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秋子

? ? ? ? ? ? ? ? ? ? ? ? ? ? ? ? ?? ?一?
?哎,當初就錯了!柯嗣明坐在辦公桌前抽著煙,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對自己說。眼下,自家的面條廠算是到了窮途末路,生產(chǎn)的掛面根本賣不出去,四臺面條機半個月前就已經(jīng)停了產(chǎn),可十幾個工人的工錢還沒有著落,距離復(fù)工遙遙無期。他嘆一口氣,把手中還剩半截的煙狠狠摁在煙灰缸里,站起身,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門外,停著那幾臺默不做聲的面條機,更遠處,平日掛滿了面條的一道道橫桿如今空空蕩蕩,橫桿下有細細一層白色的面粉,鑲嵌著雜亂的腳印,延伸到一旁堆在角落里的包裝紙??滤妹髂亻]上眼睛,關(guān)上廠房的燈,又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看了看自己的辦公桌,上面依然擺著兩幅相框,一幅是父親還在世時和全家人的合影,那時候,父親還看不出衰老的痕跡,母親滿臉的幸福,自己和弟弟雖然還未成年,身材和臉龐都已經(jīng)是成熟的模樣;另一幅是和妻子、女兒的合照,照片是一年前拍的,一年前面條公司雖不景氣,但也勉強能維持,一家人也就過個溫飽,但那時的他對人生依然充滿信心。不像現(xiàn)在,自己勉強支撐的面條廠終于要倒閉,從父親手中接過的家業(yè)最終還是在自己這兒咽了氣,他生活的信心突然就被之前預(yù)想的危機給擊垮了。?
?然而本來不該是這樣子的,柯嗣明捏緊了拳頭砸在桌面上。自己本該去上大學,去沿海的大城市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的。然而能怪誰呢,父親恰好倒在自己高考后的暑假,面條公司剛擴大規(guī)模不久。如果自己不留下,這個家可就要垮了。?
?然而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留下呢?自己的成績一直比弟弟柯嗣亮要好,這點也如實反映在高考分數(shù)上,如果讓弟弟留下繼續(xù)經(jīng)營公司,自己去讀大學,那么他一定能比弟弟混得好。好多和柯嗣亮一起出去的年輕人,現(xiàn)在都成了董事長、大老板,他柯嗣亮現(xiàn)在還只能靠著老丈人的臉面當個副局長。官不大,譜倒是挺大,逢年過節(jié)回來都是在吹牛顯擺,好像自己是閻王老子他爹一樣!柯嗣明看著手邊兩塊一包的芙蓉煙,覺得自己本不該活的這么窩囊,守著這破破爛爛的廠子一輩子,最可氣的是,現(xiàn)在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著這廠子也做不到了。要破產(chǎn)了,他現(xiàn)在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
回想這么些年,自己唯一高興的事就是和秋子結(jié)了婚成了家。秋子性格溫婉,也能勤儉持家,要是沒有這位賢內(nèi)助,自己怕是連到現(xiàn)在都不能熬過來。越是感激,越是覺得虧欠了她,越是感到愧疚。當初娶她進門的時候,因為弟弟前年剛剛高攀了副市長的女兒,家里根本拿不出錢來準備婚禮,更遑論為他們添置物件了。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都是在剛結(jié)婚的時候找的一棟破爛樓房里面,夏不遮陽,冬不擋風,花大力氣修整了一番,才勉強能住人,后來,他們又陸陸續(xù)續(xù)給這房子通了電和自來水,重新刷了漆,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小家。自己和妻子白手起家,含辛茹苦,可是過了這么些年依然沒能把生活改善,他自己在外面拉生意、疲于奔命,累了、苦了,倒也不在意,可這么些年過去了,秋子的手也凍裂了,背也累彎了,生活還是這么苦,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柯嗣明又點燃一支煙,把兩幅相框收進抽屜里,開始思考對策。他差不多也想明白了,沒去上大學,沒有發(fā)家致富,甚至沒能守住父親苦心經(jīng)營的面條公司,都是他的命數(shù),命,又分什么對錯呢?他能做的,是盡可能減小面條廠倒閉給家人還有廠里員工的影響?,F(xiàn)在他能怎么辦呢,廠里的銀行賬戶是一分也不剩了,工資還沒結(jié),還欠著供應(yīng)面粉的老張一大筆錢,買機器的錢還差人家好幾萬……粗粗一算,沒有三十萬根本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正在他苦惱之際,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喂,阿明啊,回來吃晚飯?!?
