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緣起】紅檀匣
五一回家時,才知道她死了。
? ? 彼時我正在幫母親擇菜,聽到這消息,險些將菜葉折斷。她是我們村里的一個老寡婦,認(rèn)識的人都叫她“齋婆”,至于本名,早已無從考究。
? ? “真是個苦命的女人吶!”母親感嘆,“丈夫和兒子那么早就死了,老了還不得善終?!?/p>
? ? “不得善終?”我猛地抬起頭。“是啊,”看出了我的疑惑,她接著說“是被火燒死的?!?/p>
? ? 我驚訝,手上的動作也慢下了很多。
? ? 這是一個小村莊,安靜祥和,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些孤獨的老人,是的,孤獨。村里人相處都還算友好,獨獨對待齋婆,小孩子從小就被教育不能靠近她,只為她那個奇怪的紅匣子。
? ? 據(jù)說里面裝的是她男人的骨灰,而每天早上擦拭一邊已經(jīng)成了她的習(xí)慣。村里的老人說她會抱著匣子自言自語,她們都說那是一個不詳?shù)呐恕?/p>
? ? 這終究還是一個不怎么開放的村莊,老一輩的人思想封建迷信。
? ?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說法才會促使小時候的我即使對齋婆害怕不已,仍舊對那個紅匣子感到好奇,每每經(jīng)過那間全村最破的屋子時便要往里望望。
? ? 終于某天抵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我推開了那扇半掩的木門,將頭探入房內(nèi),先吸引我的是一件高高掛起戲服,有些陳舊,卻掩不住華麗,然后是放在八仙桌上的那個紅匣子。
? ? 門吱呀地響,吸引了齋婆的目光。顯然,她驚訝。多年再沒有旁人踏入這屋子,更何況是一個孩子,她不是不知道村里的流言。但是一個孩子,卻勾起了她的回憶,她的眼眶迅速紅了,眨巴幾下,又將它掩了過去。
? ? 她局促地挪了一下身子,說“孩子,怎么了”,然后笑得有些僵硬“過來坐吧”。順手將屋里僅剩的一把椅子向前推了一下。我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是看到她緊張的神情后,我還是踏入了屋子,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壞人。
? ? 于是我這才真正將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條件很差,說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我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屋子,最終將目光投向那張桌上,想著村里的流言,有些膽怯。她間我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看那個紅檀匣,習(xí)慣性地將它抱到懷中,伸手不住地摩挲。
? ? 然后對我說,“好奇?想看嗎?”我不知道當(dāng)初她為什么會想給我看,只記得那時我縮了一下脖子,還是點了點頭。于是,她打開了匣子,里面是幾張照片,我有些失望,把伸出去的頭轉(zhuǎn)回來,也說不清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是什么。
? ? 只見她將照片拿起,第一張是一個男人,她笑得溫柔,說“這是我愛人”。然后是第二張,一個孩子,她的女兒。第三張,一個穿戲服的女子,雖然是黑白照,還是可以很清楚地辨認(rèn)出是屋子里掛的那件。我問“婆婆,那是誰?。俊彼馈笆俏摇??!笆悄??”我不敢相信,圖片上的女人風(fēng)華絕代,眼前人的面容卻比她的實際年齡老了很多,嗓子也啞了。
? ? 她笑得無奈,將照片放回,小心翼翼地合上匣子,仍將它抱在懷里,對我說“給你講個故事吧。”許是太久沒有跟人講話,她將她的故事跟我這第一次見面的小孩講述。她沒有說明是她的,那時候的我也沒有多想,以為就是一個故事。
? ?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那么一個故事,讓我十幾年仍舊記得她,并心存感慨。
? ?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是一個戲子。
? ? 民國二十年,戰(zhàn)亂四起,硝煙從北方開始蔓延,但是那個年代里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消息依舊封閉,在偏遠(yuǎn)的小村子里依舊安寧。
? ? 夜色慢慢降臨,帶著夏天獨有的清涼,月色朦朧靜好。遠(yuǎn)處戲臺燈火通明。這是一年一度的宴會,村子里的特色。小孩子歡快的牽著各自阿嬤的手,直奔戲臺,連續(xù)一個星期的戲不僅好看,還有好吃的。
? ? “?。〔屎缛f里百花開,蝴蝶雙雙對對來,天荒地老心不變,梁山伯與祝英臺”一聲婉轉(zhuǎn)凄涼的女音唱起,精致的妝容上留下兩行清淚。水袖輕震,一雙秋波凝視著遠(yuǎn)方。“小姐,您就吃點吧,回來你就沒吃過東西?!币幻诀卟戎徎ú剑呱锨皠裰?。水袖一揚,朱唇輕啟“我苦苦等,為何梁兄還不來?”
