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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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就像永恒的王者，從沒有任何人真正征服過它。

它有著喧囂暴躁，與碧波蕩漾的寧靜輝煌。

海神領(lǐng)域的陵界灘，幽青的巖石向陸地上延伸，形成連綿起伏的丘陵群，丘陵背后，是無盡延綿著的原野，上面生長著古老的樹木，鳥道叢生，宣示著它曾是一片荒原。

現(xiàn)在，荒原中有廣闊平坦的道路，縱橫交織著，將曠野分割成整齊的區(qū)域，每片區(qū)域，凌立著各式各樣奇特的石雕小屋。

無數(shù)商店，酒肆，客棧，琴館，歌院，湯浴池鱗次櫛比，覆蓋著這一帶的寧靜。

臨海休閑，總是能給骨髓里都住滿疲倦的人帶來一絲歡樂，燈火映照下，向來人滿為患。

武林大會的這場盛宴，更是多了許多玩娛的陌生武人，在這一帶生活的人們賺的就是游客散人的錢，對于這些摩拳擦掌，腳步生輝的生面孔早已習(xí)以為常。

喧囂，吆喝，歡愉此起彼伏。宛如久違的盛世，空前再現(xiàn)。

春風(fēng)小店，獨立于陵界灘最高處，視野之外，就是海神的領(lǐng)域。

知道有貴客蒞臨，店主早早把小屋收拾得煥然一新，眼見車駕悠然行來，喜笑顏開迎了上去，牽了馬，搬運貨物，慕容黎與巽澤就住進了春風(fēng)小店。

第一盞茶水還沒有燒沸，就聽得屋外有人心懷不軌嚷道：“小子，生意不錯嘛，血腥氣還沒散盡，又有客人送上門來。”

“去去去，狗嘴里沒有一塊好肉?！钡曛魉坪蹙玖四侨硕?，拖到玄關(guān)竊竊私語，“你個老六，就見不得我好是不是？這話要被客人聽了去，銀子賺不到哪還有你的好處？”

老六吃驚：“大主顧？”

店主小聲道：“若不是與你做了十年鄰居，我真懷疑你跟他們一伙的，故意要涼我的店。那群人好死不死偏死在我店外，讓我生意一涼就是半月，好不容易這才來了客人，你給我機靈點，別盡添亂，回頭定少不了你的好處?！?/p>

老六似乎比了個手勢：“這個數(shù)！”

“客人要尋安靜，最近幾日散客攤販都擋十丈開外去，別來小店這邊添晦氣，否則你連這個數(shù)都拿不到。”

兩人討價還價嘰里咕嚕聲音漸漸遠去。

海闊天空，平靜的大海一望無垠，海鳥逐著烈日飛舞，發(fā)出一陣陣清脆的歡鳴。

與仙人府下的云蔚澤何其相似。

海上的風(fēng)不斷吹來，巽澤望著遠天，長發(fā)被卷入風(fēng)中，被吹得凌亂一片，似哀傷又似玩笑道：“莫非是家黑店？像話本里的在食物里下毒然后把我們宰了做成人肉叉燒包。”

“那就不吃他們的食物，借他們后廚自己做?！蹦饺堇璧恍?，將煮好的茶倒進了茶婁，似乎真不打算吃春風(fēng)小店的任何食物。

巽澤收回目光，走近慕容黎，兩指捻起幾片茶葉放入鼻間聞了聞，皺了皺眉：“苦茶，難喝?！?/p>

慕容黎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嗯?！?/p>

巽澤浮起笑容，帶著某種危險的魅惑：“阿黎，你會做飯嗎？”

這個問題，慕容黎沉默。

跟巽澤做出的玉露珍饈相比，他也不知道自己烤紅薯算不算得上會做飯。

填飽肚子不至于餓死，是沒問題的。

沉默良久，他緩緩道：“君子之于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不食肉，乃仁術(shù)也?！?/p>

珠玉在側(cè)，覺我形穢，他的廚藝怎好在巽澤面前擺弄。

“我可以吃素。”柔柔的斜陽映在巽澤的臉上，令他有了一陣倦意，“阿黎，烤紅薯也行?！?/p>

慕容黎沉吟了一下，慢慢起身，笑道：“那你要離廚房遠一些，免得待會廚房炸了殃及池魚。”

