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點(diǎn)灰，像是要下雨，墓園里的樹不見多少綠意，松枝在冷風(fēng)里輕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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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鳴裹緊身上的大衣，走近那塊近來被他時(shí)常擦拭的墓碑，不太能彎腰，他便慢慢在碑前坐下，將一束白桔梗放在碑前，一天前放下的那束還在旁邊沒有枯萎，挨并著，素色花瓣與綠骨朵隨風(fēng)輕顫，像是墓主人對(duì)他的繾綣回應(yīng)，他抬手寸寸撫過碑上名字的筆畫，一只枯瘦的手隱隱顫抖，“哥，這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們了?！钡吐曊f完，他把手上另一束白菊伸長(zhǎng)胳膊往旁邊的墓前放，腰腿不濟(jì)，最后只能松開手將花半丟下，再遲緩地坐回來，就這么在兩座墓前絮絮叨叨說了二十幾分鐘，把自己的病情和以前沒說過的心里話都說了一遍，最后他撐著身邊的墓碑顫巍巍站起來，緩了一會(huì)兒才找回力氣往旁邊挪去，一頓一頓地彎下腰，把剛才丟落的花束擺正，慢慢抬腰，扶上他面前的墓碑，同時(shí)枯槁的指腹也觸摸上跟旁邊那塊碑上一般熟悉入骨的名字：沈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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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鳴渾濁的雙眼湊近看著這個(gè)名字，喃喃開口：“到底還是讓你勝了一籌，跟著他先去了，不過我還是要說，二哥，我對(duì)哥的愛，從來都不比你少?！彼鰦伤频暮吡艘宦暎瑩嶂蛭《值膭?dòng)作反而添了溫情，“算了，反正我很快就能見到你們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爭(zhēng)就是了，還是我們?nèi)齻€(gè)，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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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固執(zhí)地要自己去掃墓的老父親往回走，倚在車門邊的吳邪趕緊站直，兩個(gè)弟弟跑上去把沈一鳴一左一右穩(wěn)穩(wěn)攙著，一步步往車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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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鳴抬頭望著不遠(yuǎn)處的吳邪，后者是大哥，他左邊的井開心是二弟，右手邊的沈風(fēng)是最小的弟弟，因?yàn)閰切跋矚g才領(lǐng)養(yǎng)的他，明年成年，他本想著要是能撐到小風(fēng)成人禮那天就更好了，可是井然和沈巍去后，他心里一直空落落的，胸膛里像是空了個(gè)洞，身體每況愈下，到了今天，他自知是回光返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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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車邊，吳邪早已打開了車門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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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鳴慢慢回過頭去，望著那兩座碑，恍惚看到了年幼的自己被那時(shí)不過只有十五歲的井然緊緊牽著，三兄弟立在爸爸的墓前。他覺得，一切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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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井然容顏青澀，眉眼間已蘊(yùn)著脈脈的溫柔，他的眼睛紅著，夜里哭過現(xiàn)在還是腫的，牽著啾啾的小手一刻也不敢放開，強(qiáng)忍著沒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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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啾啾淚汪汪的，看著所有人身上都穿著黑白色衣服，知道這是爸爸的葬禮，因?yàn)閮蓚€(gè)哥哥都沒有哭，他沒敢哭出聲，只默默掉了一陣眼淚，偷偷用袖子擦了，牽著哥哥的小手緊緊捏著，淚眼看著二哥沈巍和媽媽站在幾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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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中只有沈巍的表情最嚴(yán)肅，看著眼睛也有些紅，他還沒到青春期，身量有限，仍雙手扶托著身邊哭得聲音已經(jīng)嘶啞的母親，他留神觀察著在場(chǎng)其他人的表情，隱隱瞧出有那么幾個(gè)臉上的難過只是在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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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jié)束，一家四口等所有客人都走了，沈巍見井然還牽著一鳴站在那兒，“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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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墓上新土的井然陡然回神，下意識(shí)握緊手中的小手，走了一步，把啾啾抱起來，看著母親和沈巍，想起他才是哥哥，精神強(qiáng)自一震，“嗯，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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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車上，沈一鳴窩在井然腿上睡著了，因?yàn)榭蘖四且魂?，睡著了都還在時(shí)不時(shí)地抽噎，睡得不甚安穩(wěn)。井然輕撫他軟發(fā)，看到一鳴腳上的鞋鞋底蹭在沈巍西裝褲上，為葬禮定制的一身小西裝，被蹭出一串交疊的印子。