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逝去
十,逝去
在我們成功地登記之后,我們進入了北漢軍新的營地。
我明顯看出我們已經(jīng)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營地建設在一處高地的村莊里,前方大約兩千米是防線,從這里可以看到防線的攻守情況。營地四周都設了崗哨,據(jù)說還有暗哨。百姓很歡迎我們北漢紅軍,紅軍可以借宿在有條件的百姓家里,不必再睡在帳篷里了。這簡直是巨大的進步,即使是我們能睡在草垛上,也好過在帳篷里千倍百倍,畢竟已經(jīng)是冬天了。
我正看著我們的居住地,突然,我想到了張日成!
我急急忙忙出去了,只見班長小跑過來,有些焦急地說:“去哪里了?我把張日成帶去醫(yī)務室了,醫(yī)生正給他處理傷口呢!”
我跟著班長走過去。只見醫(yī)生向著張日成的傷口上滴著碘伏,漸漸,張日成的衣服被浸濕了。一會兒功夫,醫(yī)生開始拿起鑷子,小心翼翼地撕著粘連在傷口上的布片,敏銳的眼睛如同兩把劍一樣。又過了一陣子,整塊布片被撕下來。醫(yī)生隨即又給他涂了一些消毒液,然后用無菌紗布來綁好他受傷的胳膊,這便算是處理完成了。
“還有別的處理嗎?”我試著問道,卻覺得自己問的話不是那末的明了,只是又跟上一句,“他都發(fā)燒了?!?/span>
“我覺得他應當用一些抗生素,昨晚根本沒有處理,不僅僅是刀傷很長,況且這刀上恐怕還沾染過泥土,自不必說泥土里面細菌是更多的?!?/span>
張日成卻自己站起來了,堅定地說:“不行。我是北漢紅軍,我不能讓我們的共和國為我付出任何的什么東西?!?/span>
“不行的......”我說。
“我覺得我的身體狀況沒有很差。我沒有早上那么暈了?!?/span>
“感染是很危險的病癥!”我言語,“感染了或許你連命都保不住!”
“是,感染確實是很危險的?!贬t(yī)生推了推眼睛,沉著冷靜,“不要覺得這點傷沒什么,必須治療?!?/span>
“不必的,我認為不必。我覺得好多了,把那種抗生素留給其他的戰(zhàn)士吧?!彼腿婚g站起來,就要走出帳篷。我似乎也是攔不住了,只好隨著他去了。只聽見醫(yī)生輕輕嘆一口氣,我似乎覺得不好了,想要回去問,卻被張日成攔下了。
連續(xù)幾天的戰(zhàn)事都很緊張。敵軍瘋狂地發(fā)揮著他們的先手準備的優(yōu)勢,各種戰(zhàn)前秘密準備的武器都搬上了戰(zhàn)場。整天下來,彈藥用量完全可以用“傾瀉”來形容。好在,他們的炮手和機槍手似乎都是一群瞎子,沒什么準頭。所以我們還勉勉強強防御得住。張日成的身體似乎是在好起來了,氣色似乎也好些了,也有了一些力氣——除了那只受傷的胳膊還不能用以外。這算是戰(zhàn)場上唯一的好消息了。團里面現(xiàn)在倒也是很缺干部,于是團長就把我和徐樂天升為了連級指揮。其實倒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畢竟這個連也只剩下不到百人了。
似乎是平凡的一天,我又一次回到營地,已是晚上,遠處的炮彈聲音隱隱可聞,但是我壓根顧不上這些,在草垛上倒頭大睡。
時值半夜,我又一次突然醒來了,正當我瞄向窗外,以為是白天時,我看到了滿天的繁星。我不禁吃了一驚!我站起來,拿起步槍,剛想往外沖——我因為上一次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半夜醒來就往外沖,好像是要突圍——只見班長正在旁邊,因為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很嚴肅:“班長,敵軍又攻進來了?”
“不是?!卑嚅L的聲音很低沉,似乎是發(fā)生了什么讓人悲哀的事情,“張日成突然就病情惡化了。”
“什么!”我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他不是已經(jīng)近乎痊愈了嗎?”
“似乎前兩天是的,但是今天不是如此了。誰知道他怎么了,突然就病情惡化!”班長似乎也很驚訝,我似乎也是讀出了他的出乎意料。
我和徐樂天快步跑到醫(yī)護室,微弱的油燈燈光下,我看見張日成在一旁的凳子上仰臥,神志有些不清醒了。醫(yī)生也很焦急,皺著眉頭,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一樣。
醫(yī)生嘆了一口氣,似乎沒有睡醒一樣沉重的聲音敲打著我們每一個人:“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找到抗生素。”
“在哪里?”
“事到如今,恐怕也不太容易了,現(xiàn)在小寨子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抗生素了,想要找到抗生素,”他停頓了片刻,“必須要去鎮(zhèn)里的衛(wèi)生所,其他的地方恐怕都沒有了?!?/span>
我們向組織借用了兩輛自行車,點了車燈,在黑暗里穿行。我們沿著土路奔襲,向著鎮(zhèn)里沖去。四周的黑暗仿佛要吞噬了我們,一點點的上弦月在天空中灑下微不足道的光耀,似乎在嘲笑著我們。路上,還能看到幾匹狼,在黑暗中控訴長生軍的暴行。還有幾點星光,無聊且乏味。我的內(nèi)心很焦灼,把自行車蹬得飛快,不顧忌腿的戰(zhàn)栗,我是要挽救一個戰(zhàn)士的生命??!
