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Legal High時，古美門研介是我最討厭的角色，他狂妄自大、貪財好色、言語刻薄、不尊重下屬，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是一位律師——從事著我心中最崇拜的行業(yè)——卻對正義毫無興趣，罔顧真相、顛倒黑白。正義感滿滿的真知子在他口中被說成是晨間劇的主人公，為了正義這種回答只配得到零分。一直呆在象牙塔里學(xué)生時代的我曾經(jīng)好奇過很久，他心中到底有沒有樸素的正義感，還是真的完全信奉著中文譯名所說的勝者即是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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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寫這篇文章重溫了這部劇，我本以為自己會文思泉涌，憑著一腔正氣從職業(yè)道德、法理法哲各個角度大書特書，好好批判個痛快，卻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我已經(jīng)忘記了當(dāng)年自己的正義感具體是怎樣讓我感到不爽的。加上最近在看的《正義之心》一書的影響，我反而想借這個機會討論下，現(xiàn)在的我感受到的正義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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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l High的中文譯名“勝者即是正義”，很容易讓人和當(dāng)年的我一樣，輕易聯(lián)想到法律與正義，以為這是一部雙方正義感的交鋒。然而之前去問了日本朋友這個題目應(yīng)該如何理解，在查閱了一番日文資料以后，對方回復(fù)說這個詞是基于英文Drive High（毒駕）造出來的——所以這個high其實是磕藥磕嗨了的那個狀態(tài)。雖然目前沒有看到主創(chuàng)自己的解釋，但日文資料幾乎都把high解釋成近似“自我陶醉導(dǎo)致失去現(xiàn)實感知能力的狀態(tài)”（類似嗑藥后的狀態(tài)），鮮有涉及正義這類價值觀的判斷。神奇的是，如果在谷歌中打出英文譯名legal high，排在最前面的甚至都不是這部劇，而是浴鹽（這玩意在不少國家是讓人合法地嗨起來的手段）。拋開絕對無法接受的吸毒行為本身，單看這種隱喻，大家腦海中可能自然浮現(xiàn)古美門站在法庭上侃侃而談，中間連口氣都不用換，對著證人和對手步步緊逼，打?qū)Ψ絺€措手不及的場景。在特別篇中，他甚至因為這個被新來的女性法官判了個藐視法庭，來了發(fā)看守所一游——確實像極了吸毒的人那種癲狂到失去控制的狀態(tài)。只是讓他嗨起來的東西是合法的，因為讓他嗨起來的就是法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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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這個題目原本的意思，突然明白了一直以來的違和感從何而來。古美門之所以在辯護時會不斷在作為道德底線的法律周圍游走，只要不真正違法，就無所不用其極，活脫脫一個人渣的狀態(tài)，無非是因為他在這時本來就沒有什么樸素觀念下的正義感。在此真的要感謝我國嚴(yán)格的禁毒法令，讓我們平時基本看不到嗑藥嗨起來，處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癮君子。但是假如旅行過程中或者生活中非常意外的遇到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人，千萬記得絕對不要試圖去通過講理來喚醒這些人的正義之心——毫無用處不說，還徒增危險，因為人嗨起來的狀態(tài)下可能顧不上講良心。

與此成為鮮明對比，劇中最具有樸素“正義感”的角色當(dāng)屬真知子，從出場時要求古美門為老人讓座；到為了幫助疑似被冤枉的被告賣掉自家的地湊錢打官司，在看到被告兇惡的眼神之后又轉(zhuǎn)而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放虎歸山；再到在環(huán)境公害案中幫助過他們的女性化學(xué)家遭遇職場報復(fù)時，面對極強的對手（古美門和三木），依然挺身而出為其辯護；這位初出茅廬的女性律師身上閃爍著道德的光芒，可謂和古美門形成鮮明對比。然而，真知子每一次都被“人渣”古美門嚴(yán)重打擊：老人身體足夠好，不需要他讓座；被告是否被冤枉與他無關(guān)，之所以官司會勝利不過是因為警方和檢察院證據(jù)不足；在女性化學(xué)家一案中，更是聯(lián)合黑心資本家反將一軍，導(dǎo)致這位人才敗訴后離開日本前往泰國謀求發(fā)展?？