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時間很快到了周六。今天是香州三中的“月假”——盡管進入高中已滿一個月，我對這個名詞仍然不無反感。原本該完整享有的周末，現(xiàn)在卻成了一月一次的奢侈品，仿佛是學校為了防止學生變成做題機器，才大發(fā)慈悲專門給予的施舍。

?????? 不管怎樣，今天就是實施水晶巷探險計劃的最佳時機。一大早，我和步曉敬便背起行囊直奔城北。城北是香州的老城區(qū)，也是我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西北方的山脈蜿蜒至此，早已失去了它在遠方的巍峨，只剩下如波紋一般綿延起伏的小山丘。低矮的老宅之間，狹窄而雜亂的街巷在上坡下坡中織成了蛛網(wǎng)，連接著現(xiàn)實與上個世紀的記憶。

?????? 裝模作樣地在戶外用品批發(fā)市場里轉(zhuǎn)了一圈后，我?guī)е綍跃磸钠T溜了出去，一路小跑來到垅北美食街，鉆進我從小就愛去的粉館。

?????? “哇，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香州?。　辈綍跃赐鴿M碗的米粉垂涎三尺，“完全沒有市中心那種矯揉造作的商業(yè)氣息！”

?????? “是是是，反正不用你出錢，當然沒有商業(yè)氣息了?！蔽铱粗酿捪嘀睋u頭。

?????? 作為替我出謀劃策的回報，我答應今天上午任這個吃貨吃遍城北，費用由我買單。雖然心疼透支的零花錢，但我并未覺得賠本——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我仍在為他的機靈而驚嘆。

?????? 步曉敬所說的“欺騙手段”，便是假裝周末要和我一起參加北郊山區(qū)的露營節(jié)。我們每晚在寢室里高調(diào)地查資料、做攻略，甚至還去校門口的小店購置了一些日用品。所有的準備，都只為讓江楓相信這趟旅行的真實性。

?????? “你們畢竟性別不同，一回到宿舍，冬漪就沒法再親自監(jiān)視你?！碑敃r的他這樣解釋道，“所以，她必定會拜托楓哥留意你的動向。只要騙過了楓哥，自然也就騙過了她。趁著她放松警惕，你正好長驅(qū)直入、夙愿得償?！?/p>

?????? “可是，為什么要牽涉到楓哥？直接騙她本人不是更方便？”

?????? “我的康康呦，你真是單純得有點傻氣。”他故弄玄虛地撩著我的劉海，“如果想直接讓她知道，那就只能在教室里大肆宣揚。明明只是一趟二人旅行，這樣做不是太過刻意了嗎？到時候不僅會引來其他人圍觀，說不定還會招致她的懷疑，最后弄巧成拙?！?/p>

?????? “太厲害了，步導！自編自導自演，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我也摸了摸他的寸頭。

?????? 五體投地，一點也不夸張。此前我一直以為，他和我一樣頭腦簡單，只不過四肢比我發(fā)達了些。

??????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吃貨已把點好的食物一掃而空?！白涌?，有你這樣的土豪朋友真好?！彼拿媲耙化B紙巾沾滿紅油，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不過，你們香州人也太能吃辣了吧！”

?????? “喲，江南步公子力不從心了？”我笑著指了指街對面的糖水鋪。步曉敬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不一會便帶了兩碗紅豆涼粉回來。

?????? “你認識旁邊那家店嗎？招牌菜是蘑菇燉雞，賣相還挺不錯?！彼哑渲幸煌胪频轿已矍?，“可惜，有了上次中毒的遭遇，我短期內(nèi)是不敢再碰蘑菇了?！?/p>

?????? 我頓時緊張了起來，于是隨口哼唧了兩句作為回應。

?????? “噯，你不覺得奇怪？區(qū)區(qū)毒蘑菇，就能造成那種身臨其境的幻覺？”步曉敬舀起一小勺豆沙送進口中，滿意地長吁一聲，但隨即又皺起眉頭，“不怕你笑話，我當時真的以為自己要溺水而亡了。就連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止不住地感到后怕。”

?????? “不要小看毒蘑菇的威力哦。我表妹一家也曾中招過。他們的癥狀，幾乎稱得上是愛麗絲夢游仙境了?！蔽冶荛_他的目光，慢吞吞地回答道。一周前就準備好的臺詞，終于派上了用場。

?????? “這么嚴重？難怪林樂會有后遺癥！要是他能夠快點康復就好了，等他回學校，咱們再一起好好吃頓大餐！”

