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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脂評匯校本——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

2023-02-07 18:30 作者:丨天-命丨  | 我要投稿

 【戚:苦盡甘來遞轉(zhuǎn),正強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運文章操勁。無縫機關(guān)難見,多才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zé)o情,何是人人不醒?】

?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甲側(cè):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空l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炯讉?cè):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離生動之妙。】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甲側(cè):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甲側(cè):蓮卿別來無恙否?】站在臺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炯讉?cè):畫?!恐苋鸺业妮p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等語。

  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甲夾: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恐灰娧氣O【甲側(cè):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寫。】穿著家常衣服,【甲夾:好!寫一人換一副筆墨,另出一花樣?!俊炯酌迹骸凹页壑f衣裳”是也?!款^上只散挽著纂兒,坐在炕邊里,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炯讉?cè):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恳娝M來,寶釵才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敝苋鸺业囊裁ε阈枺骸肮媚锖??”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甲側(cè):一人不漏,一筆不板?!繉氣O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甲眉:“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shè)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克赃@兩天沒出屋子。”【甲側(cè):得空便入?!恐苋鸺业牡溃骸罢悄?,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jì)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睂氣O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甲側(cè):奇奇怪怪,真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空f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甲側(cè):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甲側(cè):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咳舫詫こK帲遣恢杏玫?。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薄炯讑A: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p>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睂氣O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甲側(cè):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肯奶扉_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么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薄炯讑A:末用黃柏更妙??芍案士唷倍?,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p>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薄炯讉?cè):“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恐苋鸺业挠謫柕溃骸斑@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甲側(cè):一字句?!窟@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甲側(cè):新雅奇甚?!恐苋鸺业穆犃它c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么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薄炯讑A: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jù)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dāng)浮一大白?!?/p>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yīng)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甲夾: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媽忽又笑道:【甲夾:“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俊澳闱艺咀?。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闭f著便叫香菱。【甲夾: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甲夾: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薛姨媽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毕懔獯饝?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舊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甲側(cè):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毖σ虌尩溃骸耙棠锊恢溃瑢氀绢^古怪【甲側(cè):“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恐?,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薄炯讑A: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p>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么?”金釧道:“可不就是?!薄炯讉?cè):出明英蓮?!空f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甲夾: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遠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拷疴A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敝苋鸺业挠謫栂懔猓骸澳銕讱q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薄炯讑A:傷痛之極,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恐苋鸺业暮徒疴A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蒙側(cè):西施心痛之態(tài),其時自己也還耐得,倒是旁人留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炯讉?cè):不作一筆安逸之筆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甲夾:妙名。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慷苏坪熥映鰜?,手里都捧著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yīng)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里不是?”【甲夾: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恐苋鸺业穆犃?,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列夾:即饅頭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甲夾: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筆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俊炯酌迹洪e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甲側(cè):曰司棋,曰待書,曰入畫;后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娏颂?,就往于老爺府?nèi)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薄炯讑A: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恐苋鸺业挠值溃骸笆宓脑吕愎┿y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薄炯讑A: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yīng)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shè)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甲側(cè):明點“愚信”二字?!抗苤!毕Т郝犃诵Φ溃骸斑@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薄炯讑A: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甲夾: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吭竭^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甲側(cè):二字著緊?!繑[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炯讉?cè):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甲側(cè):有神理。】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甲夾: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俊炯酌迹河嗨厮爻鹗蕖队拇奥狕L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科絻罕愕竭@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兩枝來,【甲側(cè):攢花簇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亂?!肯冉胁拭鞣愿赖溃骸八偷侥沁吀锝o小蓉大奶奶戴去?!薄炯讉?cè):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陌踩?。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楚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么事?!彼畠盒Φ溃骸澳憷先思业箷?。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么,忙的如此?!迸畠郝犝f,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敝苋鸺业牡溃骸笆橇恕P∪藘杭覜]經(jīng)過什么事,就急得你這樣了?!闭f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炯讑A: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p>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頑呢?!