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場上的喧鬧聲像雷鳴一樣響徹平原，馬蹄的踐踏聲、刀劍的碰撞聲、垂死之人的慘叫聲，以及盤旋在頭頂之上的貪婪禿鷹發(fā)出的可怕嘶鳴，全都融合成一種惡魔般的喧鬧聲。天空一片漆黑，烏云密布，太陽遮住了自己的臉，躲過了目睹其下大屠殺的命運。前一天還綠油油的田野，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血泊和爛泥構(gòu)成的深紅沼澤，殘肢斷肢的尸骨堆砌的堆場。死人的尸骸，還有第二次死去者的事故，是眼前唯一的景物。

雖然從凌晨開始的戰(zhàn)斗就很激烈了，但兩軍的消耗仍然沒有結(jié)束。巴托尼亞的驕傲使他們的立場永遠(yuǎn)反對墮落的恐怖而枯萎者：那些沒有生命的吸血鬼使役的軍團(tuán)，以及他們騎乘用于戰(zhàn)斗的野獸。

他們在對抗紅公爵。

女先知伊莎貝（Isabeau）曾警告過路易王，他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對吸血鬼才行，他必須迫使那個惡魔在太陽下與他戰(zhàn)斗，那時紅公爵的褻瀆神靈的力量正處于最弱的狀態(tài)。國王聽從了她的建議，他避免與亡靈軍團(tuán)接觸，直到他能確定戰(zhàn)斗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塞倫（Ceren）平原提供了一片開闊的土地用于族戰(zhàn)，他的騎士們可以在其上向在紅公爵破爛旗幟下行進(jìn)的腐爛士兵們發(fā)起沖鋒。黎明的光芒預(yù)示著這一天的到來，仿佛湖中女士本人也在從天上微笑著，鼓勵國王發(fā)起進(jìn)攻。

而當(dāng)黎明消失在黑暗中，被從空無一物的天空中升起的烏云所籠罩時，國王的內(nèi)心將感到多么恐懼?。追昼姾?，明亮的黎明變得像午夜一樣漆黑。紅公爵骷髏部落和步履蹣跚的僵尸穿過了田野。路易王知道，如果他現(xiàn)在讓他的軍隊撤退的話，那他將永遠(yuǎn)無法重獲他們的信任了。在迫使他們看著紅公爵蹂躪他們深愛的土地之后，沒人將再跟隨他。

前方到底是榮光還是災(zāi)難，如果他不奮勇迎戰(zhàn)，便永遠(yuǎn)無法知曉。他向湖中女士祈禱他的決定是勇敢而不是愚蠢的。他揮舞著他的長矛，讓皇家的旗幟在風(fēng)中繃緊。之后他再次放下長矛，策馬前進(jìn)。當(dāng)為數(shù)兩千名騎士跟隨他們的君王投入戰(zhàn)斗時，連大地都在震動。

任何凡人軍隊都會受到這種攻擊的影響。當(dāng)騎士們發(fā)起進(jìn)攻時，往往成百上千的敵人將被擊碎，或被長矛刺穿，或被戰(zhàn)馬的鐵蹄踩碎。但是為紅公爵服務(wù)的沉默軍團(tuán)沒有靈魂，他們不會因恐懼而騷動，他們因為沒有心也不會因同情他們死去的戰(zhàn)友而感到顫抖。亡靈們只是在四面埋伏的騎士周圍集結(jié)，在他們倒下戰(zhàn)友的尸體上毫無心靈地行進(jìn)。而就在這時，真正的戰(zhàn)斗開始了。

國王和他的騎士們并肩作戰(zhàn)，用他的長矛擊碎腐爛的臉，用他的鐵靴踢碎沒有血肉防御的骨頭，用他的駿馬甩動的蹄子攻擊。他和他的戰(zhàn)士們奮戰(zhàn)了數(shù)個小時，直到一股又一股新的不死戰(zhàn)士的浪潮把他卷走。他就像一個隨波逐流的水手，掙扎著從吞沒他的洶涌波濤中掙脫。每砍倒一個尸巫，就會有三個敵人來代替他；他每粉碎一個骷髏矛手，就有十幾個同樣的矛手向他刺去。面對數(shù)量的暴力，國王的勇氣開始崩塌。

