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五常之道。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

仁為愛人，義為尊賢，禮為法度，智為井繩。

唯信離于四德之外，與之并稱五常。

“沒想到我們炎國的歷史，博士竟是讀得如此純熟?！?/p>

魏彥吾走下一步棋，竹子在屏風(fēng)外被搖得沙沙響。

“不敢。讀得通透受之有愧。只是感興趣，隨意翻閱幾下而已。”

走車。

“那么這五常，為何博士特意提到這最后一‘信’游離于孔夫子的論述之外？董仲舒所添，豈為不純？”

移炮。

“老祖先早已看出信之贏弱。人非無信，只是信與不信，全在一念，非綱常禮度所限，非賢德仁愛所親。一步錯，步步錯；一不信，皆不信。脆弱的像是雪花，輕輕捻一捻，就碎了?！?/p>

將軍。

魏彥吾看著眼前青年笑臉相迎的眼睛，他摸了摸下巴的胡須。

“那么在博士看來，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

“走完這一步，就告訴您?！?/p>

他當(dāng)然知道眼前的局能解。他故意不用車炮圍夾的形式將軍，就是為了空出一點躲藏空間給魏彥吾。

但魏延吾豈是等閑之輩？他的棋藝磨練已久，就算是羅德島那位大名鼎鼎的博士，和自己也有著閱歷的差距。從一開始的第一步他就在下套，直到現(xiàn)在自己被將軍，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要動一動自己的馬，局勢就會逆轉(zhuǎn)。

“您可能還想著馬吧。”博士抬手，指著蓄謀已久的馬?！斑@只馬的馬蹄，已經(jīng)被我限制住了。”

不可能啊？魏彥吾觀察起臺桌上的棋盤。橫看豎看，怎么樣都無法限制住他的馬在其上飛奔。

但是他那篤定的眼神和自信的笑，不由得讓魏彥吾懷疑。

真的是自己看到的那樣嗎？

他會不會有什么別的招？陷阱？

盯了良久，魏彥吾最終放棄了動馬的打算。他抬起了將，移向設(shè)定好的一邊。

“這就是答案?！辈┦课⑽⑵沧欤瑢⑽簭┪岷谏膶⒊韵?。“只要虛張聲勢，人就會自作聰明地多懷疑上那么一步。明明沒有證據(jù)，卻是越看越迷離，最終更改自己正確的決定?！?/p>

棋局，博士得勝。

“不愧是博士，輕易就能擊敗本人?！?/p>

“輕易確實過獎。本局也是一樣精彩，可以說本人是險勝，若不是魏先生故意高抬貴手，恐怕我這邊就要車馬皆覆了?！?/p>

兩人同時對飲，都帶著淡淡的笑容。

“再來一局？”

“恕魏某年邁，心力交瘁，恐怕難以再戰(zhàn)?！蔽簭┪釣椴┦空迳弦槐?。“不如飲這一杯酒為樂，算作助興?！?/p>

逐客令來了。

“何不邊喝著就這‘信’字多多推敲？”博士端著手中的酒，卻不見他喝下。“譬如本人以為，此‘信’斷不可以聽一家之言，也不宜三人成虎。”

“那該如何為‘信’？”魏彥吾正襟危坐，手中也沒有動酒。

“就魏某而言，旁敲側(cè)擊，眼見為實，加之側(cè)方輔佐，方可有這個資格信或不信。至于如何選擇，就看本人的立場而定。信則有，不信則無就是這么個道理?！?/p>

“不敢茍同。本人認為，所謂‘信’與‘不信’，此皆世人所設(shè)的標尺，不可作為完全正確的參考。所謂‘信’，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懷疑’中生存，既不是信也不是不信，而是半真半假，或是...”他的兜帽下的眼睛睜開，黑色的漆涂在魏彥吾的眼中?！鞍胗邪霟o，全真卻藏起部分，也可以稱之為虛假?！?/p>

“此種情況最是難斷?？峙戮退闶亲钋辶墓伲钫钡木?，都無法判斷正反向背。此番產(chǎn)生誤會，或是誤判，都是可以理解的?！?/p>

棋局上的黑紅二將靠在一起，寂靜地連水滴的聲音都能聽見。

“是這樣嘛。不過正如您所說的，如果旁敲側(cè)擊加上眼見為實，也確實足夠別人信，或不信一些事情了。只是當(dāng)事人若是半點確定的資訊都無法得到，她必將更加著急地去尋找真相，不惜一切代價。到了那時，無論這個謊言是否是善意的，大概說謊者在她的角度都無法稱得上是可‘信’的吧?！?/p>

