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興趣廢話了，咱們直接講正文。

我之前曾經(jīng)多次提到過，我個人認為《紅樓夢》其實是一個披著小說外套的長篇論文。（我要是再堅持說八股文，肯定會有人揪住字眼跟我抬杠）

它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家族的衰敗。

我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就是從第一回開始的，因為第一回和普通小說的開頭區(qū)別很明顯。此話怎講呢，具體來說，大部分小說都是以故事以劇情為主，所以通常是從介紹故事的時代和環(huán)境背景，描寫一切劇情的起因來開篇的，比如《三國演義》是從黃巾起義，劉關張?zhí)覉@拜把子開始的，《水滸傳》是從洪太尉誤走妖魔開始的，《西游記》則是從猴哥從石頭里蹦出來開始的。

雖然有個別作品為了搞出點懸疑氣氛，吸引人看下去，喜歡玩騷操作。比如，從劇情的中端，或者故事的結(jié)尾開始寫起，然后往前回溯整個故事。

但是整個故事的主題，還是隨著劇情發(fā)展，一步步凸顯出來的，甚至需要讀者在看完全部情節(jié)之后，自己去總結(jié)、歸納、感悟。所以，其實真的是大同小異。

而《紅樓夢》與它們都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第一回雖然也有木石前盟這樣的前因的介紹，但絕大部分情節(jié)設計都在強調(diào)主題，而且是不厭其煩的在重復。

首先，《紅樓夢》的第一回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是，從《石頭記》到《紅樓夢》的過程，甄隱賈興的過程，以及木石前盟的部分。

其中，從石頭到《紅樓夢》的過程是衰敗主題的總論，甄隱賈興的過程和木石前盟的部分則將衰敗這個主題進一步拆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以小家的衰落和個人的興起簡要概括了“興衰”根由這個分支主題，另一個則是簡要概括了男女之情的起始，并伏筆了衰敗之慘的分支主題。

這就與八股文當中的“破題”部分非常相似了。

我為什么這么說呢，咱們一個一個來思考。

首先，《紅樓夢》一開篇，便是一大段自序內(nèi)容，三段小的內(nèi)容我就不多說了，基本上就是在反復強調(diào)，書是架空的，不敢干涉朝廷，都是在寫閨中女兒。

可以說滿滿的都是求生欲，但是坦率的講，我不認為可以據(jù)此下結(jié)論，說《紅樓夢》真的就只是在懷念閨中女兒，為什么我敢這么說呢，我們看最長的這一段。

這一段有這樣幾個內(nèi)容：

其一，《石頭記》一書確實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一番夢幻，隱去真事后寫成的（知道就行，不是重點）。

其二，寫作的動機，總結(jié)起來有兩個：

一方面是自愧“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于是把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的時候，違背了父母教育之恩，辜負了師兄規(guī)訓之德的這段罪過，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

另一方面當日所有之女子，行止見識，皆出于作者之上，“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

其實讀到這里，就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后面的茅椽蓬牖，瓦灶繩床，還有反復強調(diào)的，記述當日閨友閨情，非怨世罵時之書，以及“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钡倪@首詩，還是在反復強調(diào)前面的這兩個創(chuàng)作動機。

另外，這里再多說一嘴我個人的看法，我一直認為，紅樓諸芳不可能全都是有人物原型的，雖然曹公明確寫了親身經(jīng)歷的這幾個女子這樣的字眼，但是我認為，即便是那些有人物原型的姑娘，也不可能和原型別無二致。

因為她們很多人身上的設計感和目的性都是極強的，比如我多次說過的賈家四春。而曹公之所以要塑造或者說設計出這么多美好的女子，又逐一為她們設計專屬的悲劇命運，應該也是出于讓天下人對家亡血淚引以為鑒的這個寫作目的。

因為感同身受是一件很難的事，魯迅不是也說過么，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他們吵鬧。

更何況，《紅樓夢》所要闡述的是家破人亡的血淚教訓，這是極其沉痛的東西，如果只是描寫從錦衣紈绔，飫甘饜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轉(zhuǎn)變，是很難讓人感同身受的，更不可能讓人記住這些血淚，引以為鑒。

所以，曹公先給我們展現(xiàn)了這些鮮活美好的女子，而且竭盡全力把她們塑造的令人魂牽夢縈，然后逐步殘忍地給她們安排無可避免的，最終的殘酷命運。

讀者對這些姑娘有多憧憬，有多不舍，對于家破人亡的血淚教訓銘記的就會有多深刻。

這是唯一能讓我們對曹公感同身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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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記住自序中的血淚教訓和對女兒的懷念這兩點之后，我們再來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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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上來第一部分，就是介紹從“石頭記”到《紅樓夢》的過程。