正是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在他那不死敵人看來一定要壓倒他的那一刻，路易王得到了喘息的機(jī)會。似乎因為他們所有的邪惡能量都耗盡了，尸巫和僵尸們突然停下了。他們毫無生氣的眼睛盯著國王，而沒有血肉的手臂放下了他們生銹的劍和破碎的長矛。

一絲希望之光在國王的心中升起，但很快希望就被一種冰冷的恐懼所扼殺。國王能感覺到吸血鬼的存在，他能看到紅公爵在他的食尸鬼軍隊的腐尸隊伍中疾馳。吸血鬼穿著被鮮血染紅的鋼鐵盔甲。那匹馱著他的駿馬是一種由白骨和巫火組成的幽靈存在，它的腐肉被一種黑色的皮革包裹著。隨著吸血鬼的前進(jìn)，不死戰(zhàn)士們在他面前分成兩列，在紅公爵和國王之間開辟出了一條道路。

吸血鬼和國王隔著戰(zhàn)場對視著。在紅公爵的眼里燃燒著殘酷無情的地獄般的仇恨。國王的表情變得嚴(yán)肅而悲傷。

“你不滿足于做一個國王?！蔽碚f，聲音低沉而惡毒?！澳氵€想做阿基坦公爵?！奔t公爵的臉往后一縮，發(fā)出一聲粗野的咆哮，露出他那尖牙。“你什么也不會是了！”

國王沒有從紅公爵的話中感到恐懼。當(dāng)他注視著怪物時，眼里含著淚水。“我認(rèn)識的那個兄弟死了。而現(xiàn)在是時候讓他安息?！?/p>

紅公爵冷笑著扭曲了臉?！拔乙屇阌郎凰?，路易，這樣我就可以每時每刻折磨你，殺死你了。這樣，你就可以對我講死亡與和平了！”

就算是在那一刻，國王對這個曾經(jīng)是他朋友的東西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憎恨。他陰沉地放下長矛，策馬向紅公爵走去。吸血鬼露出毒牙，惡狠狠地咧嘴一笑，手里握著自己的長矛，那矛是一根鋼刺，已經(jīng)被十幾個騎士的鮮血染成了血紅色。隨著一聲狼嗥，他驅(qū)使他那匹幽靈般的戰(zhàn)馬沖向國王。

就在那一刻，當(dāng)人與怪物互相逼近時，紅公爵所施魔法給他的軍隊披上的邪惡黑暗開始動搖。一道陽光從黑色的天空射下來，把國王籠罩起來。國王銀色的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朝吸血鬼丑陋的臉上照去。紅公爵搖搖晃晃地回過神來，在他那雙刺痛的眼睛前面揮舞著雙臂。

剎那間，紅公爵失明了，但就算是剎那也已經(jīng)足夠了。國王的長矛刺穿了吸血鬼血紅的胸甲，就像撕羊皮紙一樣撕破了鋼板。紅公爵從馬鞍上被拉了起來，像一只被大頭針釘住的蟲子一樣，在國王的長矛尖上扭動著。

國王路易斯高舉著掙扎的吸血鬼，他的長矛尖刺穿了紅公爵的心臟。這個不死者憤怒地試圖抓住生者，試圖把他不凈的身軀從釘住他的釘子上解放出來。而國王感到他的手臂逐漸開始失去力氣，吸血鬼的重量和他的掙扎消耗了他的力量。但是他從自己的決心中抽出了力量，強迫他那疲乏的手臂來維持著子嗣。他嚴(yán)厲地強迫自己看著吸血鬼死去。惡魔蒼白的皮膚開始變黑變皺，緊貼著干枯皮膚下的骨頭。紅公爵的眼睛變成了血泊，血淚順著他那可怕的臉淌下來。吸血鬼嘴里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呻吟，既可憐又可怕。

“這不是為了殺死怪物?！泵慨?dāng)國王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減弱時，他就喃喃自語道。“這不是為了殺死怪物，而是為了拯救他的靈魂?！?/p>

