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景
【本文純屬虛構(gòu)架空,請勿對號入座,如有巧合,純屬雷同】
一個月前,我受到上級的任命,要去采訪一位先生。而我所獲得的信息只有這個先生的地址,其他一概不知。
載具很順利把我送到了這個先生的家附近,之所以說是附近,是因為一條只有步行才能通過的小道阻擋了我們的去路,我只好讓司機在此停下,剩下的路由我自己走。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因此算是一日里接近中午的時間,然而,我卻越走越冷,周圍的環(huán)境不斷向我逼來陰森的寒氣。我萌生了退意,可是目力所及之處綠草如茵,繁花似錦,它們的存在如同罌粟花一樣鼓動著我前行。面對縱橫交錯的小道,我又繼續(xù)堅持尋找那個先生所在的地址——手機上的導航不知為何壞掉了,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直覺。
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次拐彎和直行后,我看見離自己近百米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座矮房。這座房子太過古老,除了黑色的屋頂,其他部分都被碧綠的爬山虎包裹著,從為數(shù)不多裸露出來的墻面能看出它的材質(zhì)是已被淘汰的混凝土。但現(xiàn)在不是端詳這座古建筑的時候,我要快點確認這座房子是不是那位先生的住所。我一邊向它跑去,一邊在腦內(nèi)飛速設想著這位先生的形象,待會該如何應對。
終于到了門口,我平復著呼吸,同時注意到了快和爬山虎融為一體的綠色大門。我看不出這門的材質(zhì),它的表面有些小疙瘩,還有些紅色的點綴,此外,在它的中央是兩列老式按鍵和密密麻麻的小孔,這就是古代人用來傳遞信息的叫作“對講機”的裝置嗎?那我是不是應該使用這個裝置和那個先生取得聯(lián)系呢?
“滴——咔噠——”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
“門開了?!痹谖易蠖赃叺奈恢茫簿褪悄莻€疑似對講機所在的位置,傳來了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聲音——我該怎么向你們描述這個聲音呢?好像處于人類變聲期前,但又不是童聲的狀態(tài)。
我忙不迭拉開了門,這門出乎意料的重。然后,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狹窄的灰黑色樓道,它的左側(cè)是一塊斜坡,可能通往地窖,右側(cè)是僅夠兩人并排而行的階梯。我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樣式的樓道,一般總是坐電梯登樓,而那些供人參觀的古建筑大多有華麗的寬大臺階,或者干脆沒有樓層。
這究竟是怎樣一座古堡啊……我心想著,然后小心翼翼地踩著甚至不能完整容納一足之長的臺階,慢慢往上走。我一邊走,一邊看著樓梯周圍的變化。每次走到樓梯的中段,都會出現(xiàn)被長條鏤空切割的墻體,而光線正從這些空隙中透過,照亮了幾塊臺階和那上面的灰塵,這是古代貴族的審美嗎?一段樓梯有14級,這14級過后是一個狹長的平面,或者說是走廊。走廊的一側(cè)有四扇門,每扇門的上方都標著阿拉伯數(shù)字銘牌,門面則貼著正方形或長方形的紅紙,紅紙上是我看不懂的符號,長方形紅紙上的符號各不相同,但正方形紅紙上的符號似乎都是同一個,只有工整和潦草的區(qū)別。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這樣的光景,在我快累到不行的時候,終于看見走廊盡頭一扇棕色的門打開了一條縫。
是那位先生所在的房間嗎?我激動地猜想著。
“請進?!蔽矣致牭侥莻€聲音了,在見到人之前。
“請脫鞋?!蔽覄偱龅介T把手,那個聲音又指示我。雖然不太明白為什么要脫鞋,但我還是照做了。
