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很冷，又是滿月。 他坐在副駕駛上，手指因為攥得太用力而微微發(fā)抖。 直到點火前的一刻，這場見面都幾乎是順利的。沒有人認出我們之間的任何一個，我，或者內(nèi)斯塔。 我們只是稍稍做了一點偽裝——換到平日這種拙劣的偽裝肯定要被那些球迷一眼識破，接著我們其中一個就要被憤怒的人群用胡亂投擲的報紙雜志什么的轟出去，另一個則須得要在老母親似的念叨里面臨非把手指豎起來拼命保證“這只是一次意外偶遇”的窘境不可。 但說實話，我并不在乎。我們只是分別為各自喜愛的球隊效力——我是說，有時我們代表的就是各自球隊的立場。但沒有人能要求我們因為這個就互相敵對、反目成仇。那些無形的言語枷鎖總不能持續(xù)到球場外呀——何況這是無數(shù)情人伴侶縱情宴飲、放肆舞蹈、高談闊論而不至于被旁的閑話左右的一天。 那晚我?guī)麃硪患伊_馬球迷的餐館。得益于餐館內(nèi)柔和得有些昏暗的燈光，和被洋溢著節(jié)日氣氛沖昏了頭的人群，當(dāng)我們在橡木桌椅邊落座時，內(nèi)斯塔翻著大開本的菜單，低聲和那位有著燦爛金發(fā)的女招待點了餐。 我看他有那么一點兒不自在，連說話的嗓音都帶了些刻意為之的成分，就要忍不住開懷大笑了：“放輕松，今天這個日子沒有人會注意到咱們的?！?他抬起頭，迅速地朝我白了一眼。 我拉過他的無名指，玩笑似的在緊靠指甲的第一根關(guān)節(jié)那兒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岸以谶@么特殊的日子里，相信那些老古板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多說什么的，”我說，“這是羅馬城年輕人的今日特權(quán)嘛?！?他在桌面下用鞋底在我左小腿旁邊來了一下。“弗朗切，”他收回手，直視我的眼睛，“我只是覺得應(yīng)該小心些?！?我迅速地回撤了一條腿，把他還沒來得及抽走的腳踝夾住，同時說了我一直以來想說的俏皮話，這是我之前和一個女伴開車兜風(fēng)時突然想到的。 她說，“無論你相不相信，我一直認為羅馬人就是古神的后代。我們迫切地需要一種身份認同，而上述身份認同是最具凝聚力的?！?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的闊論，同時想著，如果留給這位小姐足夠的時間，也許她能從存在主義一直談到人類起源。我并不是要去批評什么諸如“豐滿的理智內(nèi)核”和與其相似的種種東西，只不過在多數(shù)時候，人類基本上都是視覺動物罷了。 在我找到合適的地段把她送回去之前，這位外表惹人憐愛的黑發(fā)小姐突然說：“有時你們球員幾乎把俱樂部當(dāng)成神了似的?！?這讓我愣了一下。 緊接著她又自言自語地說，球迷同樣也是。 我干巴巴地附和著她，心里想著這話用來形容內(nèi)斯塔也近乎是有著相得益彰的貼切的。 仿佛體察到了我的敷衍態(tài)度，她瞇起眼沖我笑了笑：“我就在這兒下車，托蒂?？吹贸鰜砟愕男脑缦襁h去的飛鳥一樣離開了?！币娢覜]有立即反應(yīng)，她伸出手背在自己面前晃了晃，打趣說，“你瞧，為了這次約會我還特地涂了指甲油呢?！?我為我的走神向她道歉。 接著我們擁抱，互相道了晚安。 她甩一甩黑色的齊腰長發(fā)離開。 就在那時候我想到了這句俏皮話，于是我在接過女招待遞來的酒杯后跟內(nèi)斯塔說，“你這么擔(dān)心，是因為拉齊奧叔叔在你們心里和神一樣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肩膀慢慢放松下來，卸了剛剛端著的僵勁兒?！斑@可不怎么好笑，”他露出那對兔牙，往椅背上靠了靠，“弗朗切，要是在你的笑話集里總硬凹這個，人家會懷疑你的拼寫考試是不是我傳答案給你的?！?我舉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也笑起來：“至少作為笑話它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成功的笑話?！彼u價說，“誰知道我是不是因為你才笑起來的呢？” 我故作驚訝地拖長音調(diào)：“一個人思考太多，會失去做人的樂趣——”我指著熱鬧的餐館四周，裝模作樣地說，“你瞧，因為我們從來不多余地想什么，所以煩惱從來不會上門找我?！?他綻開一個更大的微笑。 那晚我們聊的很好、吃的很好，什么都好。如果不是點火前的小意外，原本這應(yīng)該是有史以來相當(dāng)完美的一次幽會。 