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鸞】《溯流光》(三十一)幽魂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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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微冷,星點兩三。
已經(jīng)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時幾刻,連鳴蟲都已入睡,只偶爾“絲絲”兩聲,是睡沉之后的夢語。
“現(xiàn)在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會,”光翎道,“能走嗎?”
烏鴉搖搖頭。
“可是有點冷了,你身上還濕著,”光翎犯了難,“不然我架著你回去?”
其實兩個人都濕漉漉的,但卻他只記得對方了。
“無妨,“烏鴉啞聲道,“在這里歇息就好?!?/p>
光翎無法,只得依他。
夜色之中,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并肩坐在一起,四下靜寂。
“……我說,你這個,到底怎么回事?。俊绷季?,光翎還是壓抑不住擔憂和好奇,忍不住開口問。
然而等了半晌,烏鴉也沒有回應。
“算了,你不愿意說就別說了?!惫怍崤み^頭,然而過了一陣,又忍不住看他:“……跟上次在惡泥沼澤受的傷有關(guān)系嗎?”
烏鴉搖搖頭。
他看起來還是很虛弱,脊背強撐著挺直,肩膀卻無力地垂著,仿佛已經(jīng)疲憊到了身心交瘁的地步。
光翎默默端詳著他,驀地,腦海中卻涌起了一些熟悉的畫面。
他漸漸怔住了。
怪不得……怪不得總覺得這個樣子似曾相識……
沒錯,自己確實見過。
就在幾個月前試圖逃出這座山的那天,那時的自己被山下的無形結(jié)界攔住,而烏鴉姍姍來遲,當時他的樣子正與現(xiàn)在如出一轍,狼狽不堪,渾身濕透。
掐指一算,也正合上了此前琢磨出的規(guī)律。他早先發(fā)現(xiàn)對方總是十余日便消失一次,如此算來,無論那天還是今日,都適逢其時。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烏鴉離開不過是為了與背后那不知名的勢力互通接頭,現(xiàn)在看來,難道是因為這古怪的病癥?
若果真如此,這樣慘烈的情狀……
他想起剛剛他蜷在地上、痛苦瀕死的樣子,這樣極致的苦難……難道十余日便要遭受一次?
“常常發(fā)作嗎?這個病?!惫怍嵩囂街鴨?。
“嗯。”
“那,很多年了嗎?”
“嗯?!?/p>
“……”光翎怔怔的。
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呢。
“沒有想辦法治一下嗎?”
“無所謂,習慣就好了?!睘貘f的聲音堪稱淡漠。
聽在耳里,莫名的,光翎上了些火氣。
“什么叫習慣就好了?”他微微提高了音量,“這樣不死不活的,也是能習慣得了的事嗎?”
見烏鴉不言,他不由得肝火更旺?!笆帜脕?,”他伸出掌心,向上攤開,“我給你把脈?!?/p>
烏鴉看著他的手,沒有動作。
光翎不管他,只管向上攤著掌心,連掌紋都透露著固執(zhí)。
烏鴉不動,他便也不動,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久久,還是烏鴉先讓了步。
“沒有用的,”他發(fā)出一聲輕嘆,聲音疲倦,“況且你又不懂醫(yī)術(shù)?!?/p>
光翎不與他廢話,一雙眼睛盯著他,眼皮眨也不眨。
烏鴉又是嘆息,終是無奈,只好吃力地抬起了胳膊。他從指尖到肘彎都打著顫,手剛伸出一半,便被光翎接住了,緩而穩(wěn)地握在了掌心里,拉著放平在自己膝上。
光翎搭上了兩指,閉目靜探。
夜色很深,沉重的黑色像一卷拉長了的幕布,悠久,靜寂。
河邊傳來細弱的蛙鳴,襯得一切都茫??斩?。
光翎猛地收回手。
指尖僵硬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大腦一陣陣地嗡響,他看著眼前的人影,強烈的震駭讓他頭腦暈眩,嘴唇發(fā)白。
“你……”
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戰(zhàn)栗。
“你到底……是什么?”
