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西北方向的殘霞，今日顯現(xiàn)出令人驚艷的異紅。楚王景韶負(fù)手遠(yuǎn)望，感受著夕風(fēng)拂面，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享受。

? ? ? ?白鹿稱是一座精巧低調(diào)，古意盎然的小城，佇立在豐茂的草野，每到傍晚之時，整座城池被霞光染色，每條磚縫滿溢起無方的懷古幽思，空中漂浮著淳美的邊野味道。根據(jù)楚國客卿---“亂世帝璽”素文純公子秘密建議，本次抗擊夏國的大戰(zhàn)，楚軍的屯糧基地設(shè)在此處。楚王親征監(jiān)糧，已在這里停駐數(shù)日，這座規(guī)模還不及清江里王宮大的小城所獨具的曠放氣質(zhì)，讓王者著實有些著迷。

? ?? ? 方才他作成了一首詩，在最末的一句，將彤云比喻作沙場烈士的鮮血。這無疑是他有生以來寫的最好的一首作品。他從未曾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有才華，此刻心胸暢快之極。

? ?????第一次來到遠(yuǎn)野邊地，看莽莽河山過眼，金戈鐵馬的軍隊倥傯來去，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國家，是這樣的遼闊，雄豪，美不勝收。某一時刻，他甚至鼓起沖動想要將自己的王旗高高張掛在城頭，讓來往調(diào)糧的楚軍將士都看到，讓吹過這里的風(fēng)與云，沿著天軌緩緩不息周轉(zhuǎn)著的好似無數(shù)碎晶般的星辰都看到。不過素文純公子叮囑過為了確保安全，駐地只能虛張將旗，對于他的獻(xiàn)策，楚王還必須謹(jǐn)慎地照辦。

? ?? ? 景韶此時對素文純很有些感激。若非他當(dāng)日不惜沖犯王駕，逼迫自己決意親征，只怕自己有生之日，都不會見到這里的這種美。這種江山之妖嬈，霸業(yè)之嫵媚，意氣叱咤之纏綿，理想飛揚(yáng)之艷美，令人沉醉盡一腔肺腑，仿佛猶勝世上任何角色而溫柔的女子，或風(fēng)姿逍遙的少年。

? ??? ?“這大概，就是天下第一風(fēng)流吧......”當(dāng)世文采最佳的國君無聲地念叨，指甲纖長的手不覺間觸摸著自己微顫的嘴唇，“就算是那個女人，也會喜歡的。”

? ?? ? “此番回去，她就是孤王的人了。”他忽然想起一件極開心的事，不由得說道，“他也是。他說過要來做楚國的臣子---做孤王的臣子?！彼f著哈哈笑了起來，迎著晚風(fēng)披展開雙袖，開懷道：“你說！天下間除了我泱泱楚國，尚有何邦何國，配得上擁有他們？！”

? ??? ?一直跟在他身后隨扈的武官聽得這話，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得連忙躬身附和道：“正是，正是......恭喜王上，恭喜王上！”

? ??? ?景韶連連地笑，眼望著夕照，見嫣紅的光芒向微呈弧線狀的大地隱去，這一場黃昏又要謝幕了。他留戀又感慨，微笑著遐想：“待打完仗，命薔薇女與素文純大人伴駕，孤王要巡游疆土。帶他們一起來看看這里，你說可好？”

? ?? ? 這話問出，片時卻未聞答言。楚王微怔，負(fù)著手回身看去---卻見他的幾名隨扈武官竟都背對著他，一齊在望著后面的遠(yuǎn)處，呆愣僵直，像是被什么嚇住了。楚王瞇著眼，揚(yáng)首望去，只見百步余開外，一隊雄健的軍人騎跨駿馬，踏著城中馬道而來，立在那里鬃髯飛揚(yáng)，也正望著他；那為首的一個男人，烏衣黑發(fā)，甲胄上金蛇盤繞，峻拔偉岸，烈烈的神采與英氣，如同鋼鐵或是火焰，撲面逼人而來。

? ??? ?“......這也是我楚軍的戰(zhàn)士么？何其壯偉！”楚王負(fù)著手，頗有些驚喜地感嘆了一句。

? ?????而后他聽見鐵蹄力重，直將要踏碎鋪道的青石，眼見著那一隊騎兵飛躍而來，轉(zhuǎn)瞬之間戰(zhàn)馬的騷氣已噴到尊貴的王駕，為首的那烏衣的男人驟然揮起一柄巨大的刀。

