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將近十點時，公共汽車到達了目的地。我用力伸直了腰，打了個哈欠。空氣還很凝重濕潤，使人感到清澈的空氣只有在雨后數(shù)小時才會出現(xiàn)。雨確實比剛才的還要大，但氣溫?zé)o疑升高了些。

水泥路的兩列排列著的房屋，每一棟的屋頂幾乎無一不是木質(zhì)，深顏色的磚瓦此時吸足了天色的云，更加深沉。舉目四望，周圍的眼景無不蒼涼而熟悉。也許是正在下雨的關(guān)系，雨幕給房屋和隔三差五的白樺樹覆蓋上了一層凄涼的袈裟。我對這里并不陌生。

雖說我的家離這里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在這里我還是有那個信心可以閉眼走路，不至于拐到陌生的道路上的。

簡要介紹：

典型的地方小城，和日本其他纖塵不染的城鎮(zhèn)一樣，有不大的商店，冷冷清清空無一物的街道，隔著兩座房子就有一個的黃色垃圾桶，公園里的長椅堅挺依然，隔了十條街才會出現(xiàn)的公共汽車站，沒有導(dǎo)游圖，就連衛(wèi)星地圖一看也會讓人傷了腦筋，除了幾條主干道外，延伸出去的所有白色路徑都被攔腰砍斷。也罷，這地方幾乎沒有游人的，也不需要對誰如此客氣。不過這里并不排外，小鎮(zhèn)發(fā)展成這樣不是這里居民的錯，這里的人哪里不希望有年輕的小伙子可以為這個地方增添一點，哪怕微不足道的生氣呢？誰不希望這里總是充斥著的，無可排泄的衰敗感散去呢？

歸根結(jié)底，大家都抱有一個想法，就是以為遲早有一天會從這樣衰敗貧窮的狀況下走出去，以為把這里的工作做好就行，所以他們才會在原地等待。不對此抱有希望的年輕人早已離開，去了這里以外的，卻仍是蒼穹下的地盤闖蕩。剩下的人在等待中賣出了土地，結(jié)果因各種因為經(jīng)濟和高利貸的關(guān)系而失去，不僅如此，在這長久中，他們的時間和精力也逐漸被消耗，最終會在等待的希望貧窮中死去。

就在我走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唯有花壇里的花在對我搖頭晃腦，沾滿青苔的八百萬神在對我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我聳了聳肩。“抱歉，我對這里無能為力。”我對他如此致以歉意。雨滴打落在他的臉上，臉因在得到我的答案后更加陰沉。我在心中暗中抱歉，繼續(xù)行進，這里不可避免的與我記憶中相比的更加蕭條?？諝庠絹碓綈灹?。

我走進一家超市，買了一個蘋果解悶，邊走邊吃。再次看周圍，其實這里比我想象的要干凈，現(xiàn)代。如若是在陽光明媚的天氣，這里定是另外一幅景象，而倒轉(zhuǎn)了心情的我也許也會做出與上文完全相反的評價。

自己打倒自己。

磨磨蹭蹭的走了半個小時才到了目的地。守矢神社，現(xiàn)實中的守矢神社。這里已經(jīng)變得比我想象中的空曠，大門敞開。似乎沒有因為我長大的緣故而變得有些狹窄。我站在門前，合目喟嘆，我已經(jīng)有兩年多的光陰沒有踏足在這里了。頭腦中的按圓珠筆的聲音咔嚓咔嚓的，聽的怪舒服的，但一旦把它帶入進一只紅螞蟻在啃食我的腦漿，我就渾身顫栗。有幾次想要開口說話，但都噎在嗓子眼里，轉(zhuǎn)念作罷。去他媽的，好久不見。

庭院還是十分寬廣，讓我在意的是一旁竟然多出了一棟新的建筑物——資料館。印證了剛才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的——守矢神社資料館。看來這里已經(jīng)更大程度上作為一個資料館在運作了，而不是作為神社。也是，神仙都不在了，神社也只是空有其表了，就連住沒住人也是個問題。

可終究是住著人的，一個紅色的郵箱掛在靠外的建筑物的墻上。祈禱殿前因為下雨而形成了一個小水洼，水色渾濁，儼然如咖啡被傾倒在此。為了表示敬意，我畢恭畢敬的一腳邁過，投入了十日元，拍了手，閉目。但心里什么愿望也沒有，黑暗一片。

東風(fēng)谷早苗。我進入這里后第一次情緒引起了波動，郵箱上的名字。紅色的郵箱十分干凈，看來前不久還重涂過漆。干凈，我也稍稍吃驚，這里真的很干凈，如私人庭院般，不遠處類似倉庫的建筑門前種著兩排黃花，風(fēng)吹雨淋下，好幾朵都被吹掉了花瓣，花瓣順著水流一路流淌而去。就連守矢神社資料館這個牌子上也只是有些不足掛齒的暗淡，而沒有骯臟的痕跡。想必每次只要有時間，這里的主人都會定期或在像這樣的雨后不辭辛勞的把所有的都認真擦拭，使這里永遠是鎮(zhèn)子上最有力量的存在。