?“秋子……”?
?“怎么了這是,老張又來找你了嗎?”?
?“還沒,我只是想,咱們的日子該怎么過啊。”?
?“你放心——”?
?“我真不甘心啊,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跟了我也是命苦?!?
?“誒,別想那么多。你啊,睡一覺就好了,快回來吧,我和佳佳在家等你?。 ?
?“嗯……”?
?放下電話,柯嗣明心中又是萬般感慨。為了不辜負妻子長久以來的支持和照顧,他決心一定要把所有事都完美地解決,不讓妻子和女兒受半點委屈。他伸手去關(guān)上抽屜,打算回家吃飯。這時,他看見抽屜里規(guī)規(guī)整整的一摞文件,這都不是廠里的,蓋的是柯嗣明的私章。他拿出這摞文件翻了翻,有戶口本和身份證的復(fù)印件,有自己上次去醫(yī)院的發(fā)票和處方,他嘆了口氣,醫(yī)生寫的藥實在是太貴,最后還是只能靠硬扛。他繼續(xù)翻,一份印著“中國平安”的文件映入他的眼簾,這是一份保單,簽署的日期寫的是2003年2月3日,還不到半年。他本來是不愿意花這個冤枉錢買這東西的,但秋子那天知道了他去醫(yī)院看病的事,堅持要給他買份保險,說什么她也不肯依。他又看了看保單上的具體內(nèi)容,上面的東西比合同上的甲方乙方還讓他頭疼。?
?剛準備翻下一份,一行“最高可賠45萬”讓他心里一咯噔。一瞬間,柯嗣明頭頂?shù)某钤茟K霧被這“45萬”擊得粉碎,頭頂?shù)臒襞莅l(fā)出的微弱的光,此刻竟刺得他頭暈?zāi)垦!K研焉?,再確認了一遍看到的東西,然后把那一份保單抽了出來,放在桌面上。收好其他東西,他站起身,關(guān)上燈,走出了這家已有幾十年的面條廠。?
晚上七點多了,遠遠的天邊還有淡淡的霞光。面條廠所在的街道從來就荒涼的很,今天亦是如此,柯嗣明走在路中央,雙手插在褲兜里。傍晚的風還有一絲余熱,吹在柯嗣明滿是汗的襯衫后背,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舒暢。?
身后響起汽車鳴笛,他頓了頓,回頭看了看,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
? ? ? ? ? ? ? ? ? ? ? ? ? ? ? ? ?二?
?柯建國得知自己的大兒子考上了華中工學院(今華中科技大學),高興得給自己面條廠的工人和左鄰右舍的街坊各送了一掛面。自己的老父親已于前年駕鶴西去,沒能等到自己的孫子金榜題名,因此他還特地帶著一家子去老爺子的墳前拜了拜,去告訴他這一喜訊。他從小對柯嗣明嚴格要求,但自己平時也忙,顧不上管他,兒子平時除了學習,還到他廠里來幫工。如今他的面條廠越辦越紅火,兒子也爭氣的考上了好大學,他覺得自己算是沒給柯家老祖宗丟臉。?
?“何止是不丟臉”,柯建國坐在自家屋外的大楊樹下,喜不自勝地對自己說:“咱么柯家這幾代,雖不是貧下中農(nóng),但日子過的也是夠難的。嗣明這一下鯉魚躍龍門,怕是要給咱們家轉(zhuǎn)運咧!”眼下,唯一一樁使他擔心的事,就是這上大學的學費,照說面條廠的效益好,拿筆錢出來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當初辦這么個廠子,后面又擴建了一回,不僅找了縣上儲蓄所貸款,還欠了許多親戚、朋友的錢。熟人的錢倒是不著急,可是儲蓄所的錢得每月按期還一筆??陆▏胫?,眼瞧妻子齊蕾正向自己走過來,這個點她剛下班。?
?“孩他媽,今兒這么早!”?
?“你別說笑,每天不都是這時間么?!?
?“哈哈哈,你看我給高興的!來來來,先別著急做飯,坐下我給你商量個事。”柯建國指指身邊的另一把藤椅,示意妻子坐過來。?
?“誒,別別,阿明和阿亮馬上要回來了,有啥事晚上再說。”?
?“行,晚上說,那我來給你幫廚。”?
