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孫》(39)
〖三十三〗深海
公孫軒轅在下午的陽光里醒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睡在自己編的草席上,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窗。
“嘿!公孫軒轅!你醒啦?”有個腦袋從那雙窗下探出來。那是個少年,方方正正的一張臉,劍眉漆黑,神情嚴肅得像個老家伙。
“大鴻?”公孫軒轅不由得脫口而出。
大鴻是他家鄰居,他們兩家都住在高臺下的茅草屋里,公孫軒轅家是織草席的,大鴻家是打鐵的。
“你睡了一下午了,我們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起來起來,別耽誤了去神廟祭天帝啊。”大鴻說。
“我頭疼,”公孫軒轅按著太陽穴,“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不對……我剛才夢見我和別人打了一個賭,可我記不起來是賭什么了。”
“打賭還那么上心?”大鴻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p>
“大事?什么大事?”公孫軒轅忍著腦袋里傳來的一抽一抽的痛。
“今天你十六歲啊,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神廟祭天帝么?也許你開了神竅,就不用織席子了啊,我還約了應龍、英招和風后他們。”大鴻說,“今天不去,可又得等一年了。”
三個腦袋并排出現(xiàn),公孫軒轅想起自己認識他們,那個臉上有點橫肉的是應龍,好像家里是個殺豬的,長得英俊的那個是英招,家里是打草鞋的,最后的風后是個有點怯怯的少年,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褂,但他是這群人里面唯一一個會寫蝌蚪字的,懂很多的東西,算得上是個讀書人。
看到這些人讓公孫軒轅的心情好了起來,頭疼也減輕了,他一個個地端詳這些兄弟的臉,有點依依不舍的感覺。
可他為什么會依依不舍?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軒轅!叫你織的草席你織好了么?又出去玩?你什么時候能收收心,當個正常點的小孩,做些對家里有幫助的事?”外屋傳來了女人的吼聲,“你這樣下去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你?你一個廢物!”
公孫軒轅的心情低落下去,他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地上,一床還沒有織好的席子攤開著,旁邊是他用慣的工具和扎在一起的篾條。落日之前他該織好這床席子的,否則他就會沒飯吃。外屋的是他的母親,他知道這么大吼的時候他的母親手里也一刻沒停地織著席子,他家里很窮,要用這些席子去換吃的東西。
“要不你們?nèi)グ??!惫珜O軒轅說,“我還有點事情沒做完?!?/p>
“別這樣啊,”應龍說,“老娘罵不怕,打一頓也不怕,不給飯吃頂多餓肚皮,我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跌了志氣。”
“應龍你別說大話,又不是你餓肚子,”風后說,“我可知道你家昨天才吃了肉?!?/p>
外屋傳來了母親嚶嚶的哭泣,那個女人一邊哭一邊拍著地面,一邊織他的席子。公孫軒轅低頭看著自己,知道是他這個沒用的小孩又讓母親難過了。從他那個姓公孫的父親死了,叔伯兄弟們就再也沒管過他們,公孫軒轅是這個小家里唯一的男人,可不過有雙織席子的快手而已,縱然這樣,他還是總靠著窗戶、看著外面流云的天空,幻想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可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其實不是,即使去神廟里祭天帝也不會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都懷著他那樣的幻想去了,然后怏怏地回來,還是一個個普通人。