? ? 臺下的人看到津津有味,臺上的花旦真是美?。⌒『⒆拥共辉趺丛谝鈶?,不過冰糖葫蘆可就好吃了。誰也沒發(fā)現(xiàn)黑暗中一名男子緊盯臺上的花旦,發(fā)亮的眼睛中難掩愛慕之情。
? ? 戲子在那個年代雖說已沒有那么卑賤,但是還是被看不起。多少人愛著花旦美麗的容顏,卻很少有真心的。一朝紅顏盡,只留淚兩行!
? ? 夜深了,劇也完了,人群慢慢移動,回家了。那男子依舊呆坐在那,沒有要走的意思?!坝质撬?!”剛剛演銀心的人推了下英臺,眼神曖昧的徘徊在兩人中間。這個男人自從三個月前看了齋藝的戲,就跟著他們戲團走,每場戲都到。愛齋藝美貌的人多的是,卻沒有這人如此堅持。細(xì)細(xì)打量,這個男人長得人高馬大,皮膚略黑,五官還算端正,就唯獨眼睛清澈明亮,而這眼睛總是隨齋藝轉(zhuǎn)。
? ? 齋藝順著劉妍的眼神看去,又是那男人,她認(rèn)得,已經(jīng)連續(xù)看了3個月的戲,“是喜歡自己的吧!”她想,不禁有些羞赫。雖然3個月來他都沒有跟她講過話,但男人眼底的愛她卻看的真切。一個花旦青春是易逝,她需要找個人來愛自己,來做自己的依靠。這個男人無疑是特別的,至少他的堅持打動了她。
? ? 最終齋藝離開了戲團和男人結(jié)婚了,求婚的那天,男人捧著一個紅檀匣給她,他說“我可能不是最有錢的,但一定會讓你最幸福。”她動容,打開匣子,里面是照片——都是她登臺時候的。她將匣子合上,對男人說“我不后悔。”
? ? 婚后,兩人如膠似漆,男人很疼她,從不讓她做什么重活。就連原本在北方的房子,因齋藝無法接受北方的寒冷便變賣了家產(chǎn)遷到到了南方。
? ? “齋兒!”男人渾厚著急的聲音傳來,齋藝在廚房忙應(yīng)了一聲,男人急忙跑到廚房?!梆I了嗎?你還有著孩子我來弄就好”男人溫柔的把齋藝扶回房間休息,自己回去廚房準(zhǔn)備午飯。透過紗窗,齋藝微笑著看那忙綠的背影,雙手輕輕撫摸著像球一樣的肚子,臉上的幸福洋溢,她要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 ? 時間流逝太快,來不及回憶就過了3年,齋藝生了一名漂亮的女孩。“爸爸!”男人走到門口時,女兒清脆的笑聲就傳來,張開手抱住女兒?!皨寢屇??”男人伸手將女兒的頭發(fā)理好?!皨寢屧谥箫垼f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可以吃好多好吃的”女兒張開了手圈了個大圈,男人不禁莞爾。“齋兒”男人抱著女兒站在門口喚到?!暗纫幌戮涂梢猿粤?!”齋藝沖男人笑了笑,示意他抱女兒到桌邊坐“還有2樣菜”齋藝走進(jìn)廚房端菜,“哇!好多菜,爸爸,你可不可天天過生日啊?”孩子天真的問題讓男人哭笑不得?!吧站褪悄愠錾哪翘欤磕曛挥幸惶?。”“哦!”女兒是懂非懂的點點頭?!伴_飯了!”齋藝把最后兩道菜一起端上來?!昂?!”女兒開心的開吃,齋藝看了眼對面的男人,2人相視而笑,幸福其實很簡單。
? ? “而這樣的幸福卻是我多年之后可望而不可及的”她突然插了句話,然后接著講。
? ? 不久,日本侵略中國,男人被抓去當(dāng)兵了。離別那天,齋藝哭腫了雙眼“不去不行嗎?”“對不起,我答應(yīng)照顧你一輩子,但是我可能要食言了?!蹦腥擞弥父鼓ㄈS藝臉上的淚,也許是北方的漢子吧,男人沒有在齋藝面前落過淚,此時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安灰?!”齋藝不再冷靜,歇斯底里的吼了起來。“不要離開我?。 饼S藝緊緊抱住男人。男人垂在兩側(cè)的雙手微微發(fā)顫,“對不去”但只能說這句話?!昂昧藳]啊,磨磨唧唧的”兵不耐煩的催人。男人被拖走了,齋藝默默看著船走遠(yuǎn),淚滴濕了她的前襟。我會等你的!