這段過程雖然看上去花里胡哨的，但是我們把這個很有想象力的神話外殼拿掉，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還是在重復前面自序里提到過的那段過程和感慨，只不過是把從純粹抱著享樂心態(tài)，到感悟“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告誡，并最終把故事記錄下來的這個過程寫的更詳細豐富了而已。

所以骨架結(jié)構和主旨方面真的沒啥好說的。

而且坦率的講，我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興趣，去查找諸如女媧補天石，大荒山，無稽崖，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之類的，非?，嵥榈膬?nèi)容。大家要是對這些傳統(tǒng)文化之類的內(nèi)容感興趣，可以去其他制作《紅樓夢》解說的朋友那里看。

但是說實話，總結(jié)到最后，也肯定還是跑不出前面那兩個主題，所以我對這一段的思考，主要放在了這么兩個方向：

其一，從《石頭記》到《紅樓夢》的過程透露了些什么。

其二，曹公為什么要多設計這么一塊兒石頭，然后以通靈寶玉的身份進入故事，而不是直接用賈寶玉的視角。

咱們先來談第一個問題。

簡單總結(jié)歸納一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敘述出來的過程總共經(jīng)過了四個階段：

先是石頭入世的親歷

而后，空空道人抄錄入世

再往后，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

最終，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咱們一點一點來說，先說最淺，最表面的東西。

首先，石頭入世的親歷部分，曹公夾雜了享福動機和僧道忠告的對比，再一次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主題。而后，空空道人的部分，夾寫了三個部分，前兩個部分分別是此書與一般閑文野史和風月筆墨的根本區(qū)別，以及此書創(chuàng)作的目的。

而這個創(chuàng)作目的又分為兩個層次，“消愁破悶、噴飯供酒”是曹公對讀者最低的期待，“醉淫飽臥之時，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則是另一層境界的期待。

所以你猜，曹公希望我們在醉淫飽臥之時從《紅樓夢》中把玩出什么，避世去愁之際又希望我們從《紅樓夢》中把玩出什么呢？

第三個部分就是空空道人抄錄之后的過程，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這個過程也并不難懂，可以說跟我們大多數(shù)讀者所經(jīng)歷過的，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如出一轍。只不過，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大多數(shù)人應該還是停留在傳情入色的階段，很難再進一步，從中徹悟，達到自色悟空的階段。

再往后，主要就是由虛入實的過程，從石頭，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這些一聽就虛幻的人物，到吳玉峰、東魯孔梅溪、曹雪芹則看起來就像是實有其人的名字。而且第一回的后半部分，木石前盟的介紹和甄隱賈興部分的過渡，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種由虛至實的逐層轉(zhuǎn)換。

這些東西都很淺白，實在沒啥好分析的，所以大家只要先有個印象，知道曹公處處都有這種條理清晰，并且循序漸進的寫作習慣或者說寫作規(guī)律就行了。

然后咱們再往深一層，就是這段描寫透露的關于《紅樓夢》創(chuàng)作過程的信息。

首先還是那句話，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去考證什么，我的分享只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

我個人認為，從石頭到空空道人，再到吳玉峰、孔梅溪、曹雪芹的這個過程，是一種套了神話外殼的，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同時，這個過程也概括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這個故事過程中，經(jīng)歷的五層階段。

先說創(chuàng)作過程。

因為我本人就是個寫小說的，所以出錯看這個過程的時候，就感覺非常熟悉。

石頭階段，是最早的取材階段

空空道人階段，是表達欲望最為強烈的落筆記錄階段

吳玉峰和孔梅溪階段，是表達主題的目的性逐漸萌生，而后對草稿進行修改，兩次升華主題的階段，前者是將草稿的主旨定在強調(diào)“紅樓一夢”的層次，也就是緬懷，后者則將主旨進一步提升，拔高到以“風月情事為鑒”的層次。

最終，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用寫作技巧將其完善成一本小說傳世。

同時，《金陵十二釵》這個標題的情緒表達和目的性既遠遜于《紅樓夢》、《風月寶鑒》，又比《石頭記》更加突出內(nèi)容的主體，所以我認為，這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將緬懷和引以為鑒這兩個創(chuàng)作目的融為一體了。

他放棄了《風月寶鑒》這種直白的，苦口婆心說教的念頭，也跳脫出了《石頭記》這個以自我視角為主的想法，將故事的重心返璞歸真，落在了“金陵十二釵”上，而后，把自己的復雜情緒寫成了這首：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以此作為誘使大家自行品讀，感悟血淚教訓的鑰匙。