“……因為這就是紅公爵的悲慘故事。這是一首充滿悲劇和恐怖的詩歌，它的悲哀的挽歌一定會引起無數(shù)人的眼淚。巴托尼亞的騎士們，你們要當(dāng)心！當(dāng)心潛伏在暗處的黑暗勢力，它們企圖誘惑和捕獲哪怕是最堅強的靈魂！小心那個英勇的騎士，那個騎士精神和王冠的捍衛(wèi)者的悲慘結(jié)局！你們這些阿基坦的血脈要當(dāng)心，免得你們的邪惡把紅公爵的惡毒詛咒拉到自己身上！”

游吟詩人脫下他的羽毛帽子，在向觀眾鞠躬。旅館里充滿了熱烈的掌聲，地板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暠硎緦@位歌手的這首歌謠的認(rèn)可。雅克·勒·索蘭（Jacques le Thorand ）曾在貴族和公爵的宮廷里朗誦過這首史詩；有一次，他甚至在勞恩國王面前表演過這首詩歌。毫無疑問，他目前所處的環(huán)境既不是高貴優(yōu)雅，也不是富麗堂皇。這座小小的木墻客棧和其他一千多家散落在阿基坦和寇倫之間路上的客棧沒有什么不同。這就是一個商人和信使可以在這里撣去靴子上的灰塵，農(nóng)夫和樵夫可以在這里喝上一口酒，以減輕他們辛苦勞作的痛苦的小地方。

多年來，雅克曾數(shù)百次演唱《紅公爵的最后哀歌（Last Lamentation of the Red Duke）》，并在早期吟唱歌手的民謠基礎(chǔ)上加以擴(kuò)展，將不同版本的故事融合在一起，直到他創(chuàng)作了被許多巴托尼亞人稱贊為故事的最終版本的這一故事。這位吟游詩人對自己的作品感到自豪，這種自豪是任何一位工匠在創(chuàng)作出他所知道的高質(zhì)量作品時都會表現(xiàn)出來的。像任何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一樣，雅克不以財富或特權(quán)來衡量自己的成功，而是以觀眾的贊譽來衡量成功。對他來說，掌聲是來自宮廷還是來自一群骯臟的農(nóng)民并不重要。對他來說，一切都是一樣的。

盡管如此，雅克還是感到一種特別的滿足感，他望著外面擁擠的公共休息室里醉醺醺的鄉(xiāng)紳。這里的觀眾不僅僅是巴托尼亞人。這些人既不是卡爾卡松的牧羊人，也不是博爾德倫的酒商。這些阿基坦人他們是聽著紅公爵的故事長大的，聽著那些曾與他作對、將他的邪惡消滅的英雄們的故事長大的。所有的吟游詩人所要做的就是走出旅館的門，把目光望向北方，他看到沙隆森林黑暗陰影之處，迷信的農(nóng)民們堅持吸血鬼直到今天依舊在此蟄伏，要將巴托尼亞變?yōu)橐粋€血腥帝國。

對雅克來說，這些人的贊揚就像一枚比金子還貴重的硬幣一樣。人們很容易忘記他的批評者，忘記寇倫的艾倫?安努(Allan Anneau)等頑固歷史學(xué)家的輕蔑和蔑視。這些地位低下的人們對他們的土地上的傳說的掌聲，是對雅克才能的真正證明。讓歷史學(xué)家吐出他們苦澀的毒藥吧；雅克的歌謠才是在人們心中流傳下來的。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人群終于開始從旅店溫暖的火爐旁悄悄溜走。他們?nèi)宄扇旱赝说揭股?，一些人揮舞著沉重的拐杖，另一些人則緊張地用手指觸摸著他們走進(jìn)黑暗時莎莉婭的小木像。雅克對這些單純的人的單純的恐懼微微一笑。在巴托尼亞的土地上，阿基坦是最和平的。森林里的野獸很少向北游蕩，山上的獸人也很少多到能穿過昆涅爾斯進(jìn)入阿基坦的草原。甚至土匪也不常見，土匪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被阿基坦的騎士包圍，沒有更有價值的敵人會來品嘗他們的鋼鐵利刃了。

