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回眸情路,不論短長深淺,心間悠然流淌的,恐怕不是對具體戀愛對象的愛憎,而是氤氳在那一段時光中,清新若山間笛音般,渺渺無蹤的純真,它如夢飄忽著,被每一顆因世俗浸泡而蒼老的心靈永恒祭奠。 菲茨杰拉德永夜眺望對岸黛西屋頂上閃爍不明的綠燈,奧爾罕·帕慕克將芙頌摸過的門把手收藏進純真博物館,莫迪亞諾深情凝望坐在孔岱咖啡館最里端位子翻閱口袋書的露姬,村上春樹在甲殼蟲樂隊演奏《挪威的森林》憂傷的旋律里一遍遍重放著直子的離世……純真,永失在青春的路上。 村上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我身邊有許多人死掉或失去,或者說有許多人在心里死掉或失去。在這里我真正想描寫的,是“減損”之后剩下來不得不活下去的人們或事物的姿態(tài)…… 直子與木月是一對從小玩到大的情侶,他們的共同好友渡邊在木月自殺后與直子相遇,兩人漫無目的地在東京街頭閑游,直子二十歲生日的晚上,渡邊與一直哭泣的直子發(fā)生關(guān)系,第二天直子卻消失了,半年后渡邊才得知她住進療養(yǎng)院。直子的心結(jié)在于,她無比深愛木月,兩人的結(jié)合卻一次也不能成功,然而與渡邊的那一夜自己卻那么順利激動。渡邊描述直子是嫻靜典雅而瑩潔澄澈的女子,她為分裂和反常所縛,在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 木月和直子的死給渡邊帶來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他感到仿佛行走在海底,渾身緊貼著薄膜,無法同外界接觸。與他一起上《戲劇史》的女孩綠子,不時約他吃飯喝酒聊天,兩人甚至一起看色情電影。綠子抽不適合女生的萬寶路,與渡邊在失火的天臺上接吻,請求渡邊把她納入他的性幻想中,她將在男朋友那里得不到的東西轉(zhuǎn)移到渡邊身上,希望渡邊能愛她一次讓她“吃得飽飽的”,因為父母從小就不給她撒嬌的機會。如果直子跟渡邊的那一夜被她耿耿于懷記在心上導(dǎo)致失常而精神分裂,那么綠子在男朋友以外的異性身上所做的一切又怎能算作正常呢?甚至,父親死后綠子在他的靈位前脫光了自己,這不是更失常得離譜嗎?就是這個和男朋友以外的異性聊著各種性幻想,穿著超短裙闖進男生宿舍無視無數(shù)雙饑渴眼睛的綠子,最終好好活了下來。 小說涉及的人物并不多,卻可以大致分出所屬的陣營。直子,初美,直子的姐姐,木月,同屬于完美人格的陣營,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高貴優(yōu)雅,個人魅力出眾,各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秀,幾乎毫無缺點。渡邊,綠子,玲子,永澤,同屬于缺陷人格的陣營,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顯現(xiàn)出一些毛病,也許在別人看來挺反常,自己卻能用自身存在的價值系統(tǒng)解釋包容這些異?,F(xiàn)象。比如永澤,他是富二代,夢想做外交官出國工作。每個周末,他都要從寄宿舍溜出去找女孩子搭訕,然后喝酒睡覺,跟他睡過覺的女孩大概有七八十人,他說:“我體內(nèi)有一種類似饑渴的感覺,只能在那種渴望下生活,不那樣做不成其為我?!彼瓦@樣活著,而他的女朋友初美卻用剃刀切腕自殺。初美身上有著令永澤和渡邊傾心的“直欲燃燒的天真爛漫的憧憬”,許多年后渡邊追憶往事時,才發(fā)現(xiàn)初美搖撼自己心靈的東西,其實就是那永恒的純真。她愛永澤,只想與他結(jié)婚生子過平常的日子,永澤卻無意于這種生活,他與別的女孩子亂來她知曉卻從不干涉,永澤出國后她另嫁他人,最終仍難逃一死。 直子在療養(yǎng)院的室友兼導(dǎo)師玲子,年輕時夢想當一名鋼琴家,在關(guān)鍵的一場演出中因手指失靈而精神崩潰,幾次住進精神病醫(yī)院。出院后,跟與她學鋼琴的男子結(jié)了婚,后來卻受到找她學琴的同性戀少女所擾,再次舊病復(fù)發(fā)住進療養(yǎng)院,以后七年未出。復(fù)燃舊病的導(dǎo)火索是女孩的一句話,她說:“你是同性戀者,不管你怎么裝腔作勢,到死都是改不了的。”