捎^眾也確實跟著古美門一起，暫時拋開道德感的重重束縛，看到了事件的另一種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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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l High這部片子不是偵探片，所以鮮有板上釘釘?shù)慕Y(jié)論性解釋，雖然很多案子一開始從觀眾的上帝視角看來似乎正如真知子所相信的那樣，著實善惡分明。到了古美門口中，卻讓另一種解釋同樣顯得非?？尚?，以致于說動法官和陪審團、甚至真知子和上帝視角的觀眾們更改結(jié)論。貫穿第二部的“世紀(jì)惡女”案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從人人喊打的“惡女”，到最終法官都感動到痛哭流涕，陪審團大為動容，宣告其無罪的愛著女兒的母親。在審判結(jié)束，得知就連母女的DNA報告都是偽造的時，真知子替那些孜孜不倦追新聞的國民，替看完全劇的很多觀眾問出了一個問題，“真相到底如何？”真相到底如何，沒有人知道，不同的詮釋都看上去很有可能。那么，真相重要嗎，也沒有人知道：古美門心中，真相不重要，打贏官司就是王道；新來的羽生檢察官心中，真相不重要，大家都幸福就是王道；只有真知子心中，真相重于一切。最有意思的是，在惡女一案中，注重真相的真知子輕易被古美門的策略所蠱惑，在庭上慷慨激昂的表達出對方所希望他講述的所謂“真相”。也就是說在真相這件事上，她執(zhí)著追求了很久，知道的并不比對真相無所謂的其他兩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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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過程恰恰體現(xiàn)出人們在思考正義和真相時常見的認(rèn)知過程，喬納森在《正義之心》一書中將其描述為——“人的道德判斷是憑直覺快速做出的”，他在描述了自己在實驗室進行的一系列實驗后，進一步解釋說“人們作出道德判斷是迅速且情感化的。道德推理幾乎就是事后找理由以證明人們已作出的判斷的合理性”。具體到道德判斷本身，從羅爾斯無知之幕理論開始，人們有著“正義觀中都包含著有利于社會的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的主張”。心理學(xué)也有“支持弱者效應(yīng)”，弱者一般沒有攻擊力，是讓人有同情心的群體。亞當(dāng)·斯密則認(rèn)為對正義的確認(rèn)主要來與對個人的同情，具體來說，對遭受非正義的受害者所感到的憤恨的同情。在這種感情的影響下，我們不難看到，大多數(shù)所謂“善惡分明”的案件中，真知子，或者說樸素道德的化身在開始都站在了弱者的一側(cè)，將自己的情感代入了弱者那一方——一個聲稱被刑訊逼供，楚楚可憐的年輕人又怎么能反抗得過日本警方的精英？平均年齡目測有70歲的老人對抗納稅巨頭的化學(xué)企業(yè)，孰強孰弱難道不是一目了然？一邊是冒著自己被處罰的危險，仗義出手，幫助了律師一方的年輕工程師，另一方是兩個秘密交易企圖栽贓陷害的企業(yè)，明顯的以卵擊石，如何能讓人對后者產(chǎn)生同情？這種道德判斷迅速讓真知子先入為主，與其說是捍衛(wèi)正義本身，不如說她的舉動都是努力在為自己的這種基于正義感的判斷找到足夠的理由。基于這種動機，她會不斷進取去尋找最為恰當(dāng)?shù)淖C據(jù)，訪談相關(guān)的證人、原被告，甚至同意配合古美門的某些“灰色演出”，這種行動力大概也是剛開始后者邀請她合作的動機之一。但這種先入為主也造就了她的盲點，即使有審判的壓力，真知子也只是在不斷強化證實性思考，即找到更多的證據(jù)，讓自己的判斷看起來更正確，卻很少會思考自己的判斷錯誤時情形又會如何。當(dāng)沖突性證據(jù)出現(xiàn)時，真知子的這顆正義之心會阻擋她看到其他的可能性，直到雙方的強弱地位帶來明顯的轉(zhuǎn)變，弱者不再沒有攻擊力（例如第一集中被冤枉的人無罪釋放以后，突然猙獰地表示要報復(fù)警察，讓對方變成下一個），或者干脆做出出乎意料的判斷，甚至直接導(dǎo)致官司的失?。ū热绾茈y理解，她為什么會相信一位巨頭企業(yè)的老板會冒著損害自己和企業(yè)名聲的風(fēng)險，做出針對自己的同盟一方不利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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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看來，共情能力非常低、系統(tǒng)化功能非常高的理性代表古美門似乎能從更全面的角度對案件進行分析，他的演繹分析途徑，不去考慮其自身的動機，單純從結(jié)果上看無疑很符合程序正義者的觀點，也許這就是譯名“勝者即是正義”在國內(nèi)被津津樂道的原因，畢竟我國長期以來奉行的道德實用主義導(dǎo)致道德在法律判決中已經(jīng)起到了過于強大的作用，反圣母是網(wǎng)絡(luò)狂歡的政治正確。程序正義所樂于強調(diào)的“疑罪從無”，“事實是難以探知的，法律里的事實不是生活中的事實，而是通過證據(jù)制度，用縮限思維來確定法律事實邊界的辦法”都在古美門身上得以顯著體現(xiàn)。也因此，古美門看上去是一個理想的理性法律人，他看上去似乎不偏不倚——只要客戶給錢，就替對方找出具有說服力的解釋。