當(dāng)農(nóng)民們外出入夜時，使他們感到緊張不安的是吟游詩人的歌謠。雅克喚起了阿基坦豐富多采的過去的英雄與悲劇，他也喚起了那個時代的黑暗恐怖。紅公爵是每個阿基坦人離開搖籃前都知道的一個名字，是母親和保姆們用來嚇唬淘氣孩子的妖怪。雅克通過他的歌謠，使那個可怕的幽靈重新活在農(nóng)民的心中。當(dāng)他們離開旅店時，每個人都想象著那個潛伏在暗處的吸血鬼，他那鋼鐵般的毒牙正等著咬斷他們的喉嚨，詛咒他們加入他的血腥帝國。

雅克對這種輕信搖了搖頭。紅公爵已經(jīng)消失了，一千多年前被正義的路易王在戰(zhàn)場上消滅。的確，400年后又有另一個自稱“紅公爵”的吸血鬼威脅過阿基坦，但雅克不認(rèn)為這個家伙就是那個怪物。一旦被巴托尼亞的國王摧毀，邪惡就不會從墳?zāi)怪性購?fù)活。

“你還真是巧舌如簧?！焙茸砭频呐掷习宥魍校‥ntoine）因輕聲笑道。他的笑臉在光影之間移動，在房間里散落的粗糙的桌子和木凳之間移動。在每一張桌子前，他都停下來，仔細(xì)端詳著顧客們留下的木杯和陶罐。那些還沒有完全被抽干的酒被小心地倒進(jìn)一個木酒桶里，這個木桶塞在了旅店老板的腋下。雅克默默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買菜單上那些最便宜的葡萄酒。

“我很少看到他們逗留得這么晚?！倍鹘忉屨f，當(dāng)他注意到一個酒杯上有一條長長的裂縫時，他皺著眉頭?！袄崴鼓芯舨粫浰霓r(nóng)民什么時候應(yīng)該到田里去。我敢說，將來會有許多頭痛的人詛咒著第二天的日出?！?/p>

雅克揮了揮手里的錫酒杯，他喝的是一種奢侈的酒，通常只有在游俠騎士光顧他的客棧時才會開啟。“他們離開這兒的時候，看上去好像歡迎太陽出來似的。不管男爵要他們多早開始工作，他們都不愿意摸黑出去?！?/p>

恩托因聽了那個游吟詩人的話，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眼睛里并沒有流露出喜悅。雅克沒有喝足旅館里的酒，因此沒有注意到主人的不安?！暗昧税?！””他告誡到。“他們不可能有任何理性的理由感到害怕。如果他們中最遠(yuǎn)的一個要走一英里才能到家，那么我就相信你在酒里不摻水的事實！”吟游詩人從他的里喝了一口酒，用他皺褶襯衫的袖子擦了擦嘴?！澳阋詾槲业母柚{能把紅公爵從墳?zāi)估锝谐鰜韱幔　?/p>

旅店老板聽了最后一句話，打了個寒顫，轉(zhuǎn)身離開了雅克身邊?！熬拖衲阏f的一樣，他們沒有理由害怕任何事情?！?/p>

“我的女士?。　毖趴私兄?，拍了拍膝蓋?！澳蔷尤徊攀悄阏嬲ε碌?！”他難以置信地?fù)u了搖頭?！拔页姓J(rèn)我的歌謠很特別，但你不能失去對現(xiàn)實的認(rèn)識啊。”

“你的歌謠十分美妙，沒有人會后悔聽過的?！倍魍懈嬖V吟游詩人?！翱墒悄銓@一帶還不熟。你不明白你的故事重新喚起的那種古老的恐懼?！?/p>

雅克走向恩托。他一邊說，一邊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倒進(jìn)客棧老板的小桶里，以此來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

客棧老板放下酒桶，挑釁地瞪著雅克?！耙粋€牧羊女最近失蹤了，她幾個星期后才被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血都流干了，這是一個哄小孩的故事嗎？”他把一根長滿老繭的手指按在游吟詩人的胸膛上。“當(dāng)一個騎士騎著他的駿馬穿過村莊，想要挑戰(zhàn)潛伏在森林里的邪惡勢力，之后卻被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漂浮在莫索河里也是一個小孩子的想象嗎？”

