霖有些不贊同：“分手了，當然要回避?！?/p>

　　

　　“不不不，以前那些男人，你哪個不是分手了也能和我討論誰的資本更足，誰的癖好更合你胃口？”

　　

　　“初霖，你不對勁?！?/p>

　　

　　這是一個陳述句，月初霖竟也沒有直接反駁。

　　

　　她似乎的確有些不對勁。

　　

　　只是，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并不愿意承認，更不愿意反思罷了。

　　

　　正出神間，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月初霖拿出來一看，竟是王珊珊打來的電話。

　　

　　兩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得不太近了，私下里許久未通過電話，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突然來了一通。

　　

　　她心中覺得驚訝，手上的動作倒是沒停，直接按了接聽鍵。

　　

　　還沒等說什么，對面便傳來王珊珊緊張的聲音：“初霖，能不能麻煩你幫幫我？”

　　

　　“出什么事了？”月初霖察覺不對，用手擋住手機聽筒的位置，盡量將夜店里節(jié)奏感十足的音樂抵擋在外。

　　

　　那頭的王珊珊卻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他老婆知道了，現(xiàn)在要帶人來醫(yī)院，說要給我點教訓，我、我媽還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