? ??? ?視線隨即被斬斷，斑斕世界墮入一片烏黑。楚王的頭顱離開身體，滾落到地上。

? ?? ? “......大王！”隨扈武官們驚恐地大聲嘶叫。

? ? ???“你們，叫他什么？”偉岸的男人回手收了巨刀，帶起一聲鳴鳴的腥風(fēng)，胯下激昂的黑馬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背對殘陽，居高臨下。

? ? ? ?武官們渾身顫抖，呆愣了好久，慢慢抬起頭看向他。周遭被一整隊騎兵包圍，利刃在交錯的馬刺上偶爾擦出銳響。

? ??? ?“大，大......不，不不，不是叫他，小的們是叫您?！鳖I(lǐng)頭的武官猛醒，趴在地上扭轉(zhuǎn)過身子，在男人的馬下匍匐叩首：“大王，拜見大王，大......大夏王！”

? ??? ?天徹底黑了下來，霞光不見，風(fēng)鼓陰寒。星辰冷色之下，那個人精美而嚴(yán)酷的臉，有如神魔般駭人，不可仰視。他運(yùn)刀挑起滾在地上的人頭，慢慢地舉高。

? ?? ? “你們叫他......王？”

? ? ? ?他眉梢一縱，良久，唇角翹了起來。

? ??? ?七月十八日，夏國正式對楚開戰(zhàn)整整半月。布局在楚國北疆防線以外的數(shù)萬夏國雄獅停止了頻繁的調(diào)動，全員集中扎營修整，除了豐足的肉食犒軍，還演起美妙的中州列國歌舞。

? ??? ?絲竹歡笑漂浮在連營上空，金裝錦繡的中軍大帳里，是唯一安靜的地方。夏王秦嬰舉酒獨酌，雙眼斜斜望著座旁一只巨大的錦匣，似留意又似無心，聽他的屬下匯報著千里之外的戰(zhàn)況。

? ??? ?“臣等暗度璃石嶺，依陛下欽定之策，即時擊破玉刃關(guān)，未有兵員折損。關(guān)內(nèi)孤城原有大股敵軍龜縮，數(shù)不滿九千，后皆出城接戰(zhàn)。臣等于玉刃關(guān)內(nèi)克之，交戰(zhàn)約及三個時辰，全殲殘?zhí)敗！睗M身風(fēng)塵的軍人半跪在地，清晰地說完。

? ??? ?秦嬰眼眸都未曾稍轉(zhuǎn)，對于剛剛聽到的輝煌戰(zhàn)績毫無表示，只銜杯淡淡問道：“關(guān)內(nèi)接戰(zhàn)，折損多少？”

? ? ? ?軍人略略一哽，抿了嘴唇，垂首答道：“亦頗有些折損。蕭都統(tǒng)命臣上稟：陣容大部尚好，不會耽擱嗣后的軍機(jī)，請陛下放心。臣離開時，蕭都統(tǒng)已整飭軍馬，晝夜南下楚國腹地去了?！?/p>

? ? ? ?秦嬰合了眼睛，杯中酒一飲而盡。須臾，他沉聲言道：“告訴蕭鷹，原定戰(zhàn)策有變，不必急于進(jìn)取楚都了，叫他改道。”他說著，拈起一只火漆密封著的文鐵簡，丟到面前軍使的懷里，“這是新的軍令，照令行事，不得稍誤?！?/p>

? ??? ?那軍使接住軍令，連忙叩首答了聲“是”，便起身奔出帳來。他才去，貼身聽令的參軍便又進(jìn)帳來。

? ??? ?“還有何事？”秦嬰又斟滿了酒杯。冷然問道。

? ? ???“陛下，楊疾長史到了?！眳④姽Ь捶A告，轉(zhuǎn)而便向著帳外揮手。

? ?????騰騰騰的急切腳步，冒了煙似的嗓音。整個夏國，也只有那個老頭子會在王駕前如此無狀，“陛下！陛下！臣都聽說了，陛下好戰(zhàn)略！哈哈哈哈！”

? ?? ? 他一路喊著沖了進(jìn)來，兩腳泥土，滿頭汗氣，一手狂亂地?fù)u著把鄉(xiāng)下老農(nóng)才會用的破蒲扇。一進(jìn)帳草草行了個禮，便一屁股坐下招手要水，咕咚咕咚舉頸灌下。

? ??? ?一口氣干了半桶的水，他抹了嘴，這才搖著扇子沖秦嬰說道：“后方之事大大麻煩，拖累老臣今日才到軍前。陛下率軍出陽關(guān)后，那洛國的舊部不甘國祚被我軍所滅，意圖起兵謀逆；另有兩城伙同賊寇，乘勢叛亂；又有七座兵鎮(zhèn)因饑荒缺糧起了兵變，人畜相食......”