? ? 戰(zhàn)火越演越烈,村子也遭殃了,鬼子的掃蕩讓人絕望。齋藝抱著女兒往南逃,時間匆忙,離家那天,她將僅有幾張男人的照片和孩子的裝入紅匣子中帶走,無暇顧及其他。
? ? “但始終沒能躲過鬼子。”她說,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那天,女兒死在鬼子槍下的那天。當(dāng)時,她正準(zhǔn)備渡船,要逃去臺灣的人太多了,船跟本就供應(yīng)不了。在這個時候沒有人繼續(xù)顧及什么面子,船一來,所有人都往上擠。齋藝緊緊抱著女兒也往上擠,無奈她太嬌小了,被擠下來了。鬼子追來了,對著人群就一陣掃射,很多人在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就死了。齋藝將女兒和匣子緊緊護住。血染紅了大片的土地,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地方瞬間變成葬尸場。
? ? “媽媽,我疼!”女兒一聲呼喚將齋藝喚回了現(xiàn)實,血從女兒的背部不斷涌出。“不!”她用手緊緊捂住女兒的傷口,但血還是不斷從她指間流出,女兒的呼吸越來越弱,絕望布滿了齋藝的臉。鬼子本來想連著這女人一起殺死,但看著她生不如死的樣子,覺得生也許對她來說更痛苦,就讓她這么痛苦下去吧。齋藝看著這些笑著的日本人,個個惡心的面孔!她沖上去,咬了最近一個日本人的耳朵,那日本人惱羞成怒,抽出尖刀刺進(jìn)齋藝的腹部。很疼,但是齋藝沒有松口,將那日本人的耳朵咬下來。滿嘴的鮮血,齋藝抱著匣子痛快的笑了,日本人急著處理傷口匆匆就撤退了。
? ? 齋藝沒有死,她被救了。從此,村子里就了這個奇怪女人,抱著個紅檀匣,每天早上都要擦拭一遍......
? ? ? ? ? ? ? ??
? ? 我回過神來,母親已喚我數(shù)次。
? ? “怎么了?”我問。
? ? “你這孩子,”母親抱怨道,“大白天地發(fā)什么呆,還不快把菜拿來!”
? ? “哦,”我趕忙將盆中的菜遞上,然后問“那她為什么沒逃出來?”
? ? “唉!”母親輕嘆,“起火時她原是在屋子外的,據(jù)說是為了拿那個紅匣子出來,于是又跑了進(jìn)去。”“紅匣子、紅匣子,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連命都不要了,害死人吶!”
? ? 我站在母親身后,幾次欲開口,還是忍下了,終是一句話沒說。
? ? 這世間的種種,太多是我們所沒能經(jīng)歷過的,值與不值,豈容我們這些局外人來評定,便是她一心求死,旁人的看法于她,又有何干。
? ? 而小村莊的生活如常,關(guān)于齋婆的議論,幾天之后就消失在眾人的腦中,有她沒她,終是沒有差別的。
? ? “便是我,也不會記得她一輩子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