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民謠不就這樣嘛 | 對話劉東明
于萬千人生之中,尋見壹次參透的力量

在劉東明的記憶里,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山東小城滕州像極了賈樟柯電影《小武》里的那個縣城,蒙著一層塵土的濾鏡,野蠻生長。時代突飛猛進,花花世界敞開大門,年輕人們無所事事卻又生機勃勃,而他也是其中一員。
1995年,他站在朋友開的漁具店柜臺里,教人安裝魚鉤,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發(fā)愣,日子你追我趕,一天又一天,直到遇上了教吉他的音樂青年。九十年代的末尾,20多歲的劉東明只身一人離家去了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年。
至此,他成了一個以歌為生的人,在地下通道里賣唱,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譜成曲,唱成歌,曲調(diào)悠揚,不急不緩。他偏愛唱那些市井煙火間的小人物,唱他們的喜樂哀愁,顛沛流離,嗓音低緩粗糲,充滿詩意與生命力。
那些人和事并不是他刻意尋來的,更像是生活遞來的,世事人情就那么自然地流淌到他跟前。歌里裝不下的,就被他裝在了書里,日積月累,于是就有了如今這本《大席宴》。
他總感到自己與故事里的人是站在一起的。
以下是【壹次訪談錄】與劉東明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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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里裝不下的
就寫成了書
「如果不寫出來,它就在腦海里睡著了」
Y:《大席宴》里的那些故事都從哪里來?跟你的成長經(jīng)歷有相關(guān)性嗎?
劉東明:故事大部分是虛構(gòu)的,但里面會有真實的線索,有一些是我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有一些是聽朋友講的故事,聽到有意思的東西,我就會回去慢慢地加工。我小時候就愛聽故事,回老家,我的堂哥堂姐,還有叔叔,他們晚上沒事就講故事。所有人在講故事的時候,都喜歡說這是一個真事,但十有八九都是他們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其實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可能來源于真實的線索,虛虛實實。
Y:你的寫作風格與小說閱讀口味有關(guān)嗎?
劉東明:你肯定是撿你最擅長的,最容易產(chǎn)生共鳴的素材去寫。我自己本身其實就是一個生活在這個日常的這種市井里面的一個小人物,我會看全世界各地的電影,但是最希望看到的還是好的國內(nèi)電影,或者文學,因為它離我的生活最近,當然并不一定拍得好寫得好,但更容易把我?guī)нM去。
我看的大部分的書是小說類的,國內(nèi)的更多一些。從最早我在縣城90年代的時候,我才接觸到當代文學,看到王小波、王朔,這時候才覺得讀書是有意思的,到后來開始看格非等等。
Y:無論是歌還是文,你好像總是將視線落在市井人群之中?
劉東明:我更喜歡去寫個人的故事,就像我有一首歌叫《騎手》。偶然間我看到了一個新聞,一個外賣騎士有一天摔倒了,沒有搶救過來。50多歲,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在身邊的人眼中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最后他的親戚就決定把他的器官捐獻出來,救了好幾個人。很多人聽了歌以為我是在寫外賣騎士這個職業(yè)下的一類人,但其實我就是為了這一個人去寫的這一首歌,我喜歡寫這種小而具體的事。
Y:對你來說,這些故事是本來就已經(jīng)在腦海里蟄伏著等待一個出口?還是為了寫些什么而四處尋找靈感?
劉東明:覺得有一些東西就是偶然間得到的,不一定非得刻意地去尋找,生活當中每天發(fā)生在你眼前的事情,你可以去觀察,它肯定會有很多值得你去創(chuàng)作的線索,你被觸動了,然后表達出來。
我是一個非常懶散的人,沒有任何的規(guī)劃,我寫東西也是。這本書其實時間拉得很大,有一些是十多年前寫的,寫的時候,我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要把它發(fā)表出來,就是當時的一個表達欲。寫歌有一些約束,篇幅和音樂框架讓你不能把一個人的故事在歌里寫盡,于是就想用小說的形式去表達。不然它就在你腦海里睡著了。當時寫完就是圖一個痛快,瞎痛快,回頭再去看也挺多廢話的,但是已經(jīng)沒辦法修改了,也挺愧對出版社的。
而且很有意思的事,20歲出頭,我離開了故鄉(xiāng),40歲出頭,我又離開了北京。我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大部分故事都是基于我20歲之前的生活經(jīng)驗寫下的,以老家為靈感,寫出來的城市、人物。如果按這個理去推,可能北京這20多年的故事,以后也會慢慢寫出來??赡苁悄汶x它越遠,看得才會更清晰,才會重新去觸碰那些東西。