?????? 我點點頭表示應和。細細品嘗總歸是不適合吃貨，沒吃幾口，步曉敬便放棄了扮斯文，重新狼吞虎咽起來。這份小吃的甜度于他大概正好合適，于我則已有些過頭。對甜食的喜愛是一段極其遙遠的回憶，我只知道，現(xiàn)在的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甜品。至于原因，一方面，自然是討厭少年發(fā)福；另一方面，則是提防著它的甜蜜陷阱，不想被瞬時的快感所麻痹，從而產(chǎn)生一切安好美滿的錯覺。

?????? 就像現(xiàn)在，來自豆沙的味覺刺激正漫過舌尖的味蕾，把舒適的信號不加節(jié)制地傳遞給大腦。在剛才那番對話的提醒下，我更加失去了將它照單全收的理由。蘑菇中毒——多么荒誕的借口，卻成了醫(yī)院和學校的一致說辭，如同家常便飯般被每個人接受。我不敢想象那位素未謀面的“安伯”代表了一股何等的勢力，更不敢想象他們極力隱瞞的東西背后是怎樣的明爭暗斗。

?????? 不言自明，那面圍墻的秘密十有八九與裂縫相關(guān)。望著步曉敬，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自私——只為那點懦弱的好奇心，便扯上本該好好珍惜的朋友，讓他也來面臨另一個世界的暗礁險灘。

?????? 這就是你表達友誼的方式嗎？我聽見一個聲音正敲擊著心門，反復質(zhì)問。

?????? 吃完早餐后我們繼續(xù)上街閑逛。清晨的霧氣不知不覺已消散，又是艷陽高照的一天。城北的街道少有高大的行道樹，可見的綠色大都是路肩處零零散散的灌木，以及居民在自家樓前種植的花草藤條。陽光徑直射入瞳孔，我不得不低下腦袋，讓軟塌塌的頭發(fā)來承受它的炙烤。

?????? “子康，子康。”步曉敬擋在面前，敲了敲我的額頂。

?????? “干嘛？”我抬頭看了他一眼。

?????? “沒干嘛——只是這一路叫了你好幾次，你都沒有反應?！闭f著，他把兩只手都搭上我的肩膀，“說實話，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 “怎么會呢？”我試圖扳開他結(jié)實的胳膊，“剛才的心不在焉，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哪有走著走著突然就生氣的道理？”

?????? 步曉敬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微笑，貼近我耳邊，細聲細氣地說：“對不起啊，那天晚上逼你去了不想去的場合，結(jié)果又沒陪在你身邊。你就原諒我吧——”

?????? “你在想什么呢？我是這么斤斤計較的人嗎？”嚷出這句話竟加劇了羞慚，我卯足了勁把他推開，“再說了，都過了這么久，就算有氣，也早就消得一干二凈了。我即使再陰晴不定，也不會對你……也不會一邊跟人同行，一邊生他的悶氣！”

?????? 我費了好大勁說服自己抬起頭來，以增強言辭的誠懇之意。正視著他的雙眼，我似乎明白了那笑容有何奇怪之處——沒了平時的嬉皮笑臉，這張面孔變得像個乖巧聽話的孩童，而不太像我認識的他。

?????? “真的，別再多想啦?！蔽矣州p輕搖了搖他的小臂。

?????? 步曉敬轉(zhuǎn)過身去，一聲不響地跑進了路邊的精品店。正當我扶著門框探頭探腦，猶豫要不要跟上去時，卻見他風急火燎地沖了出來。

?????? “喏，送給你?！彼鹞业氖郑岩粋€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我手心。

?????? “不是都說了嘛，我沒有生氣……”

?????? “當然，當然，我知道。這份禮物就當作對你請客吃飯的答謝好了——畢竟，我可不是那種愛占便宜的家伙?！?/p>

?????? 打開包裝盒，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玻璃沙漏。兩端的木質(zhì)底座細膩柔軟，瓶身干凈透明，花紋簡練得恰到好處。倒置過瓶身，內(nèi)里的涓流在陽光下愈顯明暢，顆顆沙粒閃著寶石般的藍光，一如頭頂澄澈如洗的青空。