?齊蕾看著躺在棺材里的丈夫,淚水滾滾的流下來。她不明白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沒了,尤其是他才四十出頭,幾乎沒得過什么病。她聽面條廠的人說,老柯那天下午和他們一起在包裝切好的面條,只聽他“誒喲”、“誒喲”了兩聲,就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廠里的幾個人都慌了神,趕忙把老柯送到醫(yī)院,然而醫(yī)生檢查了一下,就對他們搖了搖頭。醫(yī)生后來對齊蕾說,這么急的心臟病,論誰也受不了,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兩個兒子在一旁攙扶著母親,眼眶又紅又濕,這幾天忙前忙后,還得照料失魂落魄的母親,他們都瘦了好幾圈。?
?面條廠這幾天還在生產(chǎn),但沒了柯建國這個管事兒的,再加上死亡帶給人的恐怖感受,幾個工人都沒精打采,他們擔憂這個廠恐怕?lián)尾涣嗽S久。作為長子,柯嗣明只能主動把擔子挑到自己肩上,父親下葬之后,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就來到面條廠,把廠里的賬重新理了一遍,同時告訴大家一定可以堅持下去。晚上他回到家,看見自家的客廳坐得滿滿當當,原來都是來討債的親戚,母親被圍在一群人中間,滿臉的尷尬和無奈。一群人看見回家的他,忙不迭說道:“阿明啊,你看我們也都挺困難的”、“阿明啊,俗話說父債子償啊”、“我們也不想這么催的啊”……柯嗣明暗自嘆氣,走上前拉起被圍住的母親,把她送進了房間,又出來和這群人周旋。討債的人都不肯走,除非他們家現(xiàn)在就還錢,或者他擔保廠子能繼續(xù)辦下去。前者肯定得把廠子賣了,父親若在世,是絕不會答應(yīng)的;后者,母親在醫(yī)院上了十幾年班,也從來沒怎么管過廠子的事,自己要去上大學,而弟弟還在上高中。兩難的境地讓柯嗣明十分痛苦,他雖是柯家長子,但畢竟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如果說父親的猝死是對他的第一道打擊的話,那么由死亡引出的一系列事情又再一次摧殘了他的身心。終于送走了這一群人,他躺在床上,一宿未眠。?
?齊蕾從未料到自己的家庭會發(fā)生如此可怕的變故,前一天晚上她還和丈夫商量好了,要利用自己不上班的時間去推銷自家的面條,給大兒子賺學費,讓他能在大城市盡可能過得體面??傻诙欤@一切就成了泡影。一個朝夕相處了快二十年的人,一天之內(nèi)就化為了烏有??粗煞虻倪z容,看著他滿頭濃密的黑發(fā),齊蕾思忖著未來究竟要怎樣過。大兒子柯嗣明剛成年,可是還要讀大學,二兒子還有兩年高中要讀,雖然成績不如他哥,可總不能就讓他現(xiàn)在輟學了吧。自己在醫(yī)院上班,以前和丈夫兩人一起養(yǎng)家,還算不怎么吃力,如今就算只剩她一人賺錢,日子過得苦點倒無所謂,可是丈夫留下的面條廠,真是難以收拾的攤子。?
?當初辦起這個廠子的時候,她是堅決不同意的,上面搞改革的政策才剛剛下來,能執(zhí)行多久都說不定,現(xiàn)在就搞這些“走資派”原來干的事,萬一后面風向不對怎么辦?大環(huán)境充滿未知,辦廠子這件事還有許多風險,國家說是自負盈虧,盈利了還好說,要是虧損了,他們家這么薄的家底,還不得給賠穿?但不管她好說歹說,柯建國還是到處找人借錢、買機器、學技術(shù),硬生生把這小縣城第一家民營面條廠開起來了,并且開了幾年,績效還不錯,齊蕾也就沒再管過面條廠的事,只是讓丈夫格外小心,避開風險。?
?現(xiàn)在丈夫人沒了,面條廠一下陷入了前途未卜的境地,甚至讓她來不及想好對策,各路討債的親戚熟人就一齊找上門來,簡直是要把她逼上絕路。當討債的人群終于停止了他們的喧鬧聲,各自散去之后,齊蕾想著種種問題,丈夫的爽朗笑聲縈繞在她腦海中,兩人坐在樹蔭下的藤椅上的悠閑時光也一起復(fù)現(xiàn),令她一夜無眠。?
?第二天,齊蕾剛起床,就看到睡在客廳長椅上的柯嗣明,她走過去叫醒兒子,想讓他到屋里去睡。柯嗣明揉了揉眼,坐了起來,頓了一會,緩緩對母親說:?“媽,我不去上大學了……”?
