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人
老徐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不過說他老實,并非因為他被人欺負了不敢還手,而是他做得許多事,在今天看來,著實是太老實了。 就比方說在街上看見個斷腿乞討的,一般人該都是覺著晦氣繞過去,可他老徐偏不,他正迎著人家上來乞討!而且往往那些個“大善人”們發(fā)發(fā)善心也不過是給這些乞討者們?nèi)觽€零零星星的幾毛幾塊錢,可他老徐不是,他一出手就必然是張“大鈔”!小到十塊二十塊,大到五十一百塊,總之他都給過。 他對這些乞討的叫花子們這么好,別人都說他傻,甚至于他媳婦也跟著這么說??伤约翰灰詾槿?,他總覺著把這些錢給那些需要的人,是做善事,是好過那些把錢拿來做不正當(dāng)生意的。同樣,也能讓自己的靈魂得到寬恕,日后也更方便上天堂了。 也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上帝,還是說只是人們的臆想。不過他老徐不在乎,或者說他是相信上帝存在的那類人。他是個基督徒,甚至是個狂熱的基督徒。他沒事時候就跑去教堂做禱告,以彰顯自己和那些“魔鬼”們的界限。 而且他的工作是允許他有許多空閑時間的,他是個文藝工作者,是某個話劇社團的主編。每個月只有固定的幾臺話劇,演完了,他這一個月的工作也就跟著結(jié)束,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去做禱告了。 這天,趕上他話劇團里頭本月該出演的最后一臺戲。剛散場,老徐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去教堂做禱告,正在他剛要朝門外頭走邁出頭一步的時候,這場話劇的女主演喊住了他,她匆匆過來,兩眼通紅,似是剛剛哭過。 “徐主編,我母親病了,她老人家需要照顧…所以…所以我想請個假。”女主演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她邊哭邊央求老徐。這話劇團的演員們都知道老徐是個心軟的“老實人”,只要開口,他幾乎有求必應(yīng)。果真,他不假所思地就答應(yīng)了這女孩的請求,給了她一個月的假期并且自己也掏出來一千塊錢遞上,說是當(dāng)做慰籍,希望她母親能早日渡過難關(guān)。 那女孩點頭哈腰地一個勁道謝,說老徐真是個多么多么善良、多么多么偉大的人??偠灾际切┕ЬS的客套話,老徐幫了她,她總得道謝不是? 別過女孩,老徐又來教堂做禱告了。教堂里的基督神父和他都熟了,甚至不用看臉光是聽腳步輕重都知道是他來了。 “神父您說,多做善事,上帝就一定會保佑我上天堂的對嗎?” “是的,上帝一定會,他會寬恕您的靈魂,讓您的靈魂永遠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天堂里?!? 老徐是實打?qū)嵉叵嘈胚@句話的,他所做的一切善事,或是他的老實,都是為了日后能上天堂去的。 一個月后,那個先前找老徐請假的女主演也沒回來,人干脆失聯(lián)了??烧麄€話劇團這么多張嘴總得吃飯不是?那誰給他們飯吃呢?當(dāng)然是老徐這個干主編的。但話劇團沒了主演就好像那沒了牙的老虎、拔了毛的雞,根本就是形同虛設(shè)到?jīng)]人愿意來給你捧場的。況且想在尋一個主演過來面試,那不需要時間?這么長時間的場地費與人工費又是一比支出,說到頭來不還是得老徐出錢!老徐越想就越頭疼,最后可好,干脆把場地二手轉(zhuǎn)租給人家唱京戲的,也好在這段非常時期里能止一止損。 老徐不樂意聽京戲,比起這個,他倒更喜歡看話劇。尤其是“莎翁”的作品,他最喜歡,甚至沒事時候他童心發(fā)作,自己都想上去演一趟“哈姆雷特”了! 但是沒辦法,場地是借的,不能叫這些個“敲大鼓唱大戲”的給糟踐了不是?老徐只得天天跟著,他就是一千一萬個不愛聽,也得逼著自己聽,后來干脆聽習(xí)慣了,都開始變得喜歡聽了! 人是善變的,這一點很多人都曾證實,而事實證明,他老徐也是個善變的人。 等他聽?wèi)T了京戲,他腦子里頭干脆萌生出來另一種想法:“干脆別演話劇了,改演京劇吧!演什么不是演?” 再后來,他去教堂做禱告的時間都少了,他開始有事沒事地就往這戲園子里頭跑!要是自己租的這幫人不開戲,他就跑去別的戲院看,甚至真就學(xué)起了那些老北京爺們過日子的方式:“聽?wèi)颉?