前方有了燈火,三千米的路程已經(jīng)被我們跨越。到了鎮(zhèn)口,我翻下車,將帶有印章和防偽標識的連級指揮證件塞到防衛(wèi)的戰(zhàn)士手中。那戰(zhàn)士不明就里,我便道:“快些!有重要的事情!”那戰(zhàn)士揉了揉眼睛,仔細看過了這個證件,隨即把證件還給我,說道,“快進?!蔽覀儍蓚€進到了鎮(zhèn)子里,直直地奔向鎮(zhèn)衛(wèi)生所。雖然我并不知道這里的衛(wèi)生所究竟在哪里,但不知道是不是直覺,稀里糊涂就找到了。
我和徐樂天瘋狂地砸衛(wèi)生所的門。我希望里面的人能夠聽到我們的砸門聲從而打開門,可是時間就這么一點點過去,我錯誤地感覺天都要亮了,可是還是一片的寂靜與黑暗。
我實在是忍受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張日成可就真的沒救了!我使勁兒地砸門,似乎要把整個的門都砸壞,聲音急促地發(fā)出。徐樂天剛要制止我,就聽見門“吱”一聲打開來,差點撞在我的腦袋上,他開門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過來,我這么砸門,或許僅僅會得到一頓臭罵,我有點后悔。準備迎接醫(yī)生的破口大罵。
出乎意料地,那醫(yī)生居然還是很平靜,甚至有點愧疚。他不管身上軍衣的單薄,揉揉眼睛,言語:“對不起,這一整天簡直太忙,睡得很死??煨└嬖V我出什么問題了?”
我不顧忌我態(tài)度的魯莽了,以我最快的語速講述了我們的來意,并且搪塞一樣把戰(zhàn)地醫(yī)生給我們的便條塞進那個人手里。他略略看了一眼,眼睛里余下的哪一點光彩驟然湮滅了,似乎自言自語道:“無能為力了。”
死一樣的沉默,在冬初半夜的蕭瑟中。
我急忙拽住那個醫(yī)生,問道:“怎么了???”
“抗生素今天下午給了一批重傷兵,他們還有人沒有注射?!?/span>
“那縣里怎么樣?”班長問道,字符間的沉穩(wěn)掩蓋不住語言的激動和熱切,“那市里呢?總部呢?”
“縣里根本就沒有,最近的華陽市距離這里有四五十千米。不是我打消你們救人的積極性,這一來一回的時間都足以讓他的病情惡化。再說現(xiàn)在軍事管控也很嚴,沒有團級以上的干部的允許是不能進入大型的軍事中心的......”我聽到這話,眼前似乎一黑。感覺重心突然就不穩(wěn)當了,差點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手不由自主地拄起了墻。
“還有其他的辦法嗎?”我急忙問道。
“沒有了?!贬t(yī)生眼睛里的寂靜,甚至一些自責又一次浮出來了,尤甚從前。
最終我們沒有進入市里拿到抗生素。
第三天的凌晨,張日成已然瀕臨死亡了。他躺倒在戰(zhàn)地醫(yī)院的病床上,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抗生素最終沒有送達,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
我似乎還不太甘心他的逝去,叫喊著:“你再多活幾天哪!抗生素會有的!”
“不是,我死了,另一個戰(zhàn)士就活過來了;我現(xiàn)在也多半是占據(jù)著床位罷了?!彼稍诓〈采?,神情有些恍惚,這話不知道是否是他認真的話語。
?
太陽從天邊閃現(xiàn),朦朧地射出光輝,漸漸明亮起來,它從天邊緩慢地升起來,卻還難以攀爬得很高。一切都似乎極有朝氣卻又暮氣沉沉。張日成的心跳在黎明之前便停止了。他本來是一個多么健壯的戰(zhàn)士,誰又能想到,只是一次感染,幾天的時間就能要了他的命?我們的幾名戰(zhàn)士用擔架拖著張日成的尸體,來到了村外的一片公墓里,這片公墓曾埋葬我們的許多戰(zhàn)士。這片蕭瑟的土地上,佇立著一群碑,像是遒勁有力的枯松林;這片蕭瑟的土地下,埋葬了多少烈士的遺體,他們的魂靈在此長眠著。呼嘯的北風烈烈地吹拂空中的紅旗,似乎是殷紅的血液在噴薄。在這紅旗下,我的心情很復雜,我或許在惋惜張日成的逝去,又或許埋怨軍工廠的怠慢;怎不是對敵軍的痛恨,又怎不是對他固執(zhí)的一絲怨恨?;蛟S我還在愧疚——為什么當初沒有將他按在椅子上打下一針抗生素呢?現(xiàn)在說這些話,都太晚了。
我們拿起鐵锨,挖開墳塋,我拿起一抷黃土,又緩緩灑在成型的土堆上,有一點灰塵還向著天空飛去。張日成的尸體就這么糊糊涂涂地埋葬好了。我們在墓前插上了一塊石板,上面刻印著他的名字,張日成三個字格外地耀眼。
我已經(jīng)埋葬過五個戰(zhàn)士了。
我還是出乎意料地沒有哭。
北風還在吹著。
更加蕭瑟了。
遠方,集合的號角再一次吹響。
“走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