巽澤在二樓露臺，目送慕容黎下了一樓。又倚著雕欄，眺望仿佛鐫刻在琉璃之中，一縷縷凝固的大海盡頭。

海的天空，仿佛可以看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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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钡曛髯叩侥饺堇枭砗?，俯首一躬。再抬首時，額間秀發(fā)輕拂星目，已換成一張俊秀的面孔。這張面孔，在慕容黎滅國流亡時，就已跟著他，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

庚辰。

庚辰將店主的人皮面具扔至一旁，從慕容黎手中拿過火鉗，將快要烤焦的紅薯翻面，皺眉：“讓屬下來吧，公子怎可親自烤食？燙到手可如何是好？”

“阿巽……想吃……”慕容黎仙人一樣明凈的面容上落滿了陰影，“他的嗅覺，似乎已聞不出茶香?！?/p>

庚辰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只是作為一個聆聽者，不會追問，頓了頓：“公子，茶都是苦的?！?/p>

“心苦?！?/p>

正因為大多茶都是苦的，他才特地煮的香茶，巽澤聞了聞，大概根本聞不出味，才皺眉言出苦茶二字。

慕容黎的心一點點冷卻，痛苦爬滿了眉峰。

必須要承認，巽澤如今所受的傷害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過于托大，以身飼虎，玩弄別人何至于遭人連環(huán)算計。

天下第一的位置，向來人人覬覦。

“若非本王自視過高，也不至于將痛苦轉(zhuǎn)稼阿巽身上，本王還能為他做什么呢？”慕容黎又把火鉗拿到自己手中，扒著火炭，仿佛扒開凌亂的傷，“一頓飯，一頓飯又怎么夠？”

他喃喃自語，將痛苦埋進心中：“他那么驕傲的人……不會想讓我看到不堪一擊的一面?！?/p>

那么驕傲的人，瀕臨死亡之際，會不會找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躲起來，用心中的自由親自葬了自己。

慕容黎沒有掩飾自己的恐懼，聲音都有些顫抖，此刻不是面對下屬，只是面對著一個可以傾訴心中悲苦的人。

庚辰隱約猜到什么，只是他向來嘴笨，不知道如何安慰，良久，道：“王上，他們早有預(yù)謀，無論用何種方法，結(jié)果都是一樣，這不能怪王上。”

“查到了什么？”半晌后，慕容黎抬頭，已變得冷峻。

庚辰道：“半月前，長樂幫入住春風(fēng)小店，有人蓄意找茬，指明他們的掌門信物是秘寶鑰匙，想據(jù)為己有，于是爭執(zhí)不休，出了春風(fēng)小店，就遭了滅門。對方本是撿走了掌門信物，不知何故，一刻鐘后，又給丟了回來，最后才落入黑市。”

“他們拋出掌門信物為殺人動機，實際上是拿走了長樂幫的請?zhí)Ｕ執(zhí)性蠒趧?，作不得假，故而只能搶。接著又在江湖上鬧了一波搶鑰匙風(fēng)波，掩蓋了事實真相。”慕容黎沉思，“所有請?zhí)际且粯樱粗鹈?，這本身就是一個漏洞，正好讓有心人鉆了空子，上臺比武，屠戮嫁禍?！?/p>

庚辰道：“長樂幫幫主彌留之際，全力使出一刀，砍在對方臉上，留下一條如爬蟲般的刀疤。這個人一定與幕后之人有關(guān)聯(lián)?！?/p>

慕容黎沒有說話，指尖泛紅，敲碎一塊炭火，貓捉老鼠的游戲他膩了，只想讓這個人去死。

庚辰又道：“還有一個對王上和郡主極其不利的消息，武林盟主帶人血踏龍欒宮，龍欒宮主卻早已被人挖空了心臟丟在一座天平的一端，他們發(fā)現(xiàn)天平揚起的另一端，有一塊復(fù)刻出來的‘黎’字弦月令。在龍欒宮宮底，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條暗道，暗道盡頭，打開機關(guān)的凹槽圖案與弦月令極其相似，雖然復(fù)刻的令牌放上去就碎了，還引發(fā)了各種機關(guān)傷及許多武林人士，但是這些人卻篤定了黎澤閣的掌門令牌就是開啟暗道機關(guān)的鑰匙。天下已經(jīng)轟傳，那背后，將有成為天下第一的秘密，甚至傳出晏翎就是知道了這個秘密，才遭挖心滅口，垂死時將信息留下。當(dāng)務(wù)時期，王上和郡主切記不可暴露黎澤閣主的身份?！?/p>