不過顯然‘幽會’這個詞兒從被創(chuàng)造出來開始就隱含著會敗露的內(nèi)核——我是說像所有作品里會發(fā)生的沖突那樣，如果一個故事里缺少了起承轉(zhuǎn)合，單純使用描寫的話，倘使你運氣足夠好，也許能誤打誤撞出一種低劣版仿《尤利西斯》的玩意兒。但事實證明在經(jīng)銷商的眼里，通俗的廉價愛情小說更合乎讀者的口味：尤其在悲春傷秋的青少年群體里，他們只需要囑咐手底下的作者在白紙上塞滿無病呻吟的橋段就大功告成了。 不過在點火前的一刻，我們還是被察覺了。那是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長著一個紅通通的鷹勾鼻子，頭發(fā)和胡須都相當(dāng)蓬亂。他靠在我們的車前蓋上，嘴里只顧著嘟囔胡話。我猜想那絕對不是一點點餐酒就能在人體里奏效的變化，他絕對在酒館待了快一下午，喝到腦子渾了、月亮升上來才晃悠悠地往外走。 那老頭兒抬起眉毛，沖我笑了笑，臉上皺巴巴的。他一眼認出我來了?！昂?，咱們的羅馬王子，”他對我說，“你怎么和拉齊奧的小子總混在一起呢？” 我攥緊了內(nèi)斯塔的手，下意識地否認說，“沒有的事?！眱?nèi)斯塔則扭頭往后偏了個角度，顯然有些欲蓋彌彰。 其實我并不因此感到尷尬，否認也并非是對這年老球迷的內(nèi)疚。講真的，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比熱愛這個球隊、獲得勝利，在德比時奮力擊潰拉齊奧更能表達我對羅馬的責(zé)任心了。 就像老話里講的那樣：愛所有人，信任少數(shù)人，不負任何人。我對羅馬乃至羅馬球迷并沒有做錯或者辜負什么，我認為這就足夠了。他們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提出對我作為球員的期待，但至于我愛什么人，信任什么人，和什么人去約會，這就并不在他們管轄的范疇之內(nèi)了。 其實我只不過因為關(guān)于“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們”的信誓旦旦被打破而不知所措。我在內(nèi)斯塔別過臉的一瞬間暗自祈禱，最好不要因為這件事加重他的小心程度，導(dǎo)致以后我要廢更大功夫約他出來。 所以我作出了一個相當(dāng)荒誕的決定，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所謂的‘良方’。我說：“你瞧，我只是帶女友來餐館吃飯順便兜兜風(fēng)呀。” 街邊路燈相當(dāng)柔和，我得瞇著眼才能看清那老頭兒的細節(jié)。我得意地猜想至少有兩個人都會因為這個借口感到震驚的，就反而有了莫大的勇氣，搖下車窗，從副駕駛的角落掏出一瓶指甲油來。 “她下車前剛剛涂完指甲油，不是嗎？”我鎮(zhèn)定地告訴他，“因為我的失誤，這東西沾在她的衣襟上了——現(xiàn)在我正要帶她去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想法兒哄人開心呢?！?那老人古怪地搖了搖頭，但他最終還是向旁邊挪了挪，“祝你們今晚過得愉快?！弊罱K他說，“雖然就算在今天約會實在也不是什么好選擇?！?我向外倒車，內(nèi)斯塔擺弄著那一小瓶指甲油。他把蓋子擰開了，湊近嗅了嗅，打了個噴嚏。 這聞起來像一股劣質(zhì)油漆。 他看著我，我把方向盤打到另一邊，隨口說：“還是個挺有名的牌子呢?！?“想看我涂嗎？”他問，舉著沾著甲油的小刷子晃了晃，“我猜你對這玩意挺感興趣的?！?我說，那就涂吧。 他像做小孩子的填色游戲那樣把十個指頭全部涂滿，涂得很慢很小心。有一小塊在我拐彎時涂出去了，他用指腹抹掉，把剩下的一點顏色擦在我襯衫的衣領(lǐng)。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說：“我們應(yīng)該去跳舞?！?“我們應(yīng)該去跳舞，”我又重復(fù)了一遍，說，“廣場上所有親熱的密侶都在跳舞，一直到天亮，這是羅馬年輕人的今日特權(quán)。沒人能反對這種合情合理的訴求，所以我們應(yīng)該去跳舞?！?內(nèi)斯塔在指甲蓋上吹氣，想讓顏色干得快一點。他抬起頭，評論道：“你在想什么呢，弗朗切？” 我告訴他：“我在想，我應(yīng)該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你訂一套晚禮服?！? *此處有個并不好笑的低級冷笑話，拉齊奧拼寫為【lazio】，叔叔拼寫為【la zio】，而神的拼寫為【dio】，【la】用于陰性名詞前，拼寫其實應(yīng)該是【la dea】，即為女神意，沒有【la dio】的拼法，但這里莎朗為了硬湊所以忽視了拼寫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