、“遛鳥”、“住四合院”!不過照比起人家,他還是差點,因為人家遛鳥住四合院打哈哈,他不成,他不愛鳥也住不起四合院。更爺們比,他還是那個他,那個老徐,那個普通人! 這么一天,他還是在那看他的館子,臺上的人畫個臉譜在下邊唱,他呢,就坐在觀眾席上邊看。臺上的那幫唱京戲的說今天玩點花花,給大家伙來上那么一出“探清水河”聽聽! 琵琶弦子一彈開,那主唱的就跟著開嗓子唱了。甭說,這主唱的雖是個男人,聲音中倒真有那么一絲嬌媚,還真挺像那么回事!歌詞一出來,老徐就跟著閉目陶醉了。 “葉兒尖上尖 ; 柳葉兒就遮滿了天 ; 在其位的這個明阿公細聽我來言吶此事哎; 出在了京西藍靛廠啊; 藍靛廠火器營兒有一個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生了個女兒嬋娟吶小妞哎?!? 剛聽到這,詞還沒完,這老徐兜里頭的手機倒響了。難不成是他擱這聽著這些個情情愛愛的小曲兒,叫他媳婦知到,吃醋了?這咱不知道,也不好瞎說。 不過這電話,到確是他媳婦打來的,嚇得他趕忙地就接起來!只聽那邊吵吵嚷嚷的叫喊聲就跟著出來了: “老徐,還在那聽?wèi)蚰??快回來吧,女兒快不行啦!”聽見女兒要不行了,老徐趕緊收起手機三步并兩步地恨不得行李都不要了就直往那醫(yī)院的方向沖! 他老徐確實有個女兒,之前我沒提過,現(xiàn)在來提一嘴。 他女兒今年剛滿三歲,不過很不幸的是,她患有先天性白血病。起先那些醫(yī)生也告訴過老徐說這孩子就是養(yǎng)大了那也是個藥罐子,只能往里頭賠錢的貨,直接勸他放養(yǎng),隨便找個地兒一扔,就當(dāng)是沒這號人!老徐他媳婦也贊成過這個想法,覺得是切實的??衫闲炱桓?,他是個心軟的人,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剛出世的嬰兒還沒睜眼看看這世界呢,就去死???要是真那么做了,那他還是人嗎?換句話說,他還不早早地就叫那撒旦勾了魂去,也甭想著上什么天堂了! 所以說,這么多年下來,老徐很多時候賺錢是為了他這個女兒,甚至于給叫花子們打賞和去教堂做禱告的一部分原因,那也是為了他這個女兒祈福的。 但是命運是殘酷的,疾病是現(xiàn)實的,哪怕是一根稻草,只要用對了地方,它也能力撥千斤。 狂奔到醫(yī)院,大氣還沒喘勻呢,老徐就趕忙去找他媳婦。等他問明白了孩子住院的樓層以后,他又是一陣狂奔,等見著媳婦,才發(fā)現(xiàn):那是間手術(shù)室,長廊外頭,她媳婦在那掩著面哭呢! 他上去安慰他媳婦,問她怎么回事,她媳婦可好,看見他就罵: “都怪你,當(dāng)年說什么都要保這娃!要是早早地給扔了,咱也能過幾天消停日子不是?” 老徐知道他媳婦說的這是氣話,畢竟這天底下有幾個做父母的能不心疼自己兒女呢?那都是從自己身上割下來的肉,那是實打?qū)嵉奶圻^才能懂的感覺!不說多了,就好比是拿著一把鈍刀子剜你心口上的肉,你能不疼嗎?怕不是比那凌遲都要殘忍,甚至疼上百倍! 苦等了近五個小時,這其中有n個從社團打來的電話老徐都沒接。他這時候哪還有心思接電話?自己女兒正躺在手術(shù)臺上邊搶救呢,性命攸關(guān)的時候他還得想著工作?荒唐! 又過了兩個小時,手術(shù)室里頭出來個滿頭大汗的醫(y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老徐看媳婦心緒不寧的,怕孩子真出了事再給她刺激出精神病來,于是乎拉著醫(yī)生來到旁邊悄咪咪地問: “我是孩子父親,醫(yī)生,什么情況?” “情況很不好,這孩子天生白血病,再加上現(xiàn)在是她抵抗力最弱的年齡。最好趕緊找到配對骨髓移植,不然耽誤的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那醫(yī)生很明白老徐的用意,也故意壓低了聲音對他說。 老實人最好的地方往往是他總愛把那些悲劇啊、災(zāi)禍啊、痛苦啊、悲傷啊什么的壞東西都埋進自己心里頭,不讓它影響了別人的心情。 因此,老徐給他媳婦編織出一個個精致的謊言:說她閨女一切安好,醫(yī)生們也會盡力,盡管放心。 他媳婦聽了,點了點頭,強忍住哭泣,兩人就奔著病房去了。 不過這白血病移植骨髓可耽誤不得,必須馬上找到配對源,這甚至都不是錢能解決的事! 這可愁壞了老徐,他一邊瞞著媳婦一邊東奔西跑,只為了找個能剛好跟他女兒配上對的骨髓源。