沈巍看起來毫無所覺，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兩三年前開始，井然就覺得這個(gè)弟弟少年老成，有時(shí)比他還像哥哥，不過只要一站到一起，井然身高優(yōu)勢(shì)明顯，一下就沒了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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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坐在副駕一言不發(fā)，尚沉浸在丈夫離世的噩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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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看一眼腿上的啾啾，抬頭看仍望著窗外的沈巍，不禁輕喚了一聲巍巍，沈巍上小學(xué)后他就再也沒這么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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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聽見了，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才轉(zhuǎn)頭看井然，等了一會(huì)兒也沒聽見下文，他看出哥哥的不安與無助，因?yàn)檫@種情緒他也有，只是他會(huì)壓在心里不輕易流露，尤其是現(xiàn)在這種時(sh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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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伸出手，握住井然的，發(fā)覺后者手冰涼，握得緊了些，把其實(shí)也不多溫暖的溫度傳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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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握到他手心的溫度，冰涼的身體多了點(diǎn)支撐，看著沈巍漸漸露出一點(diǎn)極輕的笑容。井然看了眼司機(jī)，那是之前就一直給爸爸開車的老員工張叔，但他又看向副駕的母親，忍了忍沒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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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說，“回家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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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愣了一下，他一個(gè)字沒問，沈巍已經(jīng)猜到他想問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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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至今才意識(shí)到，雖說出身于這樣的家庭，爸爸掌管著井氏集團(tuán)這樣一家上市公司，他們母親和三兄弟卻一直都被保護(hù)得很好，就像家里那些養(yǎng)在溫室里的花草，只管享受陽光，就算聽到風(fēng)雨聲，也會(huì)被玻璃擋住，爸爸急病身故，走得可謂突然，早立有遺囑，但他們今后要如何守住井氏？那是爸爸白手起家辛苦了大半輩子的基業(yè)。井然跟著爸媽出席過幾次酒會(huì)，隱約能感覺到那些人對(duì)井氏的虎視眈眈，只是公司的事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離他還很遠(yuǎn)，從未真正接觸過，現(xiàn)在也是兩眼一抹黑，完全分不出敵我，相信沈巍也是一樣，即便像個(gè)小大人似的，也從未接觸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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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家，母親看了眼三個(gè)孩子就抹著眼睛進(jìn)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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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jī)要來幫忙抱一鳴，井然沒讓，自己抱著睡得迷迷糊糊的一鳴進(jìn)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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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站在車邊，“張叔，最近要麻煩您辛苦一些，家里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會(huì)用車，您就還住原來那間房，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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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巍少爺你也節(jié)哀順變?！蹦暧獍氚俚膹埵迳髦氐嘏呐男∩倌晟惺菹鞯募绨?，“有事你們只管吩咐，那我先去停車?！睆埵遛D(zhuǎn)身后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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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目送著車駛進(jìn)私家車庫，才轉(zhuǎn)身進(jìn)門，給獨(dú)自坐花房里的媽媽送去一杯熱水，上樓時(shí)正好看到井然從一鳴房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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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闔上門，兄弟倆默契地抬腳往爸爸書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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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走在后面，進(jìn)門后回身關(guān)門鎖上，越過井然走向保險(xiǎn)箱，看起來熟練地輸入密碼將其打開，翻出里面放著的遺囑，拿著起身坐椅子上，抬頭看到井然還站在那兒，放下遺囑去搬另一張椅子放身邊，又坐回椅上，翻看著一邊說，“爸爸沒告訴我密碼，我常在這兒看書，被動(dòng)記住了而已，反正過幾天律師也會(huì)給我們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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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走過去坐下，想說你看得懂嗎？見沈巍盯著看的是公司股權(quán)的分配，他也湊近了些。