加上女孩在她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使她嘗到丈夫也不曾給她帶來的頂峰體驗,她的世界瞬間崩塌黑暗了。七年中,她漸漸解開束縛自己的線團,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任何女子都從未主動產(chǎn)生過情欲,但是卻再沒有勇氣走出療養(yǎng)院。直子的死觸動了她,帶著為了讓渡邊能順利活下去的愿望,她獨自來到東京看望渡邊,給他講直子離世前的情景。 渡邊迷惘的內(nèi)心痛苦無比,他既愛直子,又愛綠子,難以解脫。“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蕩舟于美麗的湖面,我們會既覺得藍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嬌——二者同一道理?!弊髡呓o出了這樣的解釋,如果剝?nèi)ズ筇斓牡赖录s束,把人當作一種自然生長的存在物,同時愛兩個人或更多人,本身就是自然的本性。玲子和渡邊在櫻花爛漫的夜晚,用五十一首吉他曲為直子舉行葬禮。玲子帶著吉他去遠方開始新的生活,渡邊在電話里呼喚綠子……他們都將繼續(xù)好好活下去。 兩大陣營的對壘中,完美輸給了缺陷,死讓位于生,它讓生者感悟到尋求完美,追究反常絕不是活下去的理由。 匪夷所思的是,三十五歲以上的玲子和二十歲剛過的渡邊,在給直子舉行完一場浪漫的葬禮后,彼此獻出自己的身體。雖然前面已有伏筆,渡邊和玲子、直子相處時,渡邊與玲子之間互懷好感。但現(xiàn)實中,這種行為發(fā)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小說這樣處理情節(jié),大概還是為了作者表達觀點的需要吧,那就是:任何正常人身上都有反常的時刻,如果這種反常能讓你從死亡邊緣掙脫,同時又不對他人造成重大傷害,在這樣的前提下,為了活著便該順應(yīng)人身上的自然。 《挪威的森林》完全可以當作一本哲學書來讀,因為其中自有一套關(guān)于生存的哲學體系。有人說,村上春樹受中國道家思想的影響,認為人應(yīng)該順從自然善待人身上的自然屬性,從幾句點明題旨的話里倒不難瞥見蹤影——“我們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測量長度或用分度器測量角度、如同銀行存款那樣毫厘不爽地生活”,“縱令聽其自然,世事的長河也還是要流往其應(yīng)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盡人力,該受傷的人也無由幸免。所謂人生便是如此”,“總有一天要結(jié)束的。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再另作商量不遲,商量往下怎么辦……我們畢竟不是眼盯著收支簿過日子。如果你現(xiàn)在需要我,只管用我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嚴重呢?”……歸結(jié)起來,我們能從中提取這樣的話語:活在當下,順應(yīng)此一刻并無惡意的自然,讓生命得以延續(xù)。 純真的品質(zhì),純真的心靈,純真的情感,縱使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寶物,但就像一株從外星上移植過來的花兒,地球的水土不能給它足夠存活的養(yǎng)料。轉(zhuǎn)瞬即逝的純真正是如此,它曾存在于我們每個人成長的路上,又消逝在我們終將行遠的足印間,而且永不可逆轉(zhuǎn)地隱逸了蹤跡。 每個人都有一套活下去的本領(lǐng),就像狡兔三窟,人們總有使自己從死亡邊緣猛然驚醒的變戲法般的本事,它無關(guān)道德,無關(guān)信仰,無關(guān)一切人間的規(guī)則,只是一條活鮮鮮生命體內(nèi)求生的欲望,以及從這欲望中生發(fā)出來的種種理由。 山間的笛音再妙不可言,比起人間煙火的吸引,對生命而言,究竟薄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