? ?? ? 秦嬰的手一舉，止住了楊老大人的話頭。“后方事有你料理，孤不關(guān)心。”

? ?? ? 楊疾咽了口唾沫，嘆著氣點了點頭。他抹了一把汗甩到地上，轉(zhuǎn)而舉頭望著秦嬰，眼中滿是欣慰與滿意：“陛下攻楚之戰(zhàn)略鋪排，老臣悉已聞之。上策！”他說著連擊了兩下手掌，深深地頷首。

? ?? ? “陛下以大部兵馬佯動于楚軍防線正面，引而不發(fā)，令楚人猜測不出我軍真正的進(jìn)擊方向；暗中卻分兩萬精兵偷度玉刃關(guān)，直下楚國腹地，襲取清江里都城。此策實為上佳！楚國這樣地廣兵多，糧秣充足的大國，并非我軍以往所遇的零散敵虜可比，一旦開戰(zhàn)，曠日持久，縱使我軍出盡全力也難以盡滅其國，這正是臣早先最擔(dān)心的事。陛下如今出奇策直搗楚都，若能控制都城，擒得楚王，挾持于他迫令楚國納降，則是極好的結(jié)果！以如今楚國朝野之疲弱腐敗，楚王俯首投誠，軍民必然無心再戰(zhàn)。屆時楚王便是陛下掌中傀儡，偌大的楚國自然歸附我夏國霸權(quán)之下，就如同第二個晉國——不損兵馬，不耗國力，得以略定如此廣大疆域，大大的劃算！”楊疾說著興奮異常，這筆漂亮賬讓他雀躍得年輕了二十歲，好像撿到了整個東陸那么大塊的餡餅。

? ??? ?秦嬰聽著，慢慢一合眼睛。自己心中謀略，這個老頭子卻都看得明白，雖是慢了一步，卻實已可算是傾世英才了。他舉酒飲了一口，沒有言語。

? ? ? ?楊疾扇了幾下蒲扇，唇角愜意地一笑，又言道：“陛下分兵之下，另有分兵。命蕭鷹虛張陛下的王旗攻玉刃關(guān)，陛下自己卻同時率鷹擊騎兵，疾速偷襲楚軍糧秣總囤。楚軍大部皆在邊防，遠(yuǎn)離都城，縱使楚王投降，這支大軍也仍是我軍威脅，難以收服。然而一旦失去軍糧供應(yīng)，楚人軍心必散，到時再聞都城失陷、楚王納降的消息，想必也只得是立地繳械。我軍便可不費一戰(zhàn)，盡取楚國險要，徹底控制此邦?！闭f到此，他笑著看向秦嬰，“老臣識人之目，果然半無錯漏。陛下兵略，當(dāng)世無雙?！?/p>

? ??? ?“呵......”秦嬰揚(yáng)首，笑了一笑?！耙讶欢冀心憧赐噶恕＿€叫做‘無雙’么。”他輕輕捻轉(zhuǎn)著手中的酒杯，眼角仰瞥著座旁的大錦匣，微醺的目光中，忽然寒色一凜，“孤已下令，盡改前策。”

? ?? ? “什么？為何？”楊疾一驚，瞪大了眼睛。

? ??? ?秦嬰?yún)s不理他，只自閉目，品著美酒。楊疾皺了眉，往帳中四下掃看，忽而目光在那只大錦匣上凝住，愣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問道：“這匣中......是何物？”

? ??? ?“景韶的頭?！鼻貗肜淅湟痪?，揚(yáng)手扔了酒杯。

? ?? ? “?。俊睏罴泊蠛傲艘宦?，大張著嘴，半晌沒有合上。“陛下你......陣斬楚王？”

? ??? ?“孤得兩路斥候回報，楚軍糧囤設(shè)于白鹿城，便于昨日黃昏親自率三百鷹擊騎，浮水暗渡清漓江，疾行二百里進(jìn)襲得手，盡焚楚糧。然孤七十七路斥候，耳目通天，卻未探得景韶親臨白鹿城監(jiān)糧的消息?！鼻貗氪浇菧\淺笑著，話音悠慢，隱著不為人知的情緒，“這個蠢豬，并未在城中掛王旗。就連孤也未料到，他竟會在那里受死?！?/p>