幾乎像是剛插上去，字跡清晰可見的灰色介紹標(biāo)志牌上。御左口神。牌子上介紹著這個神社的大體歷史，以及東風(fēng)谷家世代繼承的祭祀秘法等等，這個也是新的。我儼然感受到了一股陌生之感。

我背著自己的旅游包沿著小路，穿過矮的要命的門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里碰過頭，反正我是差點中招。這也許是堅持保留神社原本的樣貌而拒絕進行現(xiàn)代化改建所留存下來的。再往前就是盡頭，一個院子，小池子里兩條紅黑半點的魚皆若空游無所依的一動不動，直到我伸手觸動了水面?？磥硭鼈兎值们遄匀缓托钜獾牟顒e。也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我這么做算不算私闖民宅？我早已超越了一個游客應(yīng)該涉足的范圍。

果不其然，拉門聲響起，我隨著聲音轉(zhuǎn)過頭去。一位相當(dāng)奇妙的女士出現(xiàn)了。

她的奇妙來源于她的和服，一時讓我難以準(zhǔn)確說明那是什么顏色的和服，我最終把它定義為偏淺的暗紫羅蘭色。引人注目的和服。在一片恬靜，時間都感到潮濕凝固的庭院里，我有些目瞪口呆，不是因為眼前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蒼老，而是她身上有種超脫雨色束縛的高貴氣質(zhì)。

那氣質(zhì)通過和服和白發(fā)被更加鮮明，毫不耀眼卻也毫不謙遜的表現(xiàn)出來，無不在我剛才已經(jīng)看慣灰色色調(diào)的眼睛上狠狠戳了一下，提神灌頂。雖然她對我是有些帶有敵意和提防的表情，卻也絲毫不影響我對她產(chǎn)生一種被吸引氣質(zhì)的敬意。

她微微張嘴，眼角的皺紋微微扭動，上下簡單大量了我一番。

“您是，游客？”

遲鈍的我才反應(yīng)過來，從褲兜里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當(dāng)然是偽造的證件，說道：“你好，我是前幾天預(yù)約來采訪的記者。”

聽罷，她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亮光。

“是嗎？有失遠迎了。呀，您沒有帶傘？先快點進來吧?！?/p>

“不用擔(dān)心，雨不大，不礙事的?！?/p>

穿著和服的特蕾莎首相。想到這句時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怎么了嗎？果然還是有些冷吧。”她說。

“不是的，只是，這里比我剛才來時經(jīng)過的，要更有新鮮些。您一個人??？”

“嗯，自我開始照顧這里后，一直都是我一個人住在這里的?！彼呎f邊倒上綠茶，我點頭致謝，飲上一口，頓感不虛此行，受那么冷的罪，走這么長一段路，只為了喝如此令人心曠神怡，好喝的出奇的茶的話，值了。

“能照顧這里這么長的時間，真是件了不起的事?！蔽矣芍哉f。

“只是責(zé)任所在了。嗯——”她定了定神，繼續(xù)說道：“最近，這里真的比以往熱鬧呢，不知道為什么，來這里拜訪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有本地人和游客，還有稱是慕名而來的女學(xué)生，現(xiàn)在，都還有記者來了。說到記者的話，您似乎說過，自己不是專業(yè)記者，這是什么意思呢？”

“說是記者，但也只是做的工作和記者一樣而已，確切來說，我的工作是自由撰稿人。大致工作過程就是，事務(wù)所的人把從客戶接到的，可以稱為訂單的東西發(fā)送給我，我大部分情況下可以直接和需要稿件的一方聯(lián)系，商量好具體的要求和交稿時間。外地采訪的話，有時他們提供差旅費，有時不提供，這不影響，我一般的主要業(yè)務(wù)是，廣告，地下偶像和推廣店鋪這么一類，我會和他們的經(jīng)紀(jì)人，餐廳經(jīng)理再另行商量采訪時間，到時候再過去拜訪，采訪完后再在家或酒店里把稿件完成，發(fā)送給客戶，任務(wù)完成?！?/p>

“原來是這樣?！彼?jié)M茶杯?！澳敲?，為什么想要來這里呢？抱歉，被采訪者竟然問了采訪者問題?！?/p>

“沒關(guān)系，主要是，想旅游罷了。偶爾有時候想要從都市里出來嘛?！?/p>

她微笑的點了點頭。

關(guān)于神社的歷史，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逸聞趣事，偶爾摻雜些彌生——東風(fēng)谷彌生以往的個人經(jīng)歷。我裝作冷靜又不失熱情的樣子將其詳細記下。做一個演員是相當(dāng)困難的，為了神奈子的個人愛好，我按照她的要求，在彌生面前表演一個十分有條理，問問題不拖泥帶水，也不得罪人的專業(yè)人士。舉止投足之間都像是已經(jīng)對這里盡可能的收集了全部多的資料，筆記本上雷厲風(fēng)行，干脆利落的只記下關(guān)鍵字，并希望得到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東西的記者。當(dāng)然都是提前排練出來的，我最不擅長之事之一就是同人交往。