公孫軒轅幻想過有一座城屬于自己,有高大的城墻和復雜的街道,他住在城里最高的高臺上,醒來就能眺望浩瀚無邊的土地。
但他知道比起這些,一個愿意和他過一輩子的女人更加現(xiàn)實。他心里竊竊地喜歡著一個女孩,那是西陵氏一個叫做嫘祖的姑娘,她會用桑蠶絲織出華麗而輕薄的布來,女孩用那種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會露出讓人心動的曲線。此外,嫘祖長得漂亮,是個丹鳳眼,眼角流出的嫵媚總讓人神魂顛倒。公孫軒轅想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娶到了嫘祖,就要一生一世賴在她身邊,就算是天都塌了,也要抱著她講笑話給她聽,讓她知道自己的勇敢。
可這個女孩對于快要十六歲的公孫軒轅來說一樣不現(xiàn)實,公孫軒轅只是遙遙地看著她披著自己織出的云霓之衣,和自己同族那些白衣飄飄的堂兄弟們一起走上高臺對天祈禱,他的堂兄弟們用眼角的余光仰慕她。那是一個公主,不屬于公孫軒轅這樣塵埃里的小孩。
“你們?nèi)グ桑銈兪亲龃笫碌娜?,”公孫軒轅低著頭說,“我的席子還沒有織完。”
“唉?!贝篪檱@了口氣。
伙伴們也都想不出什么詞來勸了,一個接一個的,那些腦袋消失在公孫軒轅的窗下,公孫軒轅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公孫軒轅在自己的屋子里織席子,他以一束葦草為經(jīng),一束葦草為緯,一橫一豎,再是一橫一豎。外屋是他的母親在低低地嘆氣,也不知是感慨生活的不易,或者想起公孫軒轅的老爹。這樣的生活將持續(xù)下去,他將娶一個老實的女人,他的媽媽會很高興,他們會有一個簡單的婚禮,生下孩子來,再過些年他的媽媽死了,他就會成為這個家的主人。
公孫軒轅曾經(jīng)千百次地想他的生活本不該如此的,同是一橫一豎,一經(jīng)一緯,他可以編織這天下的規(guī)則。他偷聽高臺上夫子們的授課,牢記那些統(tǒng)御天下的道理,他在夢里乘著六龍之車,帶著十萬旌旗巡行于天上,成千上萬的人穿越云層仰望他。
而夢醒來之后,他要在這個下午做一個一輩子的決定,是咬牙切齒地要去編織這世界的規(guī)則?或者平靜地編完這張席子?
他的媽媽在外屋幽幽地唱著歌,風從原野上吹過。
公孫軒轅忽然跳起來手持剪刀狠狠地在未完成的席子上剪下,他無聲地大喊,“我不要編席子,我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看著那張裂開的席子,心里滿是痛快。
“嘿!公孫軒轅!”大鴻的腦袋忽然又從窗戶下探了出來,“就知道你是個不愿意平凡的人!走,還來得及,跟我們走!去玄天大廟?!?/p>
其他三個人的腦袋也都探了出來,公孫軒轅忽然滿懷信心,他的兄弟們都在,并未離他而去。他要對這天下伸出手了,就從今天開始!
他翻身躍出窗外,無聲無息,和兄弟們一起站在夕陽里。
“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啊!”大鴻很有把握的說。
“嗯!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公孫軒轅同意。
滿世界都是淅瀝瀝的雨聲,蚩尤感覺到濃重的潮氣包裹著他,潮氣里混合著苔蘚的味道。
“嗨,蚩尤,蚩尤!起來干活兒了!別只知道睡!”有人搖晃他蚩尤揉了揉眼睛,眼前是一張巨大的臉,涂著青紅兩色顏料,眉心畫著螣蛇之紋,帶著一股狠歹歹的神色。
“老大?”蚩尤認出了那家伙。那是雨師,他們“刀柄會”的兩位大哥之一。
“起床起床起床!你這么懶,怎么跟我闖蕩江湖?”雨師不滿地說,“我們刀柄會現(xiàn)在都歸順神山英雄會了,不干出點樣子來,在晁蓋大哥那里沒臉面?!?/p>
“我們歸順神山英雄會了?”蚩尤覺得自己大概是睡懵了,坐起來敲敲自己的腦殼,“我睡了多久?我剛才做夢和人打賭來著?!?/p>
“打賭?打個屁的賭!”雨師從后腰拔出一把菜刀在蚩尤面前抖了抖,刀刃上泛著凄冷的寒光,“是男人就用這玩意兒定輸贏!”