“歡迎你,遠道而來的客人,請換上拖鞋?!痹谖业哪_觸及地板之前,那個先生就蹲下來,從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雙簡陋的鞋子,陳列在我面前。先生穿著一件長袍,頭發(fā)不長也不短,身形不大也不小,手臂纖細。
“請問‘拖鞋’是什么?”見鬼的,我見到采訪對象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種蠢問題。
先生的身體動搖了一下,然后從地上站起來,看著我解釋:“是一種在室內(nèi)使用的鞋子。”這時我才看清先生的樣貌,五官稱不上出眾也稱不上丑陋,漆黑微鬈的頭發(fā)堪堪及肩,只在歷史教科書中才能看見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同樣黑色深邃的雙眼似乎在那兩塊玻璃片的中和下顯得不那么犀利;沒有胡髭,但臉頰也不柔和,喉部被長袍的領子遮住,沒有女性傲人的乳房也沒有男性寬闊的肩膀。目前為止,我依舊無法判斷先生的年齡和性別。
我似乎還沒有向?qū)Ψ秸f明來意,就被帶進了屋里。而所呈現(xiàn)于眼前的,是任何人看見都會頭暈目眩的光景。
“這些……都是真實的書本嗎?”我震撼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伸出的手想要觸碰那些架子上的珍寶,卻又惶恐地縮回。
先生微笑著屈起食指勾住一本書的書脊,稍稍一動,那本書就如同變戲法一樣從緊挨著它的一眾書籍里脫出,穩(wěn)穩(wěn)當當落到先生不大的掌心里:“如你所見,貨真價實?!比缓笏贿f到我手里。
“剛才那個動作……那個動作是怎么做到的?您能教我嗎?”我吞咽著口水。
“什么動作?”
“就是把書嗖的一下從架子上拿下來的動作?!?/p>
我看見先生眼中閃過了驚訝,但這無所謂,只要能——
“這個動作需要學習嗎?”先生輕笑著,“很自然地從書架上把書本取下來啊,任何人都會。”并不是在輕蔑我,我知道的,這很可能是認知差異的問題。
“原來這個架子叫作‘書架’啊……”
“放書的架子,當然叫‘書架’了?!闭媸怯腥さ脑煸~法。
我輕撫著書的封面,翻開了它,然而盡是些看不懂的符號,就在我抓耳撓腮的時候,那個如沐春風的聲音又一次幫了我:“來我這里的客人大多會遇到這種問題——想要理解書中內(nèi)容的話,就請用這個吧?!闭f著,先生從深不可測的長袍里摸出了一副新的眼鏡遞給我。
“感謝您?!蔽业皖^道謝,鄭重其事地接過了可以被稱作國寶級文物的眼鏡,學著先生的樣子戴上了它。
“果然……這樣就能看懂了,您也靠這副眼鏡閱讀不同語言的書籍嗎?”
“不,我這副眼鏡只是簡單的光學眼鏡,因為我的近視而不得不佩戴它?!?/p>
“‘近視’?——是什么嚴重的疾病嗎?”
“并不是,只是因為晶狀體的厚度出了問題,才需要眼鏡來輔助視物。”
先生的話又一次讓我吃驚了,原來古人晶狀體的厚度是不能調(diào)試的,因為技術(shù)還沒發(fā)展到那一步嗎?好可惜啊——這些細節(jié)教授們從沒講過。
等等,我為什么會默認“先生”是古代人呢?明明看起來……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先生的鏡片反射了慘白的光,讓我莫名感到害怕。
“……和您聊了這么久,”心情緊張到了極點,“我還不清楚您的生年……”還有性別,稱呼我為“客人”的理由,不問目的就招呼我的原因……
“哈哈——許多來此造訪的客人也問過類似的問題,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問你覺得我是哪一年生的人?”
“您像是古代人,但是古代人不可能看起來這么年輕……”
“真有意思,一般人不該說古代人不可能活到現(xiàn)在嗎?”
“啊——”我掩飾尷尬地撓了撓頭,“說得是。”
“放寬心,在我家的這段時間里,不會對你造成任何不利的影響?!毕壬p拍我的肩膀,我感受到溫熱的觸覺,幸好,起碼不是幽靈。
“除了這些書,你還想要了解什么呢?”