“不過是些野獸人。”雅克說。

恩托因?qū)@個說法感到好笑?！白詮挠腥擞浭乱詠?，這一帶就沒有野獸人。又有誰聽說過野獸人會把肉留在獵物的骨頭上的？只有一種東西才能喝下一個人血管里的所有血而把他蒼白的尸體留在原地?！?/p>

雅克做了個鬼臉，對客棧老板的邏輯搖了搖頭。他花了數(shù)年時間閱讀每一個關(guān)于紅公爵恐怖統(tǒng)治的故事，聽過每一首關(guān)于吸血鬼和他的結(jié)局的民謠。它們斗不過是屬于過去的東西。即使六百年前威脅阿基坦的生物是真正的紅公爵，那怪物也被基倫公爵埋葬在塞倫平原之中。

雅克向恩托解釋這一切時，恩托只是微微一笑。這是一個悲傷的微笑，他知道他是對的，但是他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是錯的?！澳阌心愕南敕ā彼麑τ我髟娙苏f?！翱墒俏宜赖牟灰粯印Ｄ阏f紅公爵死在塞倫平原。我說那個吸血鬼還活著，在沙隆森林的某個地方等待著?！?/p>

雅克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掃視著一個房間的陰影之處，這個房間似乎突然有了不祥的預(yù)兆。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把自己從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感中解脫出來。他強顏歡笑，拍了拍恩托的肩膀?！澳阋矐?yīng)該是個講故事的人”雅克說。

雅克帶著他所能發(fā)出的所有威嚴(yán)的虛張聲勢，從醉醺醺的大廳里走出來，登上了通往私人房間的木樓梯。恩托把家里最好的房間給了他的天才客人。這個房間和錫罐頭盒一樣，坐落在旅館的頂層，通常是為流浪騎士和其他有高貴教養(yǎng)的稀有客人保留的。房間異常寬敞，碎裂的地板下藏著各式各樣的獸皮和破舊的地毯。屋內(nèi)的陳設(shè)都涂了厚厚的漆，以防止客棧的其他部分慢慢腐爛，房間里有一張床，似乎大得足以同時容納一個騎士和他的馬。雅克微笑著用手摸了摸粗糙的羊毛毯子，摸了摸塞滿雞毛的鼓鼓囊囊的枕頭。試圖重新創(chuàng)造貴族可能期望的奢華，卻收效甚微，這幾乎是一件可笑而可悲的事情。

雅克自己坐在床邊，開始脫靴子。雖然這張床凹凸不平，但他仍然歡迎恩托在豪華方面的努力。

一股濕冷的寒意攫住了他，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陣戰(zhàn)栗傳遍了雅克的全身，一股原始的、毫無道理的恐懼的脈搏，使他在意識到之前又站了起來。他緊張地舔著嘴唇，手指壓碎了靴子天鵝絨般的表面，把靴子從地板上拖了下來，像一根棍子一樣把靴子堆了起來。

雅克的眼睛凝視著黑暗，呼吸越來越急促。小時候，他曾經(jīng)和一只饑餓的黃鼠狼被困在一個鹽坑里，被迫整夜與在黑暗中圍繞著他，等待著出擊的機(jī)會的捕食者待在一起。過去那種恐懼的記憶現(xiàn)在又回到他的心頭，把他的心壓在一個冰冷的擁抱里，使純粹的恐怖的觸須在他的身體里爬來爬去。

他在黑暗的房間里什么也看不見，但就像那些冒險進(jìn)入黑夜的農(nóng)民一樣，他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東西。他不需要看到或聽到它就知道它在那里。他能感覺到它，感覺到它的威脅，感覺到潛伏的邪惡。

這時，銀色的月光灑進(jìn)了雅克的房間。為了進(jìn)一步款待貴客，整個客店唯一的一扇帶玻璃的窗戶就在這個房間。突然的亮光使雅克回過頭來，使他的眼睛望向外面的黑夜。他能看見村子里茅草屋的陰影，以及遠(yuǎn)處莫爾索河波光粼粼的河水。此外，他還能看到河對岸那片漆黑可怕的夏隆森林的輪廓，那是一堵陰森可怕的黑暗之墻，是人類王國和長夜統(tǒng)治者之間的一道屏障。