蚩尤手里驟然多了一把鋒利的菜刀,沉沉的很打手,看來是上好的玄鐵所鑄。
“媽的,還沒搞定?別婆婆媽媽!雨師,刀磨好了么?出活了出活了!”風伯和雨師一般的打扮,從外面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手里也提著一柄玄鐵菜刀。
“出什么活兒?”蚩尤抓抓腦袋,把菜刀插進后腰,站在兩位大哥的身邊。
“殺殺人跳跳舞,我們刀柄會還做什么別的買賣么?”雨師瞪了他一眼,“今天的活兒是打劫熟肉鋪子,有人擋我,殺他全家!”
刀柄會的男人們走出低矮的茅屋,站在無邊無際的雨中,他們周圍是四方方的城墻,泛著骯臟的灰綠色,綠得發(fā)黑的青苔從城墻腳下往上蔓延生長,城墻縫里長出的青藤上開著白色的花,城門前掛著一幅碧得刺眼的綠蘿,雨水滴滴答答的沿著綠蘿往下淌,像是門簾。
“這就是涿鹿城?”蚩尤問。
“家都不認識了?”風伯舔了舔嘴唇,臉色猙獰,“這就是我們?yōu)榉亲鞔醯牡胤??!?/p>
“為什么要為非作歹?”蚩尤又問。
雨師摟過蚩尤的腦袋,玩了命地往墻上一撞,然后把他扔在雨里,“我多希望你這當小弟的能快點開竅啊,為什么要為非作歹?因為我們討厭這城市唄,你討厭什么,就想拆掉它,這還不應該么?”
“為什么我們討厭涿鹿?”
“去城門邊看看?!憋L伯說。
蚩尤掀起那幅綠蘿,穿過空無一人的城門,沒有看見出城的道路,卻看見了懸崖。懸崖外面是狂風暴雨和犬牙般的山峰,夜色黑濃,雨云在天空里滾動,風就像魔鬼似的高速經(jīng)過,在經(jīng)過那些漆黑而鋒利的山時發(fā)出尖利的嘯聲,蚩尤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看不到底。
“我討厭出不去的城?!憋L伯說,“看著你的腳下,掉下去會死,死前得把這城拆了?!?/p>
蚩尤不小心踩落了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他轉(zhuǎn)身穿過城門之后,還聽見那塊石頭在山石上碰撞著下墜的聲音,轟隆隆的像是雷霆。
刀柄會的男人們走向了城里唯一一處有燈光的屋子,那里傳來了熟肉的香味。
蚩尤遙遙地觀察里面的動靜,面色和善的老板在熟肉鍋子前打著扇子,他的女兒在砧板前細細地切肉,水媚媚的桃花眼,下巴上有一粒大痦子。熟肉店里唯一的一張桌子邊攏著一群人,居中的是個彪形大漢,坦著胸懷,露出烏黑的胸毛,粗聲大氣地講著故事:“卻說那北方吹來一陣大風,那風中陰氣滾滾,百鬼哭嚎,頓時把先鋒應龍的雙翼吹折。黃帝一方雖然折了應龍,可是神將大鴻已經(jīng)飛起在半空中啊。大鴻的哭月神刀乃是他十八歲祭見天帝的時候,天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化作荒蕪。大鴻大吼一聲揮舞神刀,頓時將共工部的左翼殺出了一個缺口。黃帝的尚方寶劍早已經(jīng)飛舞在云間,此時化身成無數(shù)的劍影射下,就如一場漫天劍雨,當者必死??!可是我們共工部的大將共工早已經(jīng)飛在九天之顛,黃帝的頭頂。對!就是我??!我一把將掌心狂雷丟下,把黃帝炸了個黑臉紅眼,直栽下九天云端。首領(lǐng)既破,你們軒轅部作鳥獸散,從此天下再也沒有軒轅黃帝了。”
大漢叉起一塊熟肉送進嘴里,橫掃周圍那些人,露出睥睨群雄的神色,咀嚼著面頰的肌肉一抽一抽,帶著兇殘。
蚩尤猜測他殺過很多人。
“瘋子已經(jīng)混進去了?!庇陰熞粩[頭,“蚩尤放風,風伯你進去制住那女人,老家伙交給我,那群男人瘋子一斧頭全解決!”