至于這個過程，是切切實實先后經(jīng)歷了五個人，還是說，石頭、空空道人、吳玉峰、孔梅溪，曹雪芹全都是一個人從親歷到記錄到緬懷到勸誡最終到感悟的五個時間段，或者說境界，我就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考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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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這一期的第二個主題，曹公為什么要多設計這么一塊兒石頭，然后經(jīng)由它，以通靈寶玉的身份進入故事，而不是直接用賈寶玉的視角。

如果我們?nèi)匀挥萌宋锲吩u的方式，把書中所有關于通靈寶玉的地方全都拎出來，比如，女媧補天所剩的石頭，這個身份設定，比如大如雀卵，燦若明霞這個外形設定，比如通靈寶玉和金鎖的對應設定，還有第25回所展示的功能設定。

然后再結(jié)合寶玉的信息，去進行匯總、評價和對比，你反而是無法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的。

因為一方面，在不同的章回，不同的情節(jié)當中，石頭所承載的階段性任務也是不同的，這些散碎的設定反而會把最基礎的設計動機給掩蓋住，讓你無所適從。

另一方面，石頭與寶玉無論是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的狀態(tài)，還是人物視角，重合度都非常之高！

其一，石頭跟寶玉視角重合的情節(jié)根本不用多說，他們倆不重合的地方才是屈指可數(shù)。

其二，寶玉平常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不喜讀書，不求上進，排斥功名，對賈家的危機一概不放在心上，眼睛里只有女兒們的狀態(tài)，是不是也跟石頭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帶它入世時所說的到富貴場中溫柔鄉(xiāng)里受享幾年的目的是一致的。

其三，寶玉最后的結(jié)局我們通過脂批也能知道，懸崖撒手，棄妻為僧。

如果作者在故事的開篇，選擇讓最終狀態(tài)的寶玉去跟空空道人講述這個故事，甚至直接讓寶玉來寫出《紅樓夢》，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賈寶玉也是個虛構出來的文學形象，拿他作為作者的化身，與拿石頭作為化身，有什么區(qū)別？

所以，作者到底為什么既設計了賈寶玉，又設計了石頭？

我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通過去找曹公的表達順序和規(guī)律的方式。

我剛才說過，曹公是一個在表達方式和順序上非常有章法的強迫癌晚期。

說的直白一點，這個問題的本質(zhì)其實還是主題表達的起點和框架設計的基礎，所以它的答案，就在作為全書破題總起的《紅樓夢》第一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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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在整本《紅樓夢》當中，如果按照時間線來劃分，它先后有兩層身份。

第一層是它給自我的總體評價：它的本質(zhì)，就是一塊兒無才可去補天的石頭。

最初遇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準備入世的時候，它是一塊兒被賦予了通靈寶玉這個虛假外形的石頭，經(jīng)歷一番之后，最終遇見空空道人時，它已經(jīng)回歸了石頭的本質(zhì)。

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并且已經(jīng)徹悟的作者借用石頭的本質(zhì)，來直接闡述的，是自己前后想法的轉(zhuǎn)變和感悟，也就是全書的主題。具體來說，就是自序的那段筆墨，以及石頭幻形入世這一大段筆墨中反復強調(diào)的那些，由悔恨所延伸出來的，對家亡教訓的反思和由不舍所延伸出來的，對女兒們的緬懷。

第二層：在《紅樓夢》的故事中，在石頭上的記載里，石頭是通靈寶玉的外形或者說身份，而這些代表的是過往，是書中那個身處于入世時間段的經(jīng)歷者，借由通靈寶玉，描述的是作者經(jīng)歷，感悟，最終得出開頭那些想法的過程。

總結(jié)一下，整體來看，石頭是總主題的表達者，它從一個石頭變成通靈寶玉入世，最終又回歸了石頭的本質(zhì)，并記述下過往，而這段過往，整體所要表達的主題，包括悔恨，也包括緬懷。

賈寶玉，或者說，神瑛侍者呢，只是這個總主題的一個分支主題：

緬懷女子這個主題的表達者。

承擔的主題表達范圍的不同，就是通靈寶玉和賈寶玉最根本，最基礎的區(qū)別。

石頭和賈寶玉之間的這個設計動機的區(qū)別是我一邊寫這期的文稿的時候，一邊領悟的，琢磨清楚之后，我昨晚興奮得直到三點才睡著。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明白這個根本區(qū)別之后，此前很多之前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兩句話的設計目的。

但是我不打算在這一期里給大家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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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進度條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