雅克又打了個寒顫，轉(zhuǎn)身離開了那片夜景，竭力驅(qū)散他腦海中那些可怕的想象。當(dāng)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他周圍的房間時，他臉上的血色全都消失了。一個黑影站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一個高大的影子，他敢發(fā)誓，這個黑影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

雅克試圖把目光移開，試圖告訴自己那里什么也沒有。他有一種沖動，他想鉆到毛毯下面，把臉埋起來，希望那個幽靈會消失。他固執(zhí)地試圖堅持理性，告訴自己那里什么也不會有。然而，他盯著角落看的時間越長，否認(rèn)恐懼的努力就越無力。每一次呼吸，雅克都能想象出更多的細(xì)節(jié)。他仿佛看見一個被一件長長的黑披風(fēng)蓋著頭與披肩。他看見一雙鮮紅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看，那地方應(yīng)該還有一張臉。

當(dāng)影子開始從它的角落里向外移動時，這位吟游詩人絕望地試圖讓自己相信這是他的想象。他被腐肉的臭味嗆得喘不過氣來，當(dāng)他聽到鐵靴在地板上踏來踏去的響聲，不禁打了個寒顫。雅克從那可怕的身影旁退縮著，恐懼的淚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來。現(xiàn)在，他可以看到那個幽靈穿著雕花華麗的盔甲，盔甲樣式陳舊，但隨著歲月的增長而顯得古色古香。他能看見那把巨大的長刀，它的刀柄雕刻成骷髏的形狀，在那人的側(cè)面擺動著。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張蒼白而瘦削的臉，一雙血紅眼睛仍然盯著那個畏縮的游吟詩人。

殘忍的笑容扭曲了那張非人的臉，萎縮的嘴唇中露出狼的獠牙。幸運的是，月亮恰巧退到了云層后面，雅克還沒來得及看清什么，房間就又一次陷入了黑暗。血紅眼睛在黑暗中繼續(xù)燃燒。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又細(xì)又兇，像老鼠爪子抓棺材的聲音一樣。

“別害怕”那個聲音說?！白聛恚瑒e想太多。至少今天晚上，你比巴托尼亞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安全。”

不知怎的，雅克設(shè)法找到了他的床沿，坐在上面。那陰險的聲音里有一種令人信服的東西存在，你是一種專橫的氣質(zhì)，絲毫沒有容忍反抗的意思存在。雅克知道他無法抗拒服從，就像螞蟻無法抵抗牛的蹄子一樣。

“我走了很遠(yuǎn)的路專門來聽你的歌謠?！焙诎抵械臇|西說。“如果這冒犯了我，我早就把你的內(nèi)臟從獸人山丘（Massif Orcal）上一直拉到寂靜島（Slinet Isle，一處假圣杯事件時用來關(guān)押湖神仙女的地方）上了。”

這個聲音發(fā)出這種威脅時，聲音幾乎變成了獸性的咆哮。雅克一點也不懷疑那畜生做不做得到這一點。他已經(jīng)學(xué)到了足夠的知識，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知道吸血鬼有什么力量。

吸血鬼讓那些惡言惡語縈繞不去，似乎品味到了吟游詩人的恐懼。似乎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之后，那個家伙又說話了?！澳愕墓适轮v得很好”吸血鬼承認(rèn)道?！拔以谖蓍芟侣犇阏f話時候。甚至這顆死去的心臟似乎也被你的話打動了?！?/p>

雅克試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些感謝的話，或者任何可能吸引吸血鬼所擁有的人性的東西。而一聲干巴巴的呱呱聲是唯一能勉強爬上這位詩人癱瘓的喉嚨的聲音。他的客人不理睬他徒勞的講話。它不是來交談的。

“不過你的歌謠有很多地方不對?！蔽硭凰坏卣f。“死者有他們的驕傲。我要指出你的錯誤，以便你改正。下次我聽到你唱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說不定會為它的準(zhǔn)確性感到自豪?！?/p>

“首先，弒親者路易并沒有在塞倫平原干掉紅公爵?！蔽碚f，聲音里充滿了仇恨?！澳菆鰬?zhàn)斗并不是紅公爵的末日。也許對他來說，那不過是他開端的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