相比于全劇中出現(xiàn)的諸位對手，他的技高一籌帶來的是不敗的記錄。即使考慮他是一個磕法律到嗨的狂徒，“道德感最低的人渣”，這種能力也著實值得大家欽佩，也自然能帶來源源不斷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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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將正義感簡單地從足夠理性或者為了勝利不擇手段的角度去理解，卻明顯有失偏頗。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三木律師和古美門結(jié)仇的原因：可愛的沙織，那個不滿三歲的女孩子（雌倉鼠）的慘死。古美門在真知子的提議之下，和三木律師將這件事談開，他始終無法面對著紗織的照片說出她注定會死這句話，在開始憤怒的否認(rèn)后，便和對方打作一團，哭喊著、不斷重復(fù)“我只是為了贏啊”，活脫脫一副小學(xué)生樣。面對人類要極力隱藏的感情，卻因為一只倉鼠破了功。直到雙方打得頭破血流之后（第二部開始），古美門才真正將沙織的照片擺在外面，足以證明這件事對于他自己其實并不是無所謂，而同樣是難以觸及的隱痛。這樣看來，一心只為了贏的古美門可能不過是被迫停留在因為說了圣誕老人不存在，被罵到一無是處，失去了零用錢的小學(xué)生時代，接受了要永遠(yuǎn)尋找不同可能性的這種法律思想，卻無處安放自己樸素的正義之心。直到真知子的出現(xiàn)，他的生活才發(fā)生了改變。幫助兒童演員脫離母女關(guān)系可以是為了錢、為了名、甚至包括為了和父親賭氣，但誰又能知道他在這個故事中是不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呢？當(dāng)真知子居高臨下地指責(zé)童星小女孩不去看自殺的母親時，古美門的反駁可能正是基于他類似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共情吧，再健全的理性也沒辦法，更不應(yīng)該完全摒棄樸素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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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中古美門為了勝利不擇手段，只要沒有真正違法，他什么都樂于去做，什么都敢于去說，這種病態(tài)吸high了的狀態(tài)下，真實的想法似乎就不再有所謂。然而實際上，嗨的狀態(tài)下由于大腦處于極端狀態(tài)，人的感情在很多情況下其實是會被放大的，類似“酒”后吐真言，他在法庭上的那些辯解何嘗不是真情流露——愛上丑陋；錢就是全部，是報一箭之仇的方法；正是因為親子的關(guān)系深切牢固，才會面臨困難。因為古美門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過于出彩，加上他傲嬌別扭的人設(shè)，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真知子在向古美門單方面的學(xué)習(xí)，看各種彈幕評論也似乎是一邊倒討厭女主，覺得古美門是機器人一般的理性代表，女主就是傻白甜的圣母。但仔細(xì)想來，這兩部劇中，雙方都存在著改變，借管家服部與古美門父親的對話，說出古美門的成長和改變；包括他在惡女一案暫時失敗時，女主、服部、甚至死對頭三木律師的加油打氣，讓人感覺到，正是因為主體是人，所以律師生活中有的不應(yīng)只是冷冰冰的勝與敗。法律可以只追求勝利，律師仍然逃不開自己的正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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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為了勝利不擇手段，極力壓制、無視、甚至否認(rèn)自己正義之心的律師，和一個被道德支配，極其容易陷入誤區(qū)，對于矛盾的事實視而不見的律師，他們相互學(xué)習(xí)、成長的過程，可能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法律中自然法、實證法之爭，最后隨著發(fā)展，兩者最終還是要趨于融合，歷史已經(jīng)展示過單方面推崇其中任何一方會帶來的種種問題，當(dāng)然這就是另外要討論的范圍了。對于這篇文章自己來講，尊重自己的正義之心這種樸素的道德感情的同時，對于事實保持足夠開放的態(tài)度，可能這就是這對歡喜冤家律師的成長試圖在向我們傳達的正義感吧，也是這一刻我心中樸素的道德所能感受到的、理性所理解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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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大限度保留作者的原始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