劉東明2023年出版首部文字作品《大席宴》,收錄了17篇小說和17篇散文,小說寫市井百態(tài)、鄉(xiāng)野傳奇、少年心事、動物心曲,時而樸素鮮活,時而怪誕生趣。散文寫家鄉(xiāng)美食和行旅見聞,寫與音樂為伴的生活與友人,寫成長往事與鄉(xiāng)愁記憶,誠懇平實,余味悠長。?
「小武」時代
「生活就是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民謠不就這樣嘛」
Y:所以你青年時代生活的那個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
劉東明:一個典型的北方的小縣城,八九十年代,我的童年到少年時期,回憶里的畫面感覺有點像賈樟柯的一個電影叫《小武》,城市街道的那個感覺很像,人也像,滿大街晃來晃去無事可做的年輕人。到了晚上夜市排擋的煙火氣特別足,有些混亂但是很有生命力。很多年輕人沒有職業(yè),那時候叫無業(yè)游民,但是生活還是很有勁,生龍活虎的,對大城市的新鮮事物很感興趣。
Y:你那時候在干什么?
劉東明:我那時候也無所事事,在漁具店的柜臺后邊發(fā)呆。1995年左右吧,接觸到了吉他,然后開始學吉他。當時教我吉他的老師是從北京回來的,是迷笛第一屆的學生,他彈琴的那個畫面我記憶猶新。夏天,他光著膀子彈著電吉他。我突然就覺得,哎呀,對,就是我要學的東西。那個迷茫一下子就沒了,在漁具店里打發(fā)日子的狀態(tài)應該結(jié)束了?,F(xiàn)在想起來,他真的是改變我命運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他我可能還得在漁具店里待好長時間。
Y:那時候賣唱跟現(xiàn)在街頭賣唱有什么不一樣?
劉東明:挺不一樣的,聽眾聽得很認真,有時候一圍一堆,就坐那兒不走,就跟演出是一樣的,當然快樂了。那時候身邊的朋友有好多都是因為賣唱認識的,都喜歡音樂。
Y:沒遇上過什么機會嗎?
劉東明:其實有一些雜志、報紙的記者找到我要采訪。北京那個時候還需要暫住證嘛,我因為沒有工作單位,辦不了這個證。我就想,我要是上了《北京日報》被房東看到了,知道了我是無業(yè)游民,有可能就不讓我住了,我說算了吧就不采了。

Y:聽起來是一種很快樂很自由,但同時又沒著沒落的生活狀態(tài)?
劉東明:對,是這么一種狀態(tài)。一方面是仗著年齡還不大,另一方面是太喜歡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也不會做別的,要是有別的技能我就一邊上班一邊等機會了?,F(xiàn)在想想那時候要是早點知道我喜歡的那些獨立音樂人,他們那時候聚集在一個酒吧里,我可能就會早點去到那兒。
Y:如果讓你能重新回到那個年代,回到年輕的時候,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兒嗎?
劉東明:我有一個特別好的兄弟,當時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去淄博讀大學,我一直在盼著他讀完回來。他畢業(yè)之后就要回到我們當?shù)毓ぷ髁?,但是畢業(yè)聚會的時候喝多了,被一幫流氓給打死了。那時候我還在老家,聽說這個消息的第二天我就坐了一宿火車去了淄博,他的骨灰還是我捧回來的??吹竭@個問題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去拉著他離開那個地方,這個是我真正想做的。
Y:他的離開對你的影響有多大?
劉東明:那時候還年輕,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親近的人的離世,他是第一個。但現(xiàn)在這個年紀身邊就會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些親人朋友離開,經(jīng)歷多了,會有一種宿命感,但并不是那種消極的宿命感,一切聽之任之了,而是欣然接受那些無法改變的部分。
很多人對我有誤會,覺得我是個淡泊名利的人,其實不是,我沒修煉到那個地步,只是隱約感到了命運給我的暗示。當然要努力,但是你要知道不是努力了,結(jié)果就能像預期的那么好。每個人都向往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功,但也不能為了它就不擇手段。
Y:跟那個剛來北京的懵懵懂懂的「小鎮(zhèn)青年」相比,覺得自己完全變樣了嗎?
劉東明:我覺得沒有什么變化,最大的變化來自于身體,年齡大了,各種毛病。而且我跟常人也不一樣,可能會更嚴重一些,但是這個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再一個就是會有些思維上的改變,以前是一個人吃飽了一家人不餓。但有家庭有孩子以后,會有一些責任,哪怕做不好,但不能沒有。也開始聽身邊人的建議了,哪怕是原來不會做的,現(xiàn)在可能會考慮。我覺得人就是這樣吧,生活就是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民謠不就這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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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次訪談錄?/
ONCE? INTERVIEW
【壹次訪談錄】是一檔基于短視頻平臺、聚焦年輕人成長經(jīng)歷的深度訪談節(jié)目,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輕”形式,做嚴肅媒體的“重”表達。
壹次訪談就是一次連接,每讀懂一個具體的生命體驗,就多一分對歷史和時代的理解。壹次訪談也是一次出發(fā),抵達和參透的不是人生的標準答案,而是在具體的情境中,看見多元、尊重差別、理解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