否則被群毆滅門的長樂幫就是下場。

江湖哪里給人辯解的機會，他們只會為爭天下第一打個頭破血流，才不管是不是別人爬上高峰的墊腳石。

征途一旦開始，不死不會終結(jié)。

“這個身份早已暴露，對方一直不敢動，因為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一環(huán)一個局，如今順理成章，剛好可以借武林莽夫之手除之后快?！蹦饺堇杳加畎櫰?，有些淡淡的優(yōu)思。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和巽澤并沒有對晏翎挖心，那個人不止挖了心，還制造了指向黎澤閣的證據(jù)。

武林大會上的屠殺，龍欒宮的暗道，足以讓人丟了理智，相信黎澤閣掌門信物就是寶藏鑰匙的事實。

若是其他令牌，他們要搶，自可丟出去讓他們狗咬狗，搶個天昏地暗。但黎澤弦月令于他和巽澤意義非凡，是肩并日月，永世相攜，見證完美河山的象征，是昭告天地的信物，更是黎澤閣的全部。

他誓死相握的東西，絕不容別人奪去：“濮陽卿，只有他才有機會復(fù)刻阿巽的令牌?！?/p>

‘黎’在巽澤心上，‘澤’揣他心底。

琴酒相融，濮陽卿借聽曲談心接觸過巽澤，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致巽澤于絕境？

庚辰道：“屬下已命人留意山莊動靜，濮陽卿卻沒有任何動作?！?/p>

慕容黎冷笑，已變得不容諦視：“安排了多少死士？”

“百人，都藏在這一帶，攸玄傳密令來，我已做好安排，只待公子召喚，隨時行動。”庚辰道。

攸玄，是成衣鋪掌柜，瑤光暗衛(wèi)。

慕容黎在用那一方小印蓋章時，同時向掌柜傳了密令，小斯送衣，便將密令送給了庚辰。

庚辰不是春風(fēng)小店的店主，他守著春風(fēng)小店半月，觀察店主一舉一動，模仿店主言行舉止，牢記店主關(guān)系網(wǎng)，就為了等密令到來，帶上人皮面具偽裝成店主，恭候慕容黎。

這張人皮面具，出自北風(fēng)之手。

至于真正的店主，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是活不長的。

“好?！蹦饺堇璧男θ?，滲出瀕死的寂靜，“若有人敢來，就讓他們安靜的去死，不要擾了阿巽清夢?！?/p>

他決定護著他，護到任何時候都不讓巽澤有出手的機會。

因為一旦出手，他們刻意隱瞞的真相就會被無情捅破，顫抖凋零。

“屬下遵命，公子，屬下在天傾山莊外撿到了它?！备綄⒊嗵煊菽贸?，遞給慕容黎，“它好像受了很重的傷?！?/p>

赤天虞兩眼混濁，翅膀軟綿綿，似乎并沒有脫離恐懼，不住顫抖。慕容黎接過，指尖一點光華綻放，點在赤天虞觸角之上，緩緩道：“是琴音擊中了它的神識?！?/p>

大約一刻鐘，赤天虞才悠悠轉(zhuǎn)醒，一看到慕容黎，淚眼婆娑又是親又是抱，訴說著它天大的委屈，說什么都不撒爪了。

慕容黎無奈，暖心安慰幾句，它才戀戀不舍爬去仙鶴簪里，躲了起來。

慕容黎看了看紅薯，有些不忍直視，最終將目光鎖向庚辰，鄭重道：“庚辰，你的廚藝怎么樣？”

