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曰：“今有御人于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斯可受御與？” 曰：“不可?！短普a》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遣淮潭D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于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 萬章再就具體事例追問下去，說到“御人”之贈。 “御人”在現(xiàn)代語中，像是四川人所說的暴客、暴老二、土匪、強盜，所謂殺人越貨的匪徒，強梁霸道，這就是“御人”。但這兩個字也可分開，“御”是強奪，是動詞，與人字合起來是搶劫別人的意思。 這是萬章的假定，他說：假定有一個人，在國境之外搶了別人東西，回到國內(nèi)，卻與你作道義的交往，也很有禮貌的把東西送給你，這時候是否接受？ 比方現(xiàn)在有一個人，在境外搶了別人的東西，回到臺灣來，和你成為道義之交，又很有禮貌地把搶來的東西送給你，只說剛從境外回來，順便帶了點土產(chǎn)，給你做紀念，這樣可不可以接受？ 萬章的這一個問題，問得非常之妙。因為這個“御人”，是在境外搶別人的東西，換言之，并不是搶你我自己人的東西，不管他是盜、竊、騙、占而來，反正與全國人無關(guān)。這樣的東西，可不可以收？ 孟子說：不可，絕對不能接受。根據(jù)中國文化傳統(tǒng)精神，《書經(jīng)》上《康誥》中說的，蠻橫霸道地殺了人，又強占了人家的東西，一點也不知怕死，對這種人，社會上沒有不憤恨的。有這種行為之人，根本不必再教導(dǎo)他，就可以正法了。 他們師生兩人討論至此，竟然說到與強暴之人交往的事情上去了，他們到底是指什么來說的？這些話的真正意義又是什么呢？好像說來牛頭不對馬嘴。其實這就像作文章一樣，非常對題，絕對不是隨便說的。 孟子緊接著還說：“殷受夏，周受殷”，商湯伐桀，推翻了夏朝，成立了殷商的帝王政權(quán)；武王起來革命伐紂，推翻了殷商的政權(quán)，成立了周朝的政權(quán)天下。而現(xiàn)在這種以攻伐為手段的事更厲害了，所以這種來源的禮物，應(yīng)該不可以輕易地接受。 對于這段書，宋儒朱熹有注解。對于朱熹，我還是很尊重他的，因為他是夫子，夫子總該尊重的；不過不對的地方，也就是不對。對于孟子的這段答話，朱熹的注解認為，文句中一定掉了字，或者有多余的字。朱熹雖然早于我們一千多年，如果站在今日大學(xué)的講臺上講課，而我是他的學(xué)生的話，我也一定舉手要求發(fā)問，對他說：朱老師！你講得不對，這段書沒有多余的字，也沒有掉什么字。因為《萬章》篇他們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路都是針鋒相對的用機鋒語，討論到這里，已經(jīng)到了巔峰狀態(tài)。第一，萬章再三希望老師出來從政，孟子答復(fù)了許多理由，可是雙方都在打太極拳，推來推去，不做正面的打法。到了這里，萬章突然使出了“大洪拳”，虎虎生風(fēng)，迎面打出，正式的發(fā)問了。他說：許多人固然是搶了人家的東西，可是“御人于國門之外”，并沒有超過范圍，這就是指當(dāng)時戰(zhàn)國七雄，都是自己稱王，所謂齊宣王、梁惠王、秦昭王，等等，都是兼并弱小的諸侯，擴充自己的霸權(quán)搶來的天下，可以說這都是不義的。 這就是莊子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偷人一個帶鉤，被抓住了是處死；偷了別人的國家自己就稱王?！爸T侯之門，仁義存焉”，自己當(dāng)了王以后，又講起仁義道德了，叫人們不可以拿別人的東西，否則就要坐牢。所以說，五霸七雄的天下、王位，是誰給的?。慷际菗寔淼?，都是“御人”。 萬章知道孟老師這種心思觀念，想說服他是非常困難的，所以這一段問話，等于勸老師說，這是人家自己去搶的，又不是你去搶來的；而且人家現(xiàn)在干得很好了，來送禮給你，請你干，你為什么不干？ 可是孟子還是說不考慮?？酌现?，是以國家民族的千古文化傳統(tǒng)精神之發(fā)揚光大與持續(xù)為前提，以伸張正義為責(zé)任，對于不合理、不合禮的事，寫歷史的都以孔子的《春秋》筆法，加以“貶詞”，絕不將就。所以孟子引用《康誥》的話，認為不合理的就是不合理，絕對不接受。 因此他也說，即使是湯、武的革命，嚴格討論起來，在歷史哲學(xué)上，還是站不住腳的。 不過話說回來，朱熹對于這段話，真的不懂嗎？我看他是懂得的，只是不好意思講出來。因為宋朝開始是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嚴格地說來，是搶了柴家的天下而得來的帝王。朱熹是宋朝人，在當(dāng)時是不便講的，只好說可能在這里掉了字。如果朱熹真的不懂的話，那問題就嚴重了，他這位“夫子”的招牌，可要動搖了。 孟子對這一問題的答復(fù)，是義正詞嚴的，他說，縱然是殷、周的革命，也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八晦o也”這四個字，在這里用得好極了，是絕妙的機鋒。這四個字，可以解釋為商湯、周武他們居然就這樣干下去，而不知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也可以解釋為像殷、周這樣的革命成就，不必再挑剔了，因為他們后來有功德，對國家民族的確有貢獻。所以古文有時候很妙，虛字眼的運用，正如禪宗所說，“如珠之走盤”，很難下斷語。 不過孟子下面的兩句話“于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分量更重了，意思是說，現(xiàn)在的社會，越來越糟糕了，傳統(tǒng)正義文化精神沒有了，“如之何其受之”，等于說：這種情形，怎么可以隨便接受人家的贈予呢？這是不應(yīng)該接受的。 因此，順便想到清朝雍正時期的一件事：雍正三年，在整治年羹堯時，蔡[插圖]是第一個公開揭發(fā)、彈劾年羹堯的人，并不遺余力地清查年羹堯的財產(chǎn)。年羹堯被賜死后，雍正將沒收來的年羹堯的房屋、奴婢，還有金銀綢緞，等等，賜給御史蔡[插圖]。蔡[插圖]說，年羹堯的房屋是國家賜給他的，奴婢是隸屬于內(nèi)府的人，而金銀財產(chǎn)皆不可問之物。佛經(jīng)上說：“審己功德，量彼來處”，我不能接受這個賞賜?。∮谑菆詻Q辭而不受。雍正聽了大為贊賞，這也是“如之何其受之”的道理。 再看下文，更為明白，因為孟子自己作了更明白的解釋，而朱熹說是掉了字或有衍文，如果引用孟子一句話的說法，就是“不亦異乎”？好奇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