? ? ? ? ? ? ? ? ? ? ? ? ? ? ? ? ? ?三?
?柯嗣亮從民政局下班回到家,這是一套單位上分配的二居室。此刻,妻子正在廚房里做飯,兒子在自己的房間里寫著作業(yè)。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妻子從廚房走了出來。?
?“剛剛大嫂給我打電話了,說是面條廠那邊經(jīng)營有困難,想讓咱們幫助一下?!?
?“早就跟老大說了,他那套經(jīng)營方式不行!你看,現(xiàn)在果然出問題了吧。我好心好意勸他,他還反過來說我上了三流大學就以為自己牛逼到家了,我讀書不如他,這我承認,可他以為自己就好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好了,知道錯了來裝孫子了!”柯嗣亮越說越生氣,夾雜的沿??谝糇屗穆曇麸@得急促而刺耳。?
?“你就消停消停吧,怎么說也是一家人啊。”?
?“這我知道,我才不像那頭倔牛一樣不識好歹?!?
?“我看了看,咱么家還能周轉(zhuǎn)過來三萬塊錢?!?
?“嗯,你把存折什么的準背好吧,我明天上班前去給他們匯款?!?
?晚上,柯嗣亮站在陽臺邊,看著夜幕降下后的城市。他來到濱海市已經(jīng)十二年了,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歸宿和寄托,而稱作“故鄉(xiāng)”的記憶中的那座縣城,在他看來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疏遠。的確,他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人生的前十八年,那兒還葬著他的父親、以及他們家的祖祖輩輩,然而,回憶再多,牽掛再多,也抵不過實實在在的生活。他十分慶幸當初自己上了大學后來到了這里,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每天有新的變化,人們的思想也是前衛(wèi)的。而留在小縣城的人們,往往由于觀念與條件的限制,容易被命運所誤,眼下,最好的例子就是他的親哥哥了。?
?柯嗣亮打心底里感謝他的哥哥,沒有他在危難時刻選擇放棄讀大學撐起面條廠,他們這個家恐怕早已支離破碎。正是靠面條廠賺的錢,他讀完了高中,還去省城讀了大學,雖說只是個專科學校,但畢竟讓他開闊了眼界,也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走出去。在他來到濱海后兩年,他因為在服裝市場做生意偶然認識了日后的老丈人,老丈人很賞識他,把他調(diào)到機關(guān)來工作,也讓他有機會成就今天的自己。?
?幾年前,柯家欠的外債基本還清,柯嗣亮勸過哥哥,讓他賣掉廠子,讓他到沿海來,這里才是干大事業(yè)的地方,可是柯嗣明說面條廠是父親的遺產(chǎn),自己說什么也不賣。非但不賣,還在一段時間后,又借了錢擴大了生產(chǎn)的規(guī)模。規(guī)模擴大了,人們的口味也變了,不僅在沿海地區(qū),小縣城里的飯館和商場都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誰還稀罕這破掛面?去年過年回家,他聽母親說,面條廠最近連工資都發(fā)不動了,他哥哥還在想解決的辦法。母親讓他關(guān)照著點,必要時要給哥哥施以援手。初一的晚上,吃過飯,他把柯嗣明拉到?jīng)]人的地方,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哥,你那個面條廠,是不是該變變路子了?”?
?“你個外行你懂啥,你也就高中那會兒到廠里幫了工吧?!?
“這生產(chǎn)面條的事我是不知道,但吃面條的事我總是清楚的吧?,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現(xiàn)在是2003年,都2003年了,你還在生產(chǎn)80年代的面條,你生產(chǎn)一千掛、一萬掛,沒人吃,有什么用嗎?你賺得到錢嗎?”?
?“我的事兒不用你管!你當了個副局長,就不得了了?連你哥也不放在眼里了是不?”?
?“不是,我是在說面條廠的事兒啊。咱爸走得那么突然,也沒交代后事,哥你主動把面條廠的重擔給扛了起來,你弟弟我感激你,全家人都感激你。但是現(xiàn)在,我想幫你分擔一點都不行嗎,為什么你要那么固執(zhí)呢!”?
?“面條廠,我一個人扛;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承擔后果。你就別管了哈,讓我,也讓我們家安安心心過個年。”?
?“那好,我丑話說前頭,到時候廠里出了事可別怪沒提醒過你。”?
?哥哥的一番話讓本準備好言相勸的柯嗣亮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第二天,他就帶著一家子回了濱海,并且一直沒再和哥哥聯(lián)系,直到今天嫂子打電話過來。廠里的事到底如何,現(xiàn)在還無法判斷,他覺得有必要請假回趟家,給哥哥更好的幫助。?