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世事又總是那么的不趕巧,上天也好像故意戲弄這個老實人似的,老徐跑了整整兩周,硬是沒找著一個有效配對源!就在他東奔西走,急得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時候,醫(yī)院那邊給了他一道希望的曙光。 醫(yī)院那邊說是成功找到配對源,但是對方有些條件必須老徐答應(yīng),對方才肯給他女兒骨髓移植。 這時候的老徐,憔悴的跟個他曾救濟過的叫花子似的,雙眼浮腫失神,衣服上也是一股子汗味不知道多久沒洗。而他的臉呢?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瘋子,臉弄得黝黑,在個外人的眼里頭看,他還真是個實打?qū)嵉牧骼藵h! 不過人命關(guān)天的時候,哪還有功夫顧及這些?就這身打扮,他就趕緊跑去見醫(yī)院說的那個人了。 小跑了有二十來分鐘,奔到醫(yī)院,那人在醫(yī)院樓底下抽煙等他。 他特征明顯,讓老徐一眼就能認出來:那人小個,光頭,一臉的賊像,打眼一瞧,還真覺著不是個什么好人! 不過還是那句話,人命關(guān)天的時候,哪還顧上這些?老徐一看見他,就跟那見了皇帝的官員似的就要給他下跪!眼見如此大禮,那人趕忙地就給老徐扶起來,說自己可受不起他這一拜! 于是乎,倆人正式談起了條件。光頭的作法直截了當(dāng),一只手兩根指頭筆畫起一個二字來,一張口就是二十萬! 老徐此刻急得不行,甭說是二十萬,就是二百萬!只要能換回自己女兒的命,那也是值得的! 老徐當(dāng)機立斷,直接拉著光頭就去銀行轉(zhuǎn)了帳!光頭看見二十萬進賬,頓時高興的合不攏嘴,痛快地留下個聯(lián)系方式,說哪天手術(shù),就打這個電話,自己隨叫隨到。 如果看到這,你覺得事情會很順利的發(fā)展下去,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而且,你也太高估了這世道人心! 三天后,醫(yī)院那邊打電話來給老徐說可以手術(shù),老徐則趕緊撥通這人留得那個電話號碼。可剛一撥出去,清脆的人工智能語音就提醒他:“您所撥打的號碼為空號?!? 這一刻,老徐萬念俱灰!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咧開嘴大笑,似是真的瘋了。他被騙了,他清楚地認識到這個問題,這是多少次禱告都彌補不回來的事實。 又過了幾天,他那個患有白血病的三歲女兒因為沒有骨髓配對而離開人世,他媳婦責(zé)備他為什么沒把這事告訴自己?并叫嚷著要跟他離婚。 可能是多少年來積攢下的那些怨氣統(tǒng)統(tǒng)地爆發(fā)出來,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他媳婦一頓,給她罵跑了。后來,他倆真離婚了。 離婚后的老徐,整個人變了,他變得和每個普通人一樣,不那么傻,更不可能把錢施舍給那些叫花子們了。 更有甚者,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碰見叫花子來乞討,會踹翻他的飯碗讓那些本就不多的干蹦零錢稀稀疏疏地散落一地發(fā)出叮叮的金屬響聲來。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變了,只是知道以前的那個老徐死了,現(xiàn)在的這個老徐是不好惹的,而且也絕不心軟。 可能真如那個基督教里關(guān)于熾天使的傳說,老徐就是那個常年生活在魔鬼中間的天使。那以后,他再沒去過教堂做禱告,神父也再沒見過他,不僅如此,他還給先前場地的租金翻了個翻,人家唱京戲的跑來跟他商量降價,他想都不想就給人家打發(fā)走了。再后來,他那個話劇團也干不下去,他這個主編也就跟著名存實亡了。 而且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變得尖酸刻薄,不信任任何人了。他錙銖必較,恨不能別人欠他一毛錢都得找人家理論個半天! 老徐就這么變了,永遠地從一具老實人的軀殼里頭蛻變了。 其實一開始的世上是有許多老徐這樣的老實人的,只是后來沒了,大概因為這世上已經(jīng)不需要老實人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