“誠如博士所說，信只在一念之間，也正因此孔夫子未將信列入其中。所以是否可信，相較于能否保持住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品行端正的人的仁義禮智，更為重要吧。”

“哼哼，有意思?！辈┦拷K于端起酒杯迎上去，魏彥吾立刻回敬。

“為這仁義禮智干杯吧。至于信，讓它融在這酒里，你知我知，天地可知?！?/p>

放下酒杯，天外的天色還早。但是博士卻起身離席，同時恭敬地鞠了一躬。

“就此告別。望下次的棋局依然能和您一同較量一番。”

“不敢不敢。歡迎光臨寒舍了?！?/p>

博士帶上門，魏彥吾立刻嘆出一口長氣。

“‘信’嗎...我做不到。我已經(jīng)是沾在泥潭里的老家伙了，至于那朵鮮花，就由你去讓她‘信’吧?！?/p>

博士剛一出門，穿過龍門近衛(wèi)局的頂樓走廊就往電梯走去。行到一半，揪著某個拐角一晃，進了一間空房間。

在那間房里等了一會，耳朵緊緊貼在薄薄的木門上。門外開始還毫無聲響，過了一會響起了腳步聲。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大概是怕人發(fā)現(xiàn)，裝作鎮(zhèn)靜地往電梯走去。

就在路過博士所在房間的一霎那，博士猛地拉開門，迎面對上的就是陳突然變了臉色的俏顏。

一把摟住她的腰拉近房間后鎖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防止她跑出去。見反抗無效，陳稍微在博士的懷中溫存一會后掙扎著脫出，有些慌亂地換著手抱胸，臉上因為剛剛過于親密的舉動還未將紅潤消下。

“你剛剛是不是在偷聽？”

陳算是默認了。她和魏彥吾那個政客可不一樣，她是“蓮花”啊。就算知道這個龍門近衛(wèi)局的黑暗，她永遠都是那一束微光。

正義的微光。

撒謊從來不是她的強項。

“我...我就是想知道，你找魏彥吾做什么...”

陳紅臉低頭，其實她是想找博士道謝的，上次送給她的龍尾環(huán)還裝在她的尾巴上。有時候她會故意得意洋洋地晃著她的大尾巴讓詩懷雅看到，免不了有是一陣爭執(zhí)。

結(jié)果沒想到一路跟著博士就到了頂樓，見博士神情嚴肅的進了魏彥吾的房間，她也只好作罷。

不過現(xiàn)在她更好奇博士去自己上司的房間做什么。

“告訴你也不是不行。”博士沒有廢話，畢竟他和魏彥吾那一盤棋里，都是在勾心斗角和相互暗示?！瓣?，你近期最好要小心自己，尤其當(dāng)心和你親近的人，越親近的越要小心?！?/p>

博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見狀陳也收起了她那副春心蕩漾的樣子，那雙警官的眼睛仍然雪亮而犀利。

“發(fā)生什么了？你和魏彥吾聊了什么？”

警官的直覺讓她知道剛剛發(fā)生在房間里的事情絕對不簡單。

博士向外開門，再次確認了一下沒有任何人在，同時注意到監(jiān)控器也無法探查到他才放下心。

隨后他壓低聲音，陳冷冽的紅瞳看得他有些發(fā)慌，但這些提示還是要給她的。

“我和老魏下了盤棋。你懂得，套話?！?/p>

“套什么話？”

“關(guān)于你的，還有塔露拉。以及炎國方面的事情...”

一聽到塔露拉，陳馬上就不安定了。她的聲音立刻提了幾個音調(diào)。

“那你問出了些什么？”

“...這家伙老奸巨猾，拐彎抹角地告訴我他一直在順水推舟，叫我照著我的計劃繼續(xù)下去。就拿他下棋的時候故意輸給我，他明明知道動一動馬我就輸了，卻還要踏進我的陷阱，怕是他布下的計劃終于找到了個幫手...”

“什么計劃？”陳明顯急了，她一步一步邁著步子把博士往門口逼，不久就將他壓在門板。背部抵著木門，眼前的陳湊得離他很近。

雖然很對不起她，但這個事情不能對她說。

“這個暫時保密。魏彥吾也暗示我了，這是對你好?！?/p>

既然你連自己的位置也要賭上，那我就要拿出點本事幫你一把了。

“這個老魏...”