……
“你知道了?!?/p>
烏鴉靜聲說。
早晚都是瞞不住的,早些讓他知道,也好。
光翎的臉色是蒼白的,眼中充斥著驚懼,他下意識縮著手,將身體向后退,烏鴉的手腕便脫離了他的膝蓋,無力地墜到了地上。
沒有……沒有脈搏。
沒有脈搏,沒有心跳,什么都沒有。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竟然如同死尸一般,半分活氣都沒有。
怪不得他皮膚冰冷,怪不得他從不見光,怪不得他不吃不喝,怪不得他可以像煙霧一樣來去無蹤,怪不得他的血是黑色,怪不得……怪不得他被當胸穿透,還可以好好活著。
“你到底……是什么?”光翎顫聲問。
全身都在發(fā)抖,害怕嗎?其實也不,死人他見得多了,不過一具逐漸腐爛的肉,絲毫不足為懼??墒乾F(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他知道了,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幾乎稱得上親密無間的“人”,很可能并不是人,這讓他如何接受?
“你在跟我開玩笑,對吧,”光翎勉強扯出一個笑,“這又是你的偽裝,故意逗我玩兒。”
“別裝了,”他縮著手,聲音急促起來,甚至帶上了尖銳的鳴音,“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笑!”
“你不是一直說,想知道我的樣子,想看到我的相貌嗎,”烏鴉沒有正面回答,他的手依舊虛弱得發(fā)顫,伸到后腦,慢慢將帽檐往下揭,“那就看看吧?!?/p>
……
黑色的,遮住臉頰的帽兜落了下來。
光翎怔怔地看著,手腳漸漸冰涼。
沒有。
什么都沒有。
沒有眼睛,沒有眉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有的只是一顆僅僅形狀和人類一樣的、烏黑的頭顱。
一切思考都停滯在了這一刻。直到帽子重新戴了回去。
“你看到了,”烏鴉淡聲道,“這就是我?!?/p>
“一個游魂,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孑然一身。你問我是什么,這就是答案。”
“如果感到害怕,覺得無法承受,那么現(xiàn)在你就可以走,我絕不干涉?!泵遍苤匦罗D(zhuǎn)向光翎,里面是空洞洞的、深不可測的黑色,曾經(jīng)那么熟悉,現(xiàn)在卻讓人后背發(fā)冷。
眼前的少年面色蒼白,呆滯地看著自己。
烏鴉閉上本不存在的眼睛,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他。
耳朵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對方爬起了身體。緊接著的是腳步聲。
肩膀僵硬,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等待著最終的審判。這是他第二次賦予光翎絕對的選擇權(quán),即便很有可能為此而承擔代價,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他不希望這個孩子像曾經(jīng)的自己那樣,毫無選擇的余地,只能接受命運的凌虐,硬生生被推著向前。
……
眼前突然一亮。
烏鴉:“?”
是帽子被人掀了下來。
少年細膩精致的臉頰就在面前,他蹲在地上,嘴唇依然發(fā)白,卻上勾著呈出笑貌,花瓣般的雙眼彎成了月牙。
“以為我是膽小鬼嗎,”他的語氣很輕快,“也太看不起我了吧?!?/p>
他將雙手捧住烏鴉的臉,來回扭了扭,又揉一揉,“看久了也覺得還好,不怎么嚇人嘛?!?/p>
烏鴉怔了半響,終于在他的揉捏中回了神。
“……沒大沒小?!彼_少年的手,斥道。
“嘁?!?/p>
手被甩到一邊,光翎遭到拒絕,小小地翻了個白眼。他望望烏鴉,吸了口氣,將那點微渺的忐忑壓下了,轉(zhuǎn)身重新坐回到他的身邊。
兩人的胳膊緊挨著。
光翎偏著頭,眼神游移著,打量他:“那個……你有父母什么的嗎,或者親人之類的?!?/p>
“有過?!睘貘f回得簡潔。
“啊,”光翎搔搔頭,糾結(jié)一下,“那,你是因為長成這樣,所以被他們丟掉了嗎?!?/p>
畢竟也算得上……奇形怪狀了。
烏鴉:“……”
光翎連忙道歉:“對不起?!?/p>
烏鴉嘆氣:“……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但他又不說到底是怎樣。光翎等了半天也沒個下文,干脆算了,隨手拽了一棵青草,放在嘴里嚼,小聲道:“那肯定受過不少欺負吧。”
他說著,眺望著遠方,眼光飄渺起來,似是回憶起了什么。
“還好。”
光翎收回目光,歪著頭看他。夜色之中,黑色人影端坐著,星光在他身后的天幕中黯淡閃爍,畫面說不出的寂寥。
光翎吐了嘴里的草,一個翻身,從地上站起,立到他面前。
“你等著,”他盯著身前的人,許諾似的攥緊了拳頭,“等我以后變得更厲害,一定好好罩著你,絕不再讓任何人,包括你那個所謂的破組織欺負你。”
少年的聲音仍是青稚的,話語卻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
烏鴉仰起頭,看著他。
夜風拂過他們身側(cè),微涼而沉靜。
輕輕的,烏鴉勾起一個隱形的笑,靜聲道:“好。”
……
光翎高興了,歡歡喜喜地坐下來,肩膀挨著他。
烏鴉也漸漸有了些力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將手伸進懷里,摸索了一陣,拿出來一樣東西,取出的那一刻又頓了頓,揚起手腕,作出丟棄的手勢。
“這是什么?”