“您能為我解答?”我大喜過望。
“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的。”先生微笑著補充著。

之后不知道多少時間里,我了解到先生所處時代的詳細信息。原來我踏入的并不是什么古堡,而是一棟叫作“居民樓”的六層樓房,先生家在5樓。先前在樓層看到的那些門通往不同的房間,這些房間的主人是先生的“鄰居”。我又問了先生大門的材質(zhì),先生告訴我這是刷了綠色油漆的鐵門,門上的小疙瘩是油漆沒涂勻就風干的結(jié)果;至于紅色的點綴其實是一種叫作“鐵銹”的東西,因為風吹日曬剝落了油漆,露出了鐵門的本質(zhì),暴露在空氣中的鐵被氧化,就形成了紅色的鐵銹,先生還好心地寫了名為“化學方程式”的東西輔助我理解,雖然結(jié)果還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當然,最令我詫異的是,那些門上紅紙的陌生符號,竟然是漢字——明明是同一個國家,古代人使用的文字和我們的差別那么大嗎?
“從你的反應來看,我越來越好奇你所處的年代了……”一番交談后,先生的表情不再柔和,眉宇間被憂郁籠罩,“你能告訴我你所在的時代是怎樣的情況嗎?”
于是我向先生交代了我畢業(yè)的大學,從事的工作,還有目前的住所。
“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做著記者的工作?”
“‘記者’又是什么?”
“啊……和你來找我的目的差不多——暫且不提這個,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所有人都沒有‘鄰居’?就是住在同一棟樓里每天見面打招呼的人?!?/p>
“一棟樓里可以住很多人,但我們都不認識?!?/p>
“不認識歸不認識,住得久了總會熟悉的吧,每天上下班也會見面……”
“不存在這種情況,電梯都是獨立的?!?/p>
“一棟樓能建那么多電梯嗎?”
“我們使用的電梯,可能和您理解的不太一樣……”我請先生給我紙筆,然后根據(jù)記憶畫出了電梯的形狀。
“這可真是……”先生不可思議地捂住嘴,“這種發(fā)明超乎了我的想象——還有你的繪畫技術(shù)也太強了,完全不輸于設計師?!?/p>
“這樣嗎?!蔽矣行┢婀?,“這種程度的畫,隨便什么人都能做到啊?!?/p>
“不不不——我就不可能做到這么信手拈來,你看……”先生也在那張紙上畫了幾筆,仿照我的圖畫,然而,線條是如此凌亂與無序,那些抖動的痕跡讓人不禁懷疑手部的肌肉是否發(fā)生了萎縮。
“您的手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先生靈活地活動手指和轉(zhuǎn)動手腕。
那為何……不會吧——古代人不是早就開始基因工程了嗎,難道說連這種簡單的優(yōu)化都做不到?真是太可憐了,我的先生。隱秘的保護欲開始從心里生出,彼時我并沒明白“憐愛”是由“憐”和“愛”先后構(gòu)成的原因。
“呃……總之我那個時代的住房就是這樣的?!边@個話題該結(jié)束了,“您還想知道些什么嗎?”
“你見到書本的時候,表情那么欣喜,難道在你們那個時代,書本是稀有品嗎?”先生作沉思狀。
“當然——我們這些普通人承擔不起書本的保養(yǎng)費,只有那些有錢人和貴族才能享受奢侈的負擔。”
“考慮到你們信息儲存的方式,倒也能理解……不過,你剛才提到了‘貴族’?”先生的身體突然向前傾了傾。
“啊……也不能說是‘貴族’,我本來想著這個說法可能貼近古代人的理解?!?/p>
“你們的歷史課告訴你們我所在的時代,我所在的時代的中國還存在‘貴族’?!”先生的憤怒來得十分突然,騰地站起來,好像受到奇恥大辱一樣,“開什么玩笑!寄生蟲的‘貴族’早在我這個時代之前就消失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忙不迭道歉,“應該是我記錯了,我記錯了……”
“罷了……”先生好像泄氣一樣跌坐回去,眼中的利劍已不是鏡片能阻擋的了,“既然是為了便于理解才舉的概念,想必也相差不大,不過是換了個稱謂而已——所以,又倒退回去了,是嗎?”
