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個早晨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不用去叫妻子吃早茶。她就在這兒，緊偎著他。她在沉睡，他看著妻子，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她受了什么驚嚇？她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你在這兒別動，薇羅奇卡，我把茶端到這兒來，別起來了，我最親愛的，我遞給你，你別起來，擦擦臉吧?！?br>
“好，我不起來，我還要再躺一會兒。我覺得這兒真好，你想得真妙，親愛的，我真愛你。你看，我擦完臉了，現(xiàn)在你把茶拿來吧。不，先抱抱我吧！”薇拉·巴芙洛夫娜也抱著丈夫，久久摟抱在一起，不肯放開?！鞍パ?，我親愛的，真滑稽，我怎么跑到你房間里來了！現(xiàn)在瑪莎會怎么想呢？不，我們不要讓她知道我在你這兒睡過。給我把衣服拿到這兒穿，對我親親，親愛的，對我親親，我愿意愛你，我需要愛你！我要比以前更加愛你！”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房間空空如也。薇拉·巴芙洛夫娜已經(jīng)不再背著瑪莎，住到了丈夫的房間里。她想：“他多么溫柔，多會體貼，我親愛的，我怎么會冒出不愛你的念頭呢？我真夠荒唐的！”

“薇羅奇卡，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定下心了吧，告訴我，前天你到底做了什么夢？”“嗨，沒什么！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對我親的少?，F(xiàn)在我覺得好了。為什么我們不早就這樣過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會做這個討厭的夢了，真是一個討厭的惡夢，我要把它忘掉！”
“可是要是沒有這個夢，我們或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同居呢?！?br>
“也對。我真是非常感謝那個壞女人，她不壞，是個好女人。”

“‘她’是誰？除了原先的那位美人，你還有新的朋友嗎？”

“是的，還有新的女友。有個女人來看我，她的聲音真迷人，比鮑秀還動聽。還有她那雙纖手！嗨，真是美不可言！我只看見了她的手，她躲在床幔外面，我夢見在我的床上——我再不用那張床了，就是在那張床上我做的惡夢——掛著床幔，客人躲在后面。那是一雙多美的手啊，我親愛的！她歌唱愛情，并且向我提示什么是愛情?，F(xiàn)在我懂了，我親愛的。我過去好糊涂，我過去一直不懂，我還不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嗎？”

“我親愛的，我的天使，一切事物都要順其時。以前我們那種生活方式——是種愛；如今我們同居一室——也是種愛。一些人需要這種，另一些人需要另外一種。你從前對那種愛能夠滿足，如今已需要另一種愛?，F(xiàn)在你已變成真正的女性了，我的朋友，過去你不需要的，如今已經(jīng)需要了。”

過了一周、二周。有一天薇拉·巴芙洛夫娜正在舒舒服服地躺著?，F(xiàn)在只有當(dāng)丈夫不在家或者是工作的時候，她在自己房間里?！?，有時丈夫在工作，她也經(jīng)常坐在丈夫的書房里。如果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工作需要特別集中精力，怕打擾他，就離開一會兒。不過，每個人遇到這種工作的時候不多，連科學(xué)工作的大部分，也是一些機械勞動，因此，如今有四分之三的時間，他的身旁有自己的妻子。有時他們互相愛撫一番。如今她想出的新花樣是：再買一張沙發(fā)，比丈夫的那張小一點的。這樣，午飯過后，薇拉·巴芙洛夫娜就埋在自己的小巧沙發(fā)里，旁邊坐著丈夫深情地愛著她。

“親愛的，你干么吻我的手？難道你忘了我不喜歡嗎？”

“是嗎？我真忘了，這樣你會覺得屈辱，可是以后我要這么欺侮你呢?！薄坝H愛的，你這是第二次救我了，先從壞人手里救了我，又從我自己手里救出了我！對我再親熱一點，我親愛的，對我再親熱一點！”

過了一個月。有一天，薇拉·巴芙洛夫娜吃過午飯?zhí)稍谒驼煞蚬餐块g的那張寬綽、精巧、柔軟的沙發(fā)上，這個房間亦是丈夫的書房。他也坐在沙發(fā)上。她抱著丈夫，頭偎在他的胸上，陷入沉思。他吻著妻子，妻子還在沉思，眼里噙著淚花。

“薇羅奇卡，我親愛的，你老在想什么？”

薇拉·巴芙洛夫娜哭了起來，一聲不響。不，她擦掉了眼淚。

“不，別再親了，我親愛的！好了。謝謝你！”——她溫順、傾心地看著他。——“謝謝你，你對我真好?！?br>
“對你好？薇羅奇卡，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這么說呢？”