光翎眼疾手快,一把搶過。
“沒什么,拿來?!睘貘f伸手要奪,無奈身體虛弱,行動遲了些,輕松就被閃了過去。
“不許胡鬧?!彼恼Z氣竟有些急促。
光翎原本打算還他,見他如此,反而起了好奇心思,牢牢把那物攥在手里,展開手指來看?!笆裁囱??”
掌心之物亮晶晶的,泛著明麗的金屬光澤,形狀十字交叉,左右兩端向上勾曲成弧,中間一豎尖尖,神似一副細小弓箭,美中不足的是細節(jié)上粗糙了些,且上端有折斷痕跡,并不像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這是什么?”光翎問。
“……”
“什么呀,”光翎見他不答,更是好奇,蹭過去舉在他眼前,見他又要來拿,靈巧一閃,又讓他撲了個空,“說嘛,說了我就還你?!?/p>
見他依舊不言,光翎撇撇嘴,將東西捏在手里,翻來覆去端詳:“這是你的嗎?怎么感覺更像我的……”
這形狀分明就是一把弓箭嘛。只不過實在小了些,從上到下的長短也不過兩根指節(jié)。
“嗯?!睘貘f道。
光翎抬起頭,疑惑看他。
“嗯”是什么意思?
烏鴉在他的目光中踟躕,終于道:“就是給你的?!?/p>
“給我的?”
光翎愣了愣。
烏鴉點頭,聲音緩緩:“那天獵魂回來想給你,算作生日禮物,沒想到……”他停了停,“就留到了現(xiàn)在。”
他望著光翎漸漸凝固的眼神,淡道,“現(xiàn)在再給,日子早也過了,方才折騰一番,又弄壞了些,缺的那塊不知道去了哪兒。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現(xiàn)在更是不好了,”他探手欲拿,“扔掉吧?!?/p>
倏的一下,小弓自眼前消失,是少年將它握住了,收回了手。
烏鴉一怔。
光翎站起身來,忙亂地朝一旁走了幾步,而后背對著他,站定在了一塊大石之前,不動了。
薄銀色的星光撒下來,披沐在他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肩膀上,將他的影子勾勒得老長,斜斜鋪到烏鴉身邊。
影子的肩在發(fā)顫。
心中一時悵然,烏鴉靜靜垂下眼,望著地面。
就是這樣一副并不十分寬闊的,在他看來甚至稱得上稚嫩的肩膀,剛剛支撐著他,陪他度過了最痛苦的時光,用比任何人都要堅固可靠的力量。
“它是我的了。”
長久的沉寂中,遠處的少年開了口。他將拳頭塞在懷里,語氣強硬,絲毫沒有能夠游說的余地。
烏鴉望著他,輕嘆。
“過來吧,把它給我?!?/p>
少年的手往懷中按得更深了些,背影比身前那塊大石更加倔強。“不?!?/p>
“給我吧,“烏鴉重復著,又放軟了聲音,像是哄勸,“你來,我替你戴上它?!?/p>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