我無法理解先生眼中的悲傷,好像面對已經(jīng)消逝的故國一樣,但又遠比這種情緒還要沉重。先生顫抖的聲音如同少女的悲鳴,語氣又像即將戰(zhàn)死的少年那樣決絕悲壯,淚水切割著看不出時間痕跡的臉龐。
“我不知道……”我不知所措著,“但我懇求您息怒。今天在您這里的收獲,抵得上我過去幾十年的所得,甚至還要超過。在您這里看一小時的書,能收獲不下于幾年網(wǎng)絡課程的知識量;和您對話十分鐘,勝過學校里老師們一學期的教誨。因此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今天的事情,一生都將感激與您的相遇,這是我衷心的感謝?!?/p>
先生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重新坐正:“我的怒火于事實無任何改變,情緒失控是我失態(tài)了……”那高貴的頭顱輕輕地低下,“今天的招待就到此為止吧,你可以在走之前帶走這里任何一樣東西?!?/p>
“我能帶走您嗎?”鬼使神差地,我脫口而出,但意外不后悔也不害怕,“您是位博學、理性、自尊而高貴的人。如果您是位小姐,我想與您結(jié)為夫妻,如果您是位先生,我想與您成為兄弟?!?/p>
“我并不是‘東西’。”
“對不起。”我羞愧地低下了頭,也不敢再看先生了。
“我的性別如此難以捉摸嗎?”清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光憑外表的話……”
“那么就任君猜想了,人存在于世,并不只有男女的關(guān)系才作數(shù)?!?/p>
這是我聽到先生說的最后一句話。

“好像睜眼了……”
“快準備檢查!”然后我的身體被任意擺弄著。
我睜開了眼睛,看見陰沉沉仿佛要落雨的天空,身邊圍滿了人。
“??!他自己睜眼了——”
“——別擔心,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p>
“——怎么樣,沒事吧?還記得之前的事嗎?”
“——能自己起來嗎?”
我被鋪天蓋地的問題淹沒,但腦中那個清亮的,讓人迷戀的聲音是如此分明。
“我知道,我知道,我之前遇見了一個古代人,在那位的家中度過了美好的一天……”然而我越說越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情不對勁,一副看精神病人的表情那樣注視著我。
“這些都是真的!真的!我可以證……”糟了,當時忘記從先生那里帶走一樣物品了。
“原來是這樣——我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他們安慰似地拍著我的肩膀,然后把我架上了載具。
之后,任憑我怎么辯解,都沒有人聽我,大家都只是可憐地看著我。我被他者的拒絕深深刺痛了,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痛苦過后,不堪疲倦的我睡了,但并不安穩(wěn),半夢半醒中聽見了這樣的對話:
“這個人絕對瘋了,而且還在墓地里說出這話,更恐怖了啊……”
“喂,話別亂說,我們可是無神論者——估計是海市蜃景吧?!?/p>
“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景,這里又不是沙漠?!?/p>
“那你倒是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原來是這樣,是海市蜃景啊,一切都是假的。然而,走在那些臺階上堅硬的實感,觸碰到書本紙張的磨砂感,還有那只有活人才有的溫熱觸感,以及那些誠摯動聽的話語,難道連這些都是假的嗎?!誰能告訴我答案?!
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一遍遍呼喚著先生,祈求能再次踏入那個被陽光暖洋洋籠罩的低矮平房,然而一切皆是徒勞,并且,我越是呼喚,先生遺留于我腦中的回音就越是淡薄。
——我不想忘記您!
——如果終會忘記您,還不如讓我去死!
——我死了的話,就能見到您了吧?
——您從沒告訴我您是否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既然我和您相遇的奇跡都發(fā)生了,想必死后的世界也是存在的吧?
——請您稍等一會,我一定馬上過來,馬上……

一天后,精神病院里一個剛?cè)朐旱牟』甲詺⒘耍捅姸嗟淖詺⒄邲]有區(qū)別。有人傳言是他太過瘋狂才自殺了;也有人傳言他根本沒瘋,為了證明自己的理智尚存而自殺。但無論起因如何,終究是賤命一條,火葬場里化為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