?????? 我把手中的小玩意裝回盒子，放進背包，然后也學著他的樣子，一言不發(fā)地走入店內(nèi)，從貨架上挑了一本巴掌大的記事簿。

?????? “給你?！蔽乙操I了個像模像樣的禮盒，“畢竟，我可不是那種不懂回禮的家伙?！?/p>

?????? “啊——讓我看看。這個本子，記筆記嫌太小，只當個裝飾品又太浪費。從實用主義出發(fā)，很是尷尬——”

?????? “誰叫你先送我意義不明的東西？”我佯裝不屑地把頭撇向一邊，卻又控制不住嘴角莫名的偷笑，“所謂回禮，不就是要講求對等嗎？”

?????? “不過，你的品味真不錯。這封面的水墨畫，我喜歡——”他合上記事簿，開懷大笑道，“非常喜歡?！?/p>

?????? 和他在一起，果然還是歡聲笑語比較合適。我想，這才是“陪伴”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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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到你了?！?/p>

?????? 怪人發(fā)出的笑聲如同卡住的磁帶一般撕裂。掐住我脖頸的手絲毫沒有放松的跡象，指甲已深深嵌入我的皮膚。

?????? 將臉轉(zhuǎn)向另一側(cè)花光了我的最后一點力氣。男孩靜靜地躺在一旁，雙眼依然空洞地圓睜。亦真亦幻的霧氣越來越濃，男孩的輪廓與周圍的環(huán)境混在一起，逐漸扭曲變形。

?????? 兩行冰冷的淚水滑過臉頰，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那壓迫全身的重量。不僅身體動彈不得，內(nèi)心也被疲憊和絕望所壓垮。

?????? 反抗的理由仿佛已不復存在。我只想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

?????? “嘿，醒醒！”

?????? 已經(jīng)成為尸體的男孩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地搖晃、吶喊。感官重新變得明晰起來，那張蒼白的面孔占據(jù)了全部的視野。我攥緊拳頭揮向前方，卻即刻被一股堅實的力量所束縛。

?????? 真實的體溫自上而下擴展開來。我眨了眨眼，視線終于徹底明亮。步曉敬正死死抓著我孱弱的手腕，緊張地盯著我。我飛快地掃視四周，確認自己正躺在家中的沙發(fā)上，不禁長舒一口氣。

?????? “子康，你怎么回事啊？”步曉敬遲疑著松開手，“做噩夢了嗎？”

?????? “嗯……被鬼壓床了?！蔽胰魺o其事地抹掉臉上的淚痕，“沒關(guān)系的。多謝啦。”

?????? “那就好——或許這就是睡前看恐怖片的后果。我想，你的大無畏精神全都用來對付這種東西啦?！彼炝藗€懶腰，“我倒是睡了個舒服的午覺。你家的采光真好，中午的陽光太愜意了。”

?????? 我轉(zhuǎn)頭望向窗邊，陽光的刺眼與燥熱已被玻璃過濾殆盡，帶到室內(nèi)的只剩慵懶。暗色調(diào)的家具點綴上金黃的光斑，連木屑的氣味都變得暖和起來。窗外的房屋也像是加了層濾鏡，原本老舊的灰瓦棕墻，此時卻多了幾分復古的典雅。

?????? 見我沒有答話，步曉敬將一本相冊遞了過來：“話說，這張照片上的人是楊廷暄吧？看起來你們小時候關(guān)系挺親密的，怎么……”

?????? 沒等他說完，我一把奪過相冊。泛黃的照片上，兩個小孩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咧著嘴朝鏡頭比出剪刀手。

?????? “剛剛做完噩夢，不想談論討厭的家伙?！毕鄡杂直晃覜]好氣地扔回他手中。他的話語像是打開了某扇隱蔽的閘門，那些一直被鎖在角落的記憶，現(xiàn)在竟一幕幕在腦中浮現(xiàn)，雖朦朧殘破，卻真實而有重量。

?????? 無可否認，在遙遠的幼時，遠在我明白何為“朋友”以前，我與那個人的確有過交好——事實上，除去步曉敬，也惟有那個人，曾和我促膝抵足，擠在這一張小小的沙發(fā)上。

?????? “不是你自己說讓我隨便翻的嘛?！辈綍跃雌擦似沧欤岸?，子康你竟然會笑得這么開朗大方，跟現(xiàn)在簡直是判若兩人。”

?????? “小時候的事情，誰還記得清？”我坐起身來，抹了抹鼻子，“爸媽還說我從小就勇敢獨立，十分靠得住呢——這種鬼話，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p>