炯讉?cè):妙極!又一花樣。此時二玉已隔房矣?!恐苋鸺业倪M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帶。”寶玉聽說,便先問:“什么花?拿來給我?!币幻嬖缟焓纸舆^來了?!炯讉?cè):瞧他夾寫寶玉。】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炯讉?cè):此處方一細寫花形。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甲側(cè):妙!看他寫黛玉?!勘銌柕溃骸斑€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甲夾: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恐苋鸺业牡溃骸案魑欢加辛耍@兩枝是姑娘的了?!摈煊裨倏戳艘豢?,【甲側(cè):“再看一看”,傳神?!坷湫Φ溃骸拔揖椭?,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薄炯讉?cè):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恐苋鸺业穆犃?,一聲兒不言語?!炯酌迹河嚅喫突ㄒ换?,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出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繉氂癖銌柕溃骸爸芙憬悖阕魇裁吹侥沁吶チ??!敝苋鸺业囊蛘f:“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怎么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睂氂衤犃?,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甲側(cè):“和林姑娘”四字著眼?!看虬l(fā)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xiàn)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xué)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薄炯酌迹河嘤^“才從學(xué)里來”幾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嘆!想紈绔小兒,自開口云“學(xué)里”,亦如市俗人開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嘗真有事哉!此掩飾推托之詞耳。寶玉若不云“從學(xué)房里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說著,茜雪便答應(yīng)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甲側(cè):著眼。】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甲側(cè):又提甄家?!克土藖淼臇|西,我已收了。【甲側(cè):不必細說方妙?!吭蹅兯退?,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甲側(cè):阿鳳一生尖處。】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nèi)ニ膫€女人就是了,又來當(dāng)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甲夾: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yīng),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庇仁锨厥衔醇按鹪?,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闭f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甲眉: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想在書房里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薄炯讑A:“委屈”二字極不通,卻是至情,寫愚婦至矣!】鳳姐說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炯讑A: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咳思业暮⒆佣际撬顾刮奈牡膽T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兵P姐笑【甲側(cè):自負得起?!康溃骸捌仗煜碌娜?,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兵P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辟Z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薄炯酌迹捍说忍帉懓ⅧP之放縱,是為后回伏線?!?/p>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羞羞怯怯,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甲側(cè):不知從何處想來?!勘闾缴硪话褦y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問他年紀(jì)讀書等事,【甲側(cè):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糠街麑W(xué)名喚秦鐘?!炯讑A:設(shè)云“情種”。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吭缬续P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炯讑A:一人不落,又帶出強將手下無弱兵。】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炯讉?cè):淡淡寫來。】那寶玉只一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珊尬覟槭裁瓷谶@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甲夾: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绔之意?!靠芍\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毁F’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夾: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俊久蓚?cè):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壳冂娮砸娏藢氂裥稳莩霰姡e止不浮,【甲夾:“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甲夾: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珊尬移谇搴遥荒芘c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薄炯讑A:“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蒙側(cè):總是作者大發(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俊炯讑A: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忽又【甲夾:二字寫小兒得神。】寶玉問他讀什么書。【甲夾: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壳冂娨妴枺阋?qū)嵍??!炯讑A: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慷四阊晕艺Z,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薄炯讑A: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些是有的?!薄炯讉?cè):實寫秦鐘,又映寶玉?!繉氂裥Φ溃骸澳闳チT,我知道了?!鼻厥嫌謬诹怂值芤换?,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睂氂裰淮饝?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炯讑A: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殘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睂氂癫淮f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業(yè)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xí)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讀。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甲眉:真是可兒之弟。】“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坑直舜瞬恢禄膹U,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倍擞嬜h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甲側(cè):自然是二人輸?!垦远ê笕粘赃@東道,一面就叫送飯。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因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毕眿D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薄炯讑A:可見罵非一次矣?!坑仁?、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薄炯讉?cè):便奇?!盔P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太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噇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當(dāng)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薄久蓚?cè):有此功勞,實不可輕易摧折,亦當(dāng)處之道,厚其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盔P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fā)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甲眉: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空f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道:“伺候齊了?!?/p>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甲夾: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的妙。】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象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的雜種忘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炯讉?cè):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坎缓臀艺f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甲夾: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yīng)“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币远渑嵌?,聊慰石兄?!俊久蓚?cè):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勘娦P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蒙側(cè):暗伏后來史湘云之問。】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你同秦家侄兒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甲側(cè):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

?  【戚總評: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

紅樓夢脂評匯校本——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jié)寶玉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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