“好，我親愛的，你對我真好?！?br>
又過了兩天。薇拉·巴芙洛夫娜吃完午飯，又舒適地躺下來，不，她可不逍遙自在，她只是躺下來，思索著，她躺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丈夫坐在她身旁，抱著她，也在沉思。

“是的，這不是她所需要的感情，我不具備那一點。”羅普霍夫想道。
“他多好，我真是忘恩負義！”薇拉·巴芙洛夫娜想道。

他們就這樣想著。

她說：“我親愛的，到你自己的房間去工作或者休息吧?！彼Ｍ苡靡环N平常的不顯頹唐的聲調(diào)說出這句話。

“薇羅奇卡，你干嘛攆我走？我在這兒覺得好?！薄Ｍ芤砸环N平常的歡悅的聲調(diào)說出這句話。

“不，走吧，我親愛的。你為我做得夠多了。走吧，去休息吧?！?br>
他吻了她，她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她頓覺自己呼吸輕快舒暢。

“謝謝你，親愛的。”她說。

吉爾沙諾夫倒是很幸福的。這次的斗爭是艱苦的，但是這也給他帶來心里的慰藉。這快樂不會隨斗爭結(jié)束而消逝，而將一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始終溫暖他的心。他很正直。是的，他使羅普霍夫夫婦親密起來。真的，確實使他們親密起來了。他坐在沙發(fā)上邊抽煙邊思索：“做個正直人吧，這是真正的精明謹慎，人生不要失算，要記住總數(shù)，要懂得總數(shù)大于任何部分，也就是說，你的天性比你任何個別的欲望對你更有力，更重要。假若這二者發(fā)生抵悟，要記住：與其利于你的個別欲念，莫若保護你的天性——只能如此。或者說得簡明些：做一個正直的人，世界將無限美好。這一條簡明的原則乃是科學(xué)的全部成果，是幸福生活的法規(guī)。是的，那些生來就懂得這條簡單法規(guī)的人是很幸福的。我在這方面也是一個很幸福的人。當(dāng)然，這一品格既來自天性，更多的是來自于后天的發(fā)展。這條原則將會逐漸發(fā)展成為一條共通的、由整個教育和生活環(huán)境呈示給人們的準則。是啊，到那時候人人都會感到生活在世界上是輕松的，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不錯，我十分滿意。可是，我要去看看他們了，我已經(jīng)有三個星期左右沒有去他們家了。該去了，雖然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雖然我內(nèi)心不想去，但是，應(yīng)該去。最近幾天去坐上半個鐘頭，或者再拖它個把月？似乎也可以。不錯‘退卻’已經(jīng)完成，‘作戲’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已經(jīng)抹去了我的蹤影?，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會在意我已經(jīng)三周還是三個月沒有去他們家了。從遠處關(guān)心思念那兩位我以正直之心相對待的人，非常愉快。我為這成功而憩息。”

又過了兩三天。還是在午飯后，羅普霍夫走進妻子的房間，抱起他的薇羅奇卡，把她放在她的帶靠墊的沙發(fā)上，對她說：“在這兒休息，我的朋友?！薄侄嗽斊饋?。她微笑著，打起瞌睡。他也坐下看書。但是她又睜開眼睛，想道：

“他把房間收拾得真利索。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不，他當(dāng)然也有他的奇思怪想：這一大盒雪茄還是我去年送給他的，但是仍然原封不動地，一支沒抽地放在那兒。是的，這是他唯一的嗜好了，也是唯一的奢侈——吸煙。不，還有一件奢侈品：這位老人的照片。老人有副高貴的面龐，一雙充滿慈祥、炯炯有神的眼睛，栩栩如生！德米特里費了好大周折才弄到這張照片。因為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沒有歐文①的照片。他給人家寫了三封信，有兩封沒找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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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歐文(1771-1858)，英國著名空想社會主義者，生于蒙哥馬利郡牛頓城。《新社會觀，或論人類性格的形成》(1813)是他寫的一本重要著作，闡述了他的教育慈善事業(yè)管理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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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找到了，給老人添了不少麻煩，終于拍到了這幅高貴的照片。當(dāng)?shù)旅滋乩锸盏剿Q之為‘神圣老人’的照片和他的手書時感到無比幸福。從他的信里知道了情況，歐文還表揚了我。還有一件奢侈品：我的照片。他積蓄了半年錢，請了一位好畫家。他和這位青年畫家可把我折騰苦了。他只有兩幅肖像，買幾幅像我房間里掛的版畫和照片用不了幾個錢。他房間里沒有擺花，不像我在房間里養(yǎng)了好多花。為什么他不需要花，而我偏偏需要呢？難道僅僅因為我是婦女嗎？真是廢話！也許是因為他是個嚴肅、科學(xué)的人吧？可是吉爾沙諾夫也是一個嚴肅、科學(xué)的人，可是他房間卻又有版畫又有花。”