?????? “這怎么就是鬼話了？別太看輕自己！叔叔阿姨會這樣講，一定是有根據(jù)的?！彼ь^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不說這些了，時間已不早，我們出發(fā)吧！”

?????? 我搖搖頭，重新躺了下去，用沙發(fā)上的毛毯蓋住腦袋。

?????? “怎么，還沒睡夠？”

?????? “不是的。我們，別去了吧?！?/p>

?????? “別去了？”步曉敬掀開毯子湊近前，臉上寫滿驚訝，“為什么？如果不去，今天專程跑這么遠，有什么意義？”

?????? “今天是你第一次來我家玩，這算不上意義嗎？”

?????? “那么，我們前幾天的準備，不就都成了笑話？”

?????? “我……可我就是不想去了。忘掉水晶巷的事情，陪我過完這一天，好嗎？”

?????? 我看見步曉敬緩緩轉(zhuǎn)過身去，留給我的只有后背和沉默。剎那間，好似有一道堤壩轟然倒塌，傾瀉而出的東西模糊了眼眶。我咬著牙掐住自己的大腿，結(jié)果卻只是讓身體的抽動愈加放肆。何必流淚？我已不止一次經(jīng)歷這種場景：在乎的人、淡漠的背影、冰冷的空氣。時至今日，我的性格仍是這么別扭，這么引人嫌惡。沒能擁有真正的摯友，不過是自作自受。

?????? 哭泣于我并不是稀罕事，可這次我卻哭得格外久。情緒的極端沖擊使得神志如做夢般恍惚，我似乎已發(fā)展出一種病態(tài)心理，想把現(xiàn)實徹底拋諸腦后，永遠沉浸在這片虛無。待到終于恢復理智，望著靜靜坐在一旁的步曉敬，羞恥心頓時化作熱浪，盡數(shù)涌上臉龐。

?????? “別這樣一臉慈祥地看著我！”我想要擦掉淚水，卻發(fā)覺自己的雙手正被他緊緊握在掌心。我稍微動了動小臂，他便心領神會般松開十指，讓我的手剛好能從中滑出。

?????? “好受些了嗎？小時候，每次我一開始啼哭，我姐就會這樣做。很有用的?！?/p>

?????? “別這樣……這樣讓我很丟臉、很難堪……”

?????? “不會的，不會的?！彼⌒牡負嶂覞裢傅陌l(fā)梢，像是生怕把頭發(fā)弄疼，“抱歉啊，子康。去不去水晶巷，本就該由你決定。我好像又在逼你了?！?/p>

??????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畏首畏尾、出爾反爾的人是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般無理取鬧的人也是我。步曉敬，為什么你要道歉？

?????? “但是呢，我還是想多問兩句?！彼p輕扶我起身，讓我靠在他的肩頭，“‘不想去’，真是你的心里話？”

?????? “為什么，要這樣說？”

?????? “假如是，那我當然不會再追問。可你這幾天對探險的渴盼，我都看在眼里。不去，其實與你的內(nèi)心相悖，對嗎？”

?????? 不知為何，我居然不顧顏面，伸手摟住了他的腰身。對父母以外的人做此行為，這輩子還是第一回。

?????? “沒事的，子康。我就在這里，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我知道，這一周，你都在因某件事，某件絕非兒戲的事，而倍受煎熬——沒猜錯的話，‘蘑菇中毒’那種拙劣的托詞，也與這件事有關(guān)?！?/p>

?????? “嗯哼?！?/p>

?????? “至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愿提，我也絕不會強迫。只是，你不打算說說，是什么樣的顧慮讓你臨陣退縮？”

?????? “我的顧慮就是你?！蔽毅@出他的懷抱，離開沙發(fā)，從茶幾下翻出咖啡包，“不能讓我幼稚的欲望害了你?！?/p>

?????? “怎么，難不成那堵墻后面有洪水猛獸？”

?????? “也未可知?！蔽衣柫寺柤纭?/p>

?????? “如果僅僅是這樣，所謂的顧慮就不足掛齒了?！辈綍跃淳砥鹚倪\動服，得意地展示被長袖遮蓋的肱二頭肌，“沒點艱難困苦，又怎么稱得上是探險？”

?????? “少來?！?/p>

?????? “‘有了想法就要付諸實踐’，這句話是誰說的？”他笑嘻嘻地繞到我面前，蓋住我手中水杯的杯口，“別再躊躇不決了，子康。我們出發(fā)吧。我保證，一定會奉陪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