陳只能咬著手指不甘。她知道博士在正事上從不撒謊，他如果有要保密的事項，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明明把我和塔露拉分開了，現(xiàn)在又不知道塔露拉的情況。還殺了她的父母...”

這還沒完。下水道的尸體，炎國的部隊，近衛(wèi)局和那個“林”，錯綜復(fù)雜的交織在陳的腦袋里，讓她找不到出口。

眼前的博士有答案，但是他顯然不會說。

“總之，我能提醒你的也就那么多了...近衛(wèi)局里最近可能會發(fā)生大事。”

“近衛(wèi)局有內(nèi)鬼？”陳的腦袋里開始搜羅起最近的異常情況。

“最近星熊和詩懷雅也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更別提部下們。不過龍門現(xiàn)在的情況混亂，如果真的混進來，那也很難發(fā)現(xiàn)。我會小心的?！?/p>

“行。”博士點點頭，拍了拍她的藍發(fā)?！拔乙矔m當(dāng)給你些幫助的?！?/p>

“嗚...”陳鼓著腮幫子抗議，龍角卻未移動半分，還真是出了名的身體誠實。

“走了。”博士打開門，臨走前還補了一句。

“照顧好自己?！?/p>

博士的這一句補得意味深長，陳卻沒有太過在意。

因此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落下個謀殺魏彥吾未遂的罪名。

“我根本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陳雖然聲嘶力竭地在銬住的情況下企圖證明自己的清白，但星熊牢牢握住了她的手，陳的力氣相較于這位高大的鬼族女性，還是弱了一點。

“說實話，陳，我也不相信?！毙切懿桓铱搓惖难劬??！翱墒菬o論是監(jiān)控還是目擊證人，都當(dāng)場看到了你舉刀向著魏彥吾沖去的畫面...”

“星熊...”陳簡直難以置信。

她不過是去問魏彥吾有關(guān)于上次談話的結(jié)果，想著也和博士一樣從他嘴里套些話出來。

“當(dāng)人無法掌握信息的時候，她是最沖動的。只要有得到該信息的情報源，他們就會蜂擁而至，根本不考慮該情報源是否可靠，是否對她造成威脅。”

可是還沒有聊上幾句，魏彥吾就把話題引向了塔露拉。新仇舊恨夾雜在一起，但陳只是把手放在了劍鞘上，并沒有動手的意思。

“當(dāng)情報源的每一句信息都成為重點時，那些不成為信息的內(nèi)容，在當(dāng)事人的著色下也就帶上了信息?！?/p>

魏彥吾談得越多，陳心中壓抑得憤怒就越強烈。

當(dāng)她知道之所以領(lǐng)養(yǎng)塔露拉和她，不過是兩個貴族之間的“友好訪問”得來的妥協(xié)結(jié)果，她的手就攥得越來越緊。

“所以塔露拉和我之所以遇見，以及她父母的身亡，都是你那‘貴族交易’的后果？”

“這也是為了這座城市。如果掙脫不了炎國的束縛，恐怕如此環(huán)境根本很難建立?，F(xiàn)在的炎國和以前已經(jīng)不一樣了，他們的貴族所擁有的權(quán)利，不是我們能想象的。身為政客，有些東西我不得不妥協(xié)?！?/p>

“所以在你們眼里，人命都只不過是拿來湊數(shù)的某個數(shù)據(jù)嗎？為了和那些高層交好，不惜殺個敵對國家的貴族，再把她女兒領(lǐng)養(yǎng)了來毀尸滅跡？”

“...陳，我想你一定誤會了什么。我從來沒有為了毀尸滅跡做這些。你仔細想想，這樣的舉動顯然會讓我的處境更加糟糕，我可是政客。怎么可能做那種事情?！?/p>

“我不相信你說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p>

博士果然所言極是。

“說到底，我們這個小城市不過是炎國的分支而已。涉及到那種事情，也只能聽從上面的安排...”

“不惜殺害貧民窟中所有人都要掩蓋的事情？”

陳忍無可忍，她從那條下水道，從平日中近衛(wèi)局的無力，和某些事情上的遮遮掩掩，怎么都覺得是魏彥吾一定在隱藏。好不容易賣了個破綻，她才能就著博士向他問話。

“你還有作為人的基本道德觀念嗎？為了你那所謂的秘密，就必須做到這種地步？”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僵持了半天的她突然感到自己身體的異樣。

隨后，她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雙手，拔出手中的赤霄向著魏彥吾沖去，橫斬入喉。

一時間，傾巢而出的炎國部隊將領(lǐng)，那群戴著黑色斗笠的家伙合力攔下她的腳步，同時護住了魏彥吾的身家性命。

陷阱。

“魏彥吾！你這家伙....”