“為什么他為我花時間而傷神呢？我知道。他對此十分勉強。難道只因為他是個嚴肅博學(xué)的人嗎？但是，吉爾沙諾夫……不，不，他好，他是個好人，他為我已盡心盡力，他樂意為我付出一切！誰會像他這樣愛我呢？我也愛他，為了他也準備付出一切……”

“薇羅奇卡，你不想睡了嗎，我的朋友？”

“我親愛的，為什么你的房間里沒有花呢？”

“對不起，我的朋友。我明天就擺過來。我簡直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其實這很好。這確實是很好的?！?br>
“我還要求你：給自己買些照片，或者最好是我出錢給你買些花和照片?！?br>
“那我真是太高興了。我本來也喜歡這些東西，由你買來送我，那我更高興了。不過，薇羅奇卡，剛才你一定好像有心事，你還在想你的夢。我可以請求你把這個夢，叫你挺害怕的夢，給我說得更詳細些嗎？”

“我親愛的，我現(xiàn)在已不想它了，一想就挺害怕的。

“但是，薇羅奇卡，好像我知道了對我更為有利。”

“對不起，我親愛的。我做了一個夢，我渴望看場歌劇，我想到了鮑秀。于是真有一位女士來拜訪我，開始我把她當(dāng)成了鮑秀，但是，她藏起了自己的真面目。她強迫我讀我的日記，那日記本上寫的都是我們相親相愛的話。但是，當(dāng)她的手一碰到本子，那上面馬上就出現(xiàn)了新的字行，竟然說我不愛你了?！?br>
“原諒我，我的朋友，我還想問你：你僅僅是在夢中這么想嗎？”

“我親愛的，假若不是這樣，難道我還不和你講嗎？要知道，這我當(dāng)時就告訴你了?！?br>
這幾句話說得那么溫柔，那么坦誠，那么實在，使得羅普霍夫心中感到一種溫暖、甜蜜的躁動，凡是有幸得到這種體驗的人，都會終生不忘啊。啊，可惜只有少數(shù)，極少數(shù)的丈夫知道這感情！幸福的愛情中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是黯然失色。它使人心田永遠充溢著一種最純潔的滿足和最神圣的自豪感！但是，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話里也流露著幾分悲傷，頗有責(zé)備的意味。但是，這責(zé)備的意思只是我的朋友，難道你不知道你已得到了我的完全的信賴？一般的妻子對于丈夫總保留自己心中的小天地，他們的相互關(guān)系就是如此。于是，我親愛的，你的為人，使我不應(yīng)該隱匿任何一點東西，我要向你完全敞開我的心扉，就像對自己。這是丈夫的一大功績，這是偉大的人格魅力換來的獎賞。誰要是獲得這種獎賞，他就有權(quán)稱自己為完美無瑕的高尚的人；他就敢于確信，不管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的心地將永遠純潔；不論何時何事，勇敢將常相伴；面對任何考驗，他都將沉穩(wěn)而堅定；命運將幾乎無法主宰他的精神世界；從他獲得這莫大的榮譽開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管他遭受什么樣的打擊，他都會意識到人的尊嚴而無比幸?！，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了解羅普霍夫了，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妻子的這幾句話，也使得他感動得臉上發(fā)熱。

“薇羅奇卡，我的朋友，你批評了我?！薄穆曇粲行┌l(fā)顫，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二次，也將是最后一次。他的聲音第一次發(fā)顫是因為疑慮自己的揣測是否正確，①這次是由于內(nèi)心的喜悅?！澳阖?zé)備我的話是如此珍貴，它勝于所有愛的言語。我提的問題使你受了委屈。但是，我是如此幸福，這愚蠢的提問換回了如此的責(zé)備！看吧，看我眼里的淚水，這是我從童年時代記事起的一生中的第一掬淚水②。

整個晚上他的目光沒有從她身上移開，整個夜間，她接受他的溫柔，不感到他有些微的勉強。這一晚是她有生以來，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最快樂的一個晚上。在我給諸位講述她的故事的最近幾年里，她這種喜悅的時光可以說是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那時，她的孩子已長大成人，她將看到她的孩子們都是配享受這一幸福的幸運兒。這一快樂超過一切個人的幸福。任何個人快樂的少見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深邃，同它相比，不過是每個平凡的日子中的一般水準。當(dāng)然，這是她的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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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本書第二章第18節(jié)開頭。
②?按原文應(yīng)譯為“從童年時開始的第一掬眼水”，根據(jù)上下文譯成現(xiàn)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