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
我死在橋上。
這是哪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竟有些糊涂了,但終究還是記得??傊易约褐酪呀?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
聽到幾聲水波翻卷的聲音,接著是一陣烏鴉叫??諝夂芮逅?,——雖然也略陰森了些——大概正當(dāng)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眼皮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象是我的眼睛;想抬手,也一樣。
哈哈,我微微笑了起來。在我生存時,曾經(jīng)玩笑地設(shè)想:假使生命的終結(jié),只是肉體的覆滅,而魂魄還在,哪怕奔赴黃泉天也不會消散,會不會比全然死了更可怕。我的預(yù)想果然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shí)這預(yù)想。只是,沒有想到魂魄離體竟離得這樣慢。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三個白衣白袍的人站在我的身下的橋頭,大約是有些避諱,并不是太敢靠近。其中一人手中突然綻放出異樣的光彩,直射到我身前,但忽地好像碰到了什么,隨即消散了。我覺得很好笑,一定是天壑吧?那么,我并不用擔(dān)心他們對我的肉身再做些什么。不過也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三個人又一陣竊竊私語,說的什么我聽不清。然后他們腳下竟起了金色的祥云,齊齊飛走了。他們起飛時帶起一陣風(fēng),吹起沙塵來,飛進(jìn)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吹娜硕嗥饋砹?。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馬上我魂魄離體后還有事要辦,他們說什么于我又有什么干系?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jié)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
“死了?”
“呃……這……”
“哼!可惜了內(nèi)丹……”
“嘖嘖……唉!一代妖王……”
我十分高興,我認(rèn)識領(lǐng)頭的幾個女人的聲音,是紅塵天的朱家。她們自然不會傷心,來這里多是幫我辦正事。我生前曾拜訪過她們,拿丹鼎流第二品《玉胎瓊液膏》做交換,讓她們將我的尸體原封不動保存完好放歸龍蝶洞府。若是我死在斷魂橋,尋常勢力必然沒辦法做到這一點(diǎn)。然而我也不知道朱家到底要拿什么辦法把我的肉身拖下斷魂橋。自古都是想進(jìn)黃泉天容易,從黃泉天帶東西出來可就難上加難了,況乎是一具尸體?!
但是,我突然有了飄飄然的感覺了,看樣子我魂魄要離體了。我一點(diǎn)也不能動,已經(jīng)沒有動的能力了,只能任天的擺布。朱家的人突然向我扔來一個鉤子,上面補(bǔ)滿詭秘的花紋,仿佛受了吸引,立刻勾住了我的軀干,我的腑臟頃刻泄漏出來。我越發(fā)的飄然起來,但我感到了欺騙,說好的原封不動保存完好呢?你們是做什么的?
事情可更壞了,我沒有完全離體,朱家的人好像就拖不動我的軀體。朱家大姐臉上也露出焦慮的神色來??晌覜]有辦法,什么時候離開不是我能說了算的。突然轟的一聲,我完全脫離的身體,立刻就感到重若千鈞的壓迫感向我襲來,然后就是狂亂紛雜的撕裂感,即擠壓又撕裂的感覺竟有那么一瞬間讓我感到新奇,但立刻就被巨大的痛苦所替代了。朱家的人在慢慢的從橋上拉下我的身體,腸子從身體里拖了出來。我懊惱地想:足下,我若是魂飛魄散,你們也就無須把那種玩意兒拖到地上保存了……。但是我說不出來。痛苦,依舊是長久的痛苦,我知道這樣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魂飛魄散了,可惜在清虛天的時候沒機(jī)會跟莊夢討教。
我并不能思考。這時我的軀體已經(jīng)拖出黃泉天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出離了憤怒,痛苦得幾乎昏厥過去。
忽然,一陣風(fēng),一片大浪從上面蓋下來——幽冥河漲潮了!各類尸體碎塊以及雜亂的冤魂摔在一起的鈍重的聲音同著河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我隨著他們一同漂流,一起奔向幽冥河的下游。
“怎么爛成這樣?……”
這聲音聽起來離我很近,我忍著劇痛睜開眼,發(fā)現(xiàn)周圍并沒有活物,依舊是各路雜碎的魂魄,我隨即明白過來,是我軀體聽到的聲音——看樣子朱家正在清理我的尸體。死在黃泉天的尸體……應(yīng)該爛成什么樣呢?我無從知曉,我只能飛速的思考、想念,一方面看看怎么才能脫出這困境,另一方面我也能轉(zhuǎn)移注意力,好讓自己不那么痛苦。原來死后知覺仍然這么敏銳……我還在想。看來不論是人是妖,痛苦的時候思維是沒什么辦法控制的。先前以為活在世上雖也痛苦,卻連任意選擇的權(quán)利都沒有??傆X得有些可惜。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死后的選擇也很豐盛,不是忍不住痛苦隨風(fēng)消散,就是耐得住這一方天地的摧殘慢慢覆滅。想來比我生前想象的要簡單的多??上覜]有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不能告訴北境的后人了。只好就這樣拋開。