?柯嗣亮想著,客廳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母親的聲音。?
?“阿亮啊,阿亮啊,你哥他不行了!你快回來啊……”
? ? ? ? ? ? ? ? ? ? ? ? ? ? ? ? ? 四?
?過年這段時間,秋子發(fā)現(xiàn)丈夫一直不太對勁,常常是眾人一起圍著說話拉家常,或是打著麻將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地在旁邊抽煙,誰也不理。更怪的是,有天晚上,他竟然在睡夢中大聲哭了出來,含混的喊著什么“對不起”、“從一開始就錯了”之類的話。她知道最近面條廠的生意比較難做,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犯不著他這么難受啊。秋子估摸以丈夫的性格,也不會對她說自己的心事,她有必要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幫丈夫打開心結(jié)。?
?正月初九這天,面條廠又開了工,柯嗣明一大早就趕了過去。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秋子把飯菜打包好,和佳佳一起準備去面條廠里送飯。到了廠里,工人們都在吃著飯拉著家常,可是不見柯嗣明的蹤跡。秋子問她面前的李師傅,李師傅說柯老板早晨來了交代了點事情,就拿著幾樣東西走了,至于他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秋子不禁感到疑惑,把面條廠看得比命都重的丈夫,平時基本都是泡在廠里,今天怎么就提前走了?她把女兒佳佳留給李師傅照看,打算去找找柯嗣明。?
?秋子從一排排曬著面條的橫桿中間穿過,徑直走到廠房最里面的一間小屋,她打開門,柯嗣明的辦公桌擺在中間,四周零零散散地擺著一些機器,靠墻的南邊還規(guī)規(guī)整整地豎著兩摞面條包裝紙。秋子進了屋,把門帶上,走到了那張辦公桌前。桌上擺著兩幅相框,秋子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會,擦了擦上面的一些污漬,又放回原處。她又環(huán)視四周,覺得這里沒什么不對勁,只好起身離開。走出屋子,只見柯嗣明正蹲在地上逗佳佳玩,幾個工人在一旁樂呵呵地笑著??滤妹饕姷狡拮映哌^來,忙不迭地說:“我還以為你去了哪呢,原來就在這里。你下午還要上班,就趕快回去吧,佳佳我來管?!鼻镒虞p輕點頭,覺得面前這個開朗和慈愛的人終于回到了常態(tài)。她過去和女兒嘀咕了幾句,讓女兒聽話,柯嗣明笑著把女兒抱了起來,行動間把一張折著的紙掉在了地上。秋子趕忙彎腰去撿,剛打算揣進丈夫的兜里,就看見他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將紙給奪走,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
?柯嗣明把紙塞進兜里,臉上的笑容又逐漸恢復(fù),他對著滿臉懷疑的秋子解釋,這是一大筆錢的借條,可不能弄丟。秋子也不多說,在機器開動的轟隆隆的噪聲中走出了面條廠。?
?離秋子發(fā)現(xiàn)丈夫去醫(yī)院的事已過去好幾個月,轉(zhuǎn)眼間街道上的雪已融化,凜冽的風已熱得滾燙。這片陸地上的嚴寒與酷暑,似乎都不適合人類的繁衍生息,然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這個地方的老老少少,都懷著極大的熱情投入自己的事業(yè),這種熱情,顯然源于對未來富裕生活的追求??裳巯?,柯嗣明是感受不到這種熱情的,春節(jié)前自家的面條廠就顯現(xiàn)出的疲態(tài),今時今日終于變成難以挽回的危局。秋子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到面條廠的事務(wù),但多多少少能判斷狀況,她覺得就算這個廠能救回來,繼續(xù)開下去也難了,要么就減產(chǎn),要么就賣掉,別無他路,當然,廠子救不救得了還另說。?