“陳警司，你現(xiàn)在以謀殺魏長官未遂罪接受審問和定罪。”

和那幫戴灰色斗笠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陳被他們架著腳步走出房門，往前往炎國的專車上送去。

星熊和詩懷雅在近處，卻沒有一個人看著她。遠處“灰色的林”和他的女兒也注視著這個時刻，那位老人家正捋著胡須，隨后招呼了身邊的小女幾句，就獨自離開了。

但是她最想看到的人還未出現(xiàn)。

藍色尾巴上的尾飾泛著光澤，在中段的位置卻被一個家伙抓住。

“你做什么？”

“抱歉了，陳警官。犯人不需要這些?！?/p>

博士送給她的禮物就這樣被他拽下，扔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她此時想起了那天塔露拉離開的時刻。她也像現(xiàn)在這樣無助，無力地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嘶嚎，沒有一個人能聽見她心中的雨水蓬勃。

現(xiàn)在她的面前站著的都是她熟知的面孔，她卻再也無法說出一句話。塞滿了疑惑，迷茫，憤怒和無力，就在這龍門的大雨中淋濕，讓那些沖動變成眼角滑落的雨滴就好。

但至少...

陳抬起頭，她在前方看到了那個黑色的背影。

至少讓我再看一眼....

“陳?！?/p>

凄凄漓漓。眼前站著的正是博士。

“博士...我要向他們證明，那個時候不是我動的手。也許是有人擁有某種特殊的源石技藝藏在當(dāng)時的房間，然后控制了我的身體偽造了這樣的假象...”

“啊。是羅德島的博士先生嗎？您好?！?/p>

令人絕望的在這里等待著她。

她的紅瞳怒目圓睜，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灰色斗笠居然迎上前去和他握了握手。

他的眼睛都不敢看著自己，就和她們一樣。

“您和這位犯人關(guān)系據(jù)說相對貼近。我們炎國想要邀請您前往炎國就此事做一些訪問，順便探討一下羅德島目前需要哪些幫助。家主說過，只要您來，我們必定誠心歡迎。”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以及...”

那尾飾在草叢中被污泥沾濕，滿滿地沉沒下去，就像陳逐漸死去的心，也在一片寂寞中降解，變成廢墟。

“感謝您第一時間囑咐我們安排在魏長官的周圍，不然他很可能就要遭遇到謀殺?！?/p>

“不謝?！?/p>

陳這才想起來，在她認識的人里面只有一個人擁有能夠操縱別人身體的能力，這種強大到過分的特殊技藝，只有眼前的男人擁有過。

“移動，對象是陳身體的支配權(quán)。移動的目標是我。”

博士口中默念，像是在故意炫耀自己的舉動一般，讓陳動了動自己的右手。

如果陳的眼睛中還有什么顏色，那就是如同龍門大雨一般的灰色，霧蒙蒙地籠在她往日精神的眼眶。她流不出一滴淚水，相反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如此清醒。

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一個人。

陳乘坐的車并非和博士一起。博士與其上的人談笑風(fēng)生，而陳則陰沉著臉，身上的警徽也被撕下，現(xiàn)在的她只是階下囚而已。

“抱歉，我接個電話?！辈┦磕贸鍪謾C，“剛剛調(diào)成靜音，沒有察覺到?！?/p>

“您請?！?/p>

打完這一通，博士仰頭長嘆一聲。

“怎么了？您看上去并不愉快。是因為那個陳警官嗎？”

“算是吧。”

“說實話，沒有人能想到她居然會做出那種事情。如果我是您，我也一樣如此吃驚的。”

“我不吃驚?！辈┦哭D(zhuǎn)頭，黑色的眼睛里透著看不清的迷霧。

“我只是想要感嘆。人和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如此復(fù)雜，這才是為什么‘信’之所以難能可貴。如果有一個可‘信’之人，在經(jīng)歷塵世，不，非塵世的人心算計后仍舊能夠保持本心，你覺得那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p>

“是蓮花吧?！辈┦颗e起炎國人為自己準備的酒杯，一口飲下。

“為這蓮花干杯?！?/p>

叮。

四日后，炎國報紙。

陳警司因為謀害魏彥吾接受審訊。

魏彥吾本人目前行蹤不明。

同樣在炎國行蹤不明的，還有羅德島的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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