水中突然飄過了幾片花瓣,看來是飄香河快到了。因?yàn)闈q潮我已經(jīng)隨波漂流到幽冥河暗道里了,不過我只有大概六成的機(jī)會被漲潮的河水沖進(jìn)飄香河支流里。我的一切計劃只有這一步是完全的聽天由命。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碰運(yùn)氣到底有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因?yàn)槲疑熬鸵恢边\(yùn)氣不好。氣運(yùn)這種東西還真是玄乎,我跟格格巫聊了那么長時間也不過只是知曉皮毛。有人來抬我的尸體了——看樣子我的尸體朱家已經(jīng)處理好了——也不知道是誰。都已經(jīng)離開身體這么久了,軀干所感竟然能如映射一般感受到,我這些年的研究也不算白費(fèi)。
水浪打著卷,黑色的河水包裹著我,忽然向右傾斜了一下,驀地向下傾瀉出去。我進(jìn)了飄香河的支流。這里也算作是幽冥河的支流,周圍仍舊全彌漫著死氣,但卻是紅塵天的地界??礃幼游业挠媱澋酱藶橹顾闶侨砍晒α?。我很欣喜,果然成功了,這些年所受的苦難沒有白費(fèi)。
痛苦,仍舊是痛苦。我本以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黃泉天的折磨,沒想到進(jìn)了紅塵天這種感受反倒更加的劇烈。我到底已經(jīng)不能算活物了,這種痛苦終究我也會習(xí)慣的,我這么告訴自己。再怎么痛苦也無所謂,我已經(jīng)躲過魂飛魄散的命運(yùn)了,我這么告訴自己。習(xí)慣不了也無妨,再忍十六年就好了,我這么告訴自己……
對,我的本我和自我已經(jīng)分離了……另一半已經(jīng)投影到異世界去了……我只要等他回來就好了……
我這么告訴自己。
等待。
北境,我才不是你手里命數(shù)能控制的住的東西呢……
等待。
魅的鎮(zhèn)魂塔威力真是強(qiáng)勁……余波震的我?guī)捉ⅰ?/p>
等待。
死氣果然也能為修煉所用……只是太過雜而不純……
等待。
漫長的等待。
突然,我感到肉身眉心的內(nèi)丹一陣狂跳,我驚喜交加,但轉(zhuǎn)念想了想,不對,沒有到十六年,為什么……
我透過我的身體感應(yīng)周圍看看是什么能讓我已死這么多年的內(nèi)丹重新跳動。
等等,我知道這感覺……
丁香愁……
她怎么會來?她是怎么知道龍蝶洞府在這的?我從沒和她來過這……然而我其實(shí)比早年剛死時已經(jīng)寧靜得多,雖然不知道她怎么會在,但我也沒什么值得驚訝的了。想必是硬生生找到了這吧……這女人……哎……
香愁不愧為補(bǔ)天門掌門,補(bǔ)天秘道術(shù)使得簡直出神入化,那三個女人竟然都絲毫沒有察覺到她已經(jīng)進(jìn)到存放我尸體的水晶宮里了。我看不到她,畢竟我只能透過尸體感應(yīng),但我能感受到她哭了,哭的無聲無息,哭的面不改色,這哭讓我心如刀絞,讓我周邊的天地法則對我的壓榨好像撫摸一樣輕柔。真不知道我和她究竟誰該更傷心。但是,可惡,外面的三個蠢女人!為什么要放她進(jìn)來,為什么要讓她看到我這副尸骨?我當(dāng)初既已選了逆天改命,就已經(jīng)拋棄了她,怎能和她再起什么瓜葛?!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哈哈!
香愁長久而平靜的注視著我的尸骨,忽地說到:
“龍蝶?你……你死了么?”
這聲音聽起來沒有悲傷,甚至不帶有絲毫的感情,但我知道她已是出離了傷痛,幾近崩潰的邊緣了。我沒有任何辦法,我甚至不能看著她,只能通過精神感應(yīng)她的一舉一動。她現(xiàn)在太憔悴了,說話聲音都略帶沙啞,哪里有一派掌門的樣子。
“那不礙事,不要緊的。”她忽然又對著我的尸骨說,一面拿出一方綢緞來?!拔以缦鹊K于門派禁令,沒有教你補(bǔ)天秘道術(shù),這是我給你繡的繡像,里面暗含了補(bǔ)天秘道術(shù)的要領(lǐng),我本想就此贈你與你作別,但方才在洞府外聽海武神與甘仙子聊天,提到你再有五年就能回來。我還是留下它等你回來了再取罷。所以……”
“你!”我驚恐的無以復(fù)加,想,“這三個女人!早不聊晚不聊非要這時候提起這種事情來!五年以后彼時若是我不能如愿奪舍……香愁豈不是必死無疑……”
“所以都不礙事,不要緊的……我會等你回來的?!?/p>
我即刻閉上了眼睛,因?yàn)閷κ聦?shí)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和無力感,乃至煩厭。停了一會,她沒有了聲息,大約是走了,我的內(nèi)丹也隨即停止了跳動。什么想法都沒有用了,我只能等。
等。
?
我的內(nèi)丹再次跳了起來,比以往強(qiáng)烈的多,我知道是時間到了。?
“我叫林飛,林木森森的林,一飛沖天的飛。”
林飛?這名字真俗氣,我想。我透過他的眼睛,又重新看到了北境的天地。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樣。我于是算了算日子,今天是驚蟄。
那么,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改編自魯迅先生《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