?終于熬過了下午最熱的時候,佳佳還在外面玩,柯嗣明還在廠里沒回來,而秋子開始準備一家人的晚飯。她一邊擇菜,一邊思忖著還能向誰借錢救急,小叔子柯嗣亮和丈夫鬧僵了,但畢竟是一家人,應(yīng)該不會見死不救;婆婆的積蓄本就沒有多少,不能為難她老人家了;二叔那邊已經(jīng)借過一次了;娘家人多是多,可是沒一個有能力拿一大筆錢的……菜擇干凈了,秋子把它們放到水龍頭下沖洗一陣,用盤子盛起來,接著開始往米缸里舀米,準備煮飯。這些步驟在她結(jié)婚后的歲月里,不知重復(fù)過多少次,舀米的小瓷碗,磨過好幾遍的菜刀,堆在樓道里的蜂窩煤,陪伴她和這個家一直到今天。淘米的水變成渾濁的白色,淅瀝瀝的流下來,秋子的手在米粒之間劃過,與八年前她剛到這個家時,動作別無二致。八年前,她嫁給柯嗣明,那時面條廠仍欠著許多錢,柯家的家境不算好,因此父母長輩都勸她別跟著他們家吃苦。然而“吃苦”這種事,她從小就沒少干,有時她寬慰自己的丈夫說,自己八歲就得在家做飯,還要照顧剛剛會走路的弟弟,有時候家里周轉(zhuǎn)不開,還得靠她上街給人擦皮鞋。秋子常對街坊鄰居和親戚們說,她嫁給柯嗣明,并不是圖他能賺個金山銀山,自己能過的榮華富貴,而是覺得這個人老實有責任心,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因此,秋子從不抱怨物質(zhì)上的困難,她覺得只要家里人平平安安,她的生活就是幸福美滿的。?
?她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柯嗣明時,是在自己打工的水果店里,他和另外幾個人一起來買水果。那時才27歲的柯嗣明,身體很壯實,但舉止卻是格外老成,有著與他年紀不符的沉穩(wěn)。秋子看著這樣的柯嗣明,倒也并沒有什么好感,只是覺得這個人分外獨特。可是隨后這個年輕人越來越頻繁的來店里,有時只買幾個橘子,有時只拿一個蘋果,在柯嗣明的強烈攻勢下,秋子對他的特殊印象終于變成特殊的情感。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她逐漸了解到自己的男朋友本來應(yīng)該是個大學生,可以去大城市干一番大事業(yè),然而卻為家事所累,到現(xiàn)在還掙扎在“父債子償”的困境中??滤妹鞯慕?jīng)歷讓秋子大為所動,她覺得命運的捉弄并沒有打倒眼前人,而是讓他更堅強地生活,直到遇見她。?
?想到以前的事,秋子的動作不自覺地放緩,嘴角也泛起笑容。她往淘過的米中再加一碗水,接著把煮飯的鍋子放在煤爐上。弄完這些,她打算休息一會兒,順便給柯嗣亮他們家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是否能再支援一筆錢。?
?飯熟了,菜也已經(jīng)上了桌,秋子把佳佳叫了回來,又給柯嗣明打了電話,準備開飯。電話打出去過了半小時,柯嗣明還沒有回來,秋子只好到臥室去疊衣服繼續(xù)等,疊到一半,佳佳突然跑了進來,說有電話打來找她,秋子放下正在疊的衣服,猜想這很有可能又是討債的電話。拿起聽筒,一個陌生的聲音開始說:?
?“您好,請問您是李秋子女士嗎?”?
?“對,我是。”?
?“請您馬上趕到縣人民醫(yī)院,您丈夫正在我們這兒搶救,目前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秋子突然感覺腿一軟,耳畔響起越來越強的嗡嗡聲,腦海一片空白。半晌,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秋子才終于把聽筒放回座機,緊接著,她沖到臥室里拿起包,牽著佳佳,出了門。?
?來到醫(yī)院,急救室里“手術(shù)中”的燈還在閃爍著,秋子問給她引路的護士,還通知其他家屬了沒有,護士搖搖頭。她又牽著佳佳去咨詢臺借電話,七位數(shù)字按下去,齊蕾接通了電話,秋子向婆婆說了丈夫的情況,剛說完一句,電話那頭就響起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秋子打過電話,又回到手術(shù)室這邊。不一會兒,婆婆齊蕾趕到了,二叔也跟著她一起過來,秋子的父母也來了醫(yī)院,狹長的走廊旋即被人擠滿。秋子聽著眾人撫慰她的話,眼淚默默地淌下來,她低著頭,看見醫(yī)生向她走了過來。醫(yī)生沒有摘下口罩,只是默默地向眾人搖了搖頭。?
?頭七之后又過了一個星期,秋子到保險公司去了一趟,她拿著那份丈夫死前還揣在口里的保單,那是丈夫用生命換來的全家人和面條廠的生路。保險公司的專員看著保單和柯嗣明的死亡證明,對著秋子搖了搖頭,用手指著保險合同上的一條,說:?“您看,先天性的心臟病,我們是不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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