一絲不茍肯定吃不少苦。在聽彌生講述獨自照顧神社有哪些困難時，我想起半夜跟著神奈子和諏訪子往博麗神社走，一邊走一邊對戲的時候。諏訪子威脅道：“你要是嚇到她了我跟你沒完。”

我也不想啊，諏訪子大人，但這是神奈子“再三考量”下要求的，你說是不，我要是把我知道的對她如實相告，那才叫嚇到她。我也不想那么善良的老年人收到一個年輕人的驚嚇啊。

既然要干，就要干到最好。我不是滿足別人要求的行家，但好歹成績也能及格。最后一個關(guān)于神社未來期望的問題問完后，我已經(jīng)把稿子的一半給寫完了。看著記了五頁的手記，大概今天回酒店改一晚上就差不多能回去交差了。

問完問題后我并沒有著急離開。這也是神大人們的要求之一，想知道彌生的生活狀態(tài)和水平。

“好久沒有聊的那么愉快了?！睆浬⑿Φ?。

“沒看出來，原來彌生女士是位相當(dāng)健談的人呢?！?/p>

我看向拉門露出的小框，雨還在下著。

“恐怕一時半會不能停了呢。”彌生說。

“嗯，不過，下午就應(yīng)該能停了，天氣預(yù)報上是這么說的?！?/p>

“那就好，哪怕是雨天，您也如約來到這了，真是為盡職盡責(zé)的好人啊?！?/p>

“謝謝。”聽起來怪怪的，但我笑著回應(yīng)道。

到了中午，彌生做出午飯，我從中幫忙。蔬菜沙拉，雞蛋掛面，甚至還有酒。

“幾年前的老同學(xué)送的，真是的，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喝酒的人。所以我把酒放了起來，心想那天要是有客人什么的就拿出來招待?！?/p>

“結(jié)果留到了今天?！?/p>

“是啊，所以不用客氣。”

我無不慘淡的微笑接受，明明我也只是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卻因為沒有整理的胡須和老道的談吐（重申：被訓(xùn)練出來的），所以自稱已經(jīng)二十歲也沒有人會懷疑。我用大人的眼睛去看，卻討厭被當(dāng)作大人對待。

午飯相當(dāng)美味，竟足以和幻想鄉(xiāng)的純天然蔬菜匹敵。早上就沒好好吃飯，坐車的時候還因暈車活受罪，胃里東倒西歪，穩(wěn)定下來后自然因舟車勞累，饑腸轆轆，有些不顧形象的把盤中美食一掃而空，惹得彌生笑瞇瞇的，看孩子似的看著我。

午飯結(jié)束，雨仍沒有停，我和她有一聊沒一聊的消磨時間。每當(dāng)她問我的事時，我就無比緊張，只好講自己現(xiàn)場編造的故事，還得注意合邏輯常理，所以我十分擔(dān)心她會因為記性不好再次問起同一個問題，一時間如坐針氈。

我喝著綠茶，為了打破被動的僵局思前想后，想通過自己目前掌握的所有資料使對話方向?qū)ξ矣欣?。這自然太強人所難，但我要是長時間暴露在這種環(huán)境下，真正的自我勢必會暴露，連帶著彌生對我身份的懷疑。于是我的目光停留在棕色相框的照片上。

“彌生女士，您是有姐妹的吧?！?/p>

“唉？”果然，被我問到這個問題后，她有些難以反應(yīng)過來，但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她才意識到了這點。

“啊，是啊?！彼臀乙黄鹂粗钦掌?。

“照片上的，是我和我的祖父，以及，我的妹妹.....”她猶豫著。

“早苗?！蔽掖鷦趲退f完。

“這...您是怎么.....”

“資料館紅色的郵箱?！蔽艺f。

彌生超脫年紀(jì)的，可愛的眨了眨眼，哦了一聲，舒了口氣，點了點頭。她很適合在任何年紀(jì)都做出這么的樣子，其笑容和安然自得的表情看上去讓人很舒服。感覺神奈子她們離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留下了一個能超越時間的神力，而這神力也被面前的彌生所繼承。從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應(yīng)該懷疑一下這么獨特的氣質(zhì)是不是有神奈子她們的所作所為在里面。我也舒了口氣，至少我意識到自己沒有傷害到她。

可最終是傷害到了。

她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問下去。從她開始低沉的狀態(tài)來看，自己還是開了不該開的壺。想起自己是個記者的人設(shè)，但我實在是不愿太過尋根問底。我說：

“彌生女士，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聊一下關(guān)于你妹妹早苗的事嗎？如果您不允許的話，我是不會把她記錄在我的文稿中的?！?/p>

她抬頭望向我，尋求信任的目光再次仔細端詳著我的臉龐。我知道，她也要說謊了。

哪怕是一切結(jié)束以后，我都在回想彌生跟我講述早苗的那段時間，那段消失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