? ??? ?楊疾瞪著眼睛，眼光直直地從大錦匣上移了下來，怔怔出神。半晌，喉中“咕”的一響，干咳兩聲，雙手抱起剛剛被重新灌滿水的冰桶，又是牛飲起來。

? ?? ? 帳中很是寂靜，只聽見他喝水的咕嘟咕嘟。一桶冰水底朝天干，咚的一聲放在地上，他直愣著雙眼，突然猛力拍了一下大腿?！氨菹掳”菹拢∧愦朔?.....可真要顛覆史冊了！”

? ??? ?他驀地這么喊了這么一句，兩三步奔走到秦嬰座前，嘴巴和指尖都激動得在發(fā)顫：“楚國人心之朽爛，如今大戰(zhàn)之際，楚王暴斃，其國體必然崩潰，文武朝臣作鳥獸散，想他那豪富都城必然盜寇叢生陷入大亂，邊鎮(zhèn)則將各欲叛離，鎮(zhèn)國公狄思述必定立地叛國，方今屯駐于前線的大部兵馬，也將自行瓦解，分派系自立，甚或自相殺伐、當(dāng)即內(nèi)戰(zhàn)。陛下斬首景韶這一刀——”他說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氣“將斬斷楚國的國祚，徑直致其滅國！”

? ??? ?秦嬰看了看他，另取了一只精致的酒杯，慢慢斟酒。

? ??? ?楊疾喘著粗氣，搖首嘆道：“楚王一向膽小，今次卻怎么會貿(mào)然親征，踏足戰(zhàn)地？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此一來，我軍豈非出兵半月，一戰(zhàn)而滅天下第一大國？自古以來，一戰(zhàn)滅國之例，聞所未聞。似此天威......”他瞪著雙眼，轉(zhuǎn)看向他那君王俊美如天人的側(cè)臉，“震古爍今，將懾服天下！”

? ? ? ?夏王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那充滿著別樣魅力的男性聲線，浸著上等瓊漿醇美的酒氣，令人聞之心折。楊疾與侍立一旁的參軍怔怔地聽了片時，不禁雙雙跪倒在地上，向著主上深深地拜下。

? ? ? ?秦嬰的笑聲延綿片時，驀地戛然而止。再仰首看時，卻見他銜著酒杯，犀利的雙眸中哪里有半點笑意，卻是切金斷鐵的冷厲。

? ??? ?“這件事，當(dāng)真如你所說，這般值得高興么？”王忽然說了這么一句，瞬間沉下的氣息，仿佛在壓迫著臣子的脊骨?！肮乱褌髁钍掹?，不再執(zhí)行攻楚都之策。改道南下，先去略定楚國南方的三處邊境。”

? ??? ?楊疾眨了眨眼，垂首深思，須臾不禁緩緩點頭：“是了，楚王死去的消息一旦傳出，楚國崩潰，南部三鎮(zhèn)恐怕會反叛。倘若他們自立為寇，甚或投效宛州的唐國，楚國軍略要地將去除一半，我們攻楚的戰(zhàn)略，也就大半失去了價值。這一點確應(yīng)優(yōu)先顧及，臣倒是一時未慮及此......”他抬眼望了望夏王，語調(diào)低沉了許多，“一戰(zhàn)滅楚，情勢太過迅猛，確實打亂我軍先前的計劃，雖則威武，但也帶來許多麻煩。嗣后楚國崩解，我軍要想略定偌大一國的戰(zhàn)局，還須花費不少力量。但......這到底是亙古未有的驚世武勛啊?！?/p>

? ??? ?秦嬰聽著臣下陳詞分析，半垂著眼簾，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楊疾稍待了片刻，悄悄看著君主臉色，自己肅然思慮了半晌，極盡謹(jǐn)慎地開口，探問道：“那么陛下，意欲如何打算？若然，需要暫時隱匿楚王已死的消息，老臣亦有辦法。”

? ??? ?秦嬰揚(yáng)首，靜靜飲盡了最后一杯酒。張開攝人心魄的雙目，他淡然下令：“景韶之頭，懸于旗頂，遍示敵軍。傳告列國：夏王滅楚。”

? ??? ?“......遵旨！”楊疾聞命，俯身扣首。他的心跳如重錘敲擊著胸口---作為一個閱盡興亡，寫史半生的人，此時此刻，他正親眼，親手，親身---跟隨著絕世雄主的滾滾紅塵，踏過了一頁曠古絕今的歷史。

? ? ? ?“老頭子......”夏王彎曲的一個手指，輕輕搔了搔鼻翼，“你去給孤傳一句話。‘不順大夏者，必碎其國’。傳給——天下人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