“還……行。”庚辰內(nèi)心猛然一慌，“但，不能與郡主相提并論?！?/p>

“無妨，”慕容黎起身，走向灶臺，托起菜刀在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你說方法，我來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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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是這一帶的人事通，只要給錢，沒有他安排不了的事，春風(fēng)小店那小子走了鴻運，讓他趕走十丈之內(nèi)的閑雜人等，以保證小店安靜，他自是不太愿意的。

但這回店主竟然無比慷慨，給了比以往多一倍的金子，看在錢的份上，他自是非常滿意。

金腰帶上掛著錢袋子，老六雄雞昂昂，手中一把笤帚舞得虎虎生風(fēng)，麻利迅速的將閑客一個一個掃開。

待人散盡，他趾高氣揚，叼著狗尾巴草正準(zhǔn)備去找店主邀功。

一道藍光閃過，本著謹慎的心理，他猛然側(cè)頭，就見一人同樣叼著狗尾草，靠著大樹，悠哉悠哉看著他。

叼狗尾草可是老六的專利，他絕不允許別人在他面前與他叼同樣的草，這樣，會顯得他很沒品。

特別是遇到比他帥的人。

他跳了上去，用笤帚比劃著：“你聾了還是瞎了？沒看到我說這一帶禁止閑雜人等出入?！?/p>

巽澤的嘴角，浮起一個微笑：“你瞎了，沒看到我不是閑雜人等?！?/p>

老六心頭一凜，瞇起眼睛似是打量巽澤，霎時，笤帚猛然仍開，狗尾草也不敢叼了，慚愧道：“原來是春風(fēng)小店的主顧，老六有眼不識泰山，萬萬海涵?！?/p>

巽澤道：“帶句話給你家主子，想要我手里的東西，就請來盟主令?！?/p>

老六面有礙色：“小民打小就是孤兒，沒有主子，不知客官所言何意?！?/p>

巽澤凝視著他。

他頓時滿臉冷汗，顫抖雙腿說不出話來。

巽澤：“很好，還知道怕我。那就是知道我的身份?！?/p>

不是因他是春風(fēng)小店主顧，方才失禮后怕，而是因為知道他的身份，乃天下第一黎澤閣閣主，恐懼油然而生。

老六一窒，無可辯駁，神色難看至極，許久未緩過神來。

巽澤笑了笑，對老六的恐慌無比滿意：“既然傳言已證實，讓整個江湖沸騰的東西在本閣主手里，那本閣主也攤牌，好物確實在我手中。本閣主天下第一的名號，想必都聽過，若是硬來搶，不知道有幾條命可以送?！?/p>

他吐出狗尾巴草，插到老六頭上，微笑迅速歸為冰冷：“本閣主殺人一向看心情，今日心情還算可以，愿意與他談笑。下次本閣主心情不順暢，來一個我滅一個?！?/p>

老六頭腦中一陣眩暈，仿佛小小一根草在頭頂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劍風(fēng)直接灌入其中。

他忍不住慘叫一聲，跪了下去，已是嚇得頭皮發(fā)麻，臉色變成了白紙：“閣主饒命，我傳?！?/p>

凜凜神威的天下第一直讓人畏懼。

他再也不叼狗尾巴草了。

巽澤淡淡道：“天下好物不堅牢，別讓我等太久，我這個人沒耐性，丟了砸了可不好說。順便告訴他，江湖行事，別做背后陰人那一套，我這樣腹黑的，想陰我，他還嫩著。”

老六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你，只要盟主令，就給東西？”

巽澤微笑：“若是你家主子能親自來請本閣主，本閣主也歡喜得很?！?/p>

當(dāng)真只是報信，巽澤未動殺意。

老六如蒙大赦，爬了起來，俯身一躬，飛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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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氣濺開，巽澤魔鬼般展顏魅笑，吐出一口血氣，也吐著苦澀。

“見鬼，他爺爺?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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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時，平靜的海面映著藍藍的天，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白羽在海面上掠過一抹驚鴻。

那是數(shù)十只信鴿，組成一條飛翼之路，筆直飛向海角天涯。

大海盡頭。

靈山，是否會在那里？

云淡淡流瀉，風(fēng)緩緩吹拂，寂靜，縈繞在慕容黎心中，仿佛可以持續(xù)千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