“搶點熟肉犯不著殺人吧?”蚩尤抓了抓臉。
“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雨師嘿嘿地笑,“我們要管他人死活么?”
蚩尤覺得老大說得也不是全然沒道理,這座出不去的城,你不殺人人就殺你,誰要慈悲?慈悲是個屁!
他抓著后腰里玄鐵菜刀的刀柄,背貼墻壁站在熟肉鋪子的屋檐下,對著兩位老大用力點頭。雨師風伯于是一起走了進去,和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對了對眼色。雨師從背后逼近老板,風伯帶著調(diào)笑的神情扭動著走向那個下巴有痦子的女孩。
雨水濺到蚩尤嘴里,蚩尤舔了舔,苦的。
“嘿,老板,買肉了,有不要錢的肉么?”雨師說。
老板回頭的瞬間,雨師的玄鐵菜刀嵌進了他的面門,那個瞬間蚩尤看見了老板的臉,好一張青牙。居然就是這張鬼臉長在一個老頭兒佝僂著背的身體上。雨師面無表情地拔出刀來,一舔刀上的血跡,伸手就去熱鍋里抓肉。
“殺人了!”桌邊的漢子們驚叫一聲,個個抽出刀來,一個個青面獠牙。
“殺人了!”那個長了大痦子的女孩喊。風伯惡狠狠地把她摟在懷里,用嘴唇封住她的嘴唇,用盡全力吸吮。長痦子的女孩柔軟的身段在風伯懷里因為激動或者恐懼而扭曲得像條蛇。
“殺人了!”共工也喊,跳起到桌上,從背后抄出玄鐵菜刀,橫著揮過,那些青面獠牙的人頭齊排落地,血泉沖上天空,染紅了屋頂,淋了共工一身。
剩下的男人們想沖出來,一個短裙長發(fā)的女妖怪從屋梁上落了下來,她妖媚地笑著,揮舞手里的青絲,人頭紛紛地落地,打著紅油紙傘的孩子平靜地走進屋里,血雨紛紛地被他的紙傘擋住。
蚩尤的腦海里很多人大笑,仿佛是看到一場好戲的看客們在喝彩。
真是好戲,很爽快,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他想。
“不要留后患!”雨師抓著塊熟肉大啃,對蚩尤叫喊。
最后剩下的幾個男人沖到了門邊,蚩尤看得清楚,他們的猙獰的臉上透著驚恐。蚩尤用力捏緊玄鐵菜刀的刀柄,像要把刀柄捏出水來。
他腦海里的那些看客在越發(fā)大聲地鼓噪。
這是一幕好戲,蚩尤想,越到結(jié)束該越爽快。
他轉(zhuǎn)身擋住了出門的路,揮刀橫掃,那些男人胸口噴出來的血把他的全身染紅。蚩尤在他們驚恐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臉上涂著青紅二色,眉心畫著螣蛇之紋,也是一樣的青面獠牙。
看客們的叫好聲幾乎要從內(nèi)而出震裂蚩尤的耳膜,蚩尤覺得一種由衷的自豪。他和他的老大們一樣勇敢,這涿鹿城里就是他們?yōu)榉亲鞔醯奈枧_。他們就該演這樣爽快的好戲。
沒什么好猶豫的,更不必悲傷。
“撤!”雨師揮舞菜刀對共工和妖怪們大吼,懷里揣著湯汁淋漓的熟肉,“東西到手了?!?/p>
風伯把懷里的女孩推在墻壁上,從后腰抽出玄鐵菜刀,扯開她的衣裳,一刀斬在她的乳胸間。風伯的褲子同時落地,他抽刀時斷了自己的腰帶。惡人們同聲的狂笑起來,風伯訕訕的把菜刀從女孩的胸口上拔出來,就著她的長發(fā)擦擦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