沈巍將遺囑朝井然挪挪，兩顆腦袋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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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們和母親名下就有一些持股，現(xiàn)在父親的也會(huì)轉(zhuǎn)到他們四人名下，加起來依然是41.6%，問題只是他們?nèi)值芏歼€未成年，母親能代持股份，卻很難坐穩(wěn)董事長(zhǎng)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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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開口問，“穆特助是不是也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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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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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見沈巍看得認(rèn)真，一時(shí)不知還能問什么，注意到室內(nèi)光線不足，走過去拉開了窗簾。陽光迎面撒進(jìn)落地窗，落在他臉上身上，他微昂起臉迎接，眼角有點(diǎn)濕潤(r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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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拿著遺囑走向保險(xiǎn)箱，重新鎖回去，站起來思慮片刻，老實(shí)說他也暫時(shí)想不出什么來，現(xiàn)在他們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他走過去站在井然身邊，他不喜歡總是要抬頭看井然，同樣迎著陽光，他讓自己說出口的語氣盡量平靜，“讓一鳴多陪媽,小孩子事多，忙起來就不會(huì)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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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側(cè)頭看著沈巍，伸手揉了一把小少年梳得整齊服帖的頭發(fā)，用掌心揉揉亂，嘴角笑容比之前明亮了些，“你不也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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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動(dòng)了動(dòng)腦袋，到底沒躲開，“不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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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撫著他的頭動(dòng)作一滯，這輕淡的三個(gè)字，仿佛讓窗外的陽光都暗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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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三天后就去了公司，井然不知道他回房后跟那些叔伯們是怎么艱難溝通的，總之才十三歲的小沈巍去到了公司，還是坐過去井董日常上下班那輛車，沒有任何職務(wù)，就是趁放寒假來學(xué)習(xí)一下，一時(shí)被眾員工引為奇觀，井家二少長(zhǎng)得怪可愛，偷拍照在員工八卦群里瘋傳，收獲了一眾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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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對(duì)此沒有任何不滿，反而隱隱松了口氣，沈巍知道他想學(xué)美術(shù)，什么都沒提前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張，他一半覺得自己太自私也太沒用，一半又覺得沈巍好像太懂他。既然各自心里都做出了決定，那就互相支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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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漸漸學(xué)會(huì)做一些家常菜，順利升入高中部，沒有寄宿，而是每天都回家來，幫母親照顧一鳴，輔導(dǎo)一鳴學(xué)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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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企業(yè)管理》，頭也不抬，耳朵聽了一會(huì)兒井然給一年級(jí)的沈一鳴講認(rèn)識(shí)人民幣，在心里點(diǎn)點(diǎn)頭，是該認(rèn)識(shí)，從小看著就傻乎乎的，別讓人給騙了，得好好灌輸一下物價(jià)和匯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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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qǐng)個(gè)家教吧，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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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聞言抬頭看沈巍，這是嫌他輔導(dǎo)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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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你我都是半放養(yǎng)式學(xué)習(xí)，一鳴還小，別人有的他也該有，我會(huì)讓助理幫我聯(lián)系幾個(gè)合適的來家里面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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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然蹙眉，“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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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鳴在桌子后面悄悄扯井然袖子，不想要家教來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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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翻過一頁，抬頭看井然，“嗯，助理，穆特助職位有了調(diào)整，我就請(qǐng)了新的助理，媽作為董事長(zhǎng)不管事，助理給我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