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棄的殷壽的一生
??因為工作時間一直在寫東西,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過和工作無關(guān)的東西了。但是看了《封神》以后,想來想去還是想寫一些,實在按耐不住就動筆了。一點兒吹水,主要是和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角色殷壽相關(guān),以及可能夾雜一些對其他角色的看法。
一開始要說明的是,我對這部電影評價不是很高,但是因為殷壽角色實在是合我的心意,所以我還是愿意把分打得高一些的。電影設(shè)定在一個縫合怪式的時代背景下,明明在商末,卻有近乎三綱五常的秩序,政權(quán)合法性建立在天人感應(yīng)的底層邏輯上。電影中對后世一些歷史事件的雜糅,比如著名的“我見猶憐”也稍稍讓人有些出戲,因為這些事件的時代印跡太過鮮明,好像在三國電視劇里看到劉備侃侃而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一般。但是另一方面,電影對商朝的人牲、祭祀等傳統(tǒng)也充分地表現(xiàn)了,可以看到在殷壽試圖以人牲平息天譴時,被拒絕的原因不是人牲殘忍,而是再多人牲也沒有用??梢韵胍?,如果有用,那自然是用也不會被反對。所以整體上,電影的可圈可點之處也還是很多的。順便,因為電影只看了一遍,所以情節(jié)、臺詞都是回憶著大致印象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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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子殷壽的奮斗
在蘇妲己說,她知道殷壽想要成為天下共主的時候,我還沒怎么看懂。直到后面才反應(yīng)過來,電影改編了他作為嫡長子的正統(tǒng)繼承人身份。這樣,在整個秩序中,他從儲君變?yōu)榱顺?,“父子”、“君臣”壓在了他的頭頂,而凱旋后那段父子、兄弟和君臣間的互動,又表明了這段關(guān)系不太友善的信息。
可以看到,他的父親垂垂老矣,只顧著得意地和敵人的頭顱陰陽怪氣地念叨,對殷壽既沒有憂心也沒有夸贊,甚至也沒有批評,完全地?zé)o視了。他的兄長顯然是以君臣之禮待他,在車上居高臨下的看了看他進(jìn)獻(xiàn)的美人,才給了他一點反應(yīng)。在后面,我們可以看到姬發(fā)在依舊被假象蒙蔽的時候,曾對他父親說過殷壽如何為大商多年征戰(zhàn),顯然這樣的事情不會是第一次發(fā)生,但是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了。
在君臣、父子關(guān)系構(gòu)成的權(quán)力金字塔中,殷壽顯然不是最底層的,他只是壓迫著下層又被上層死死地壓著。正所謂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變態(tài)。顯然,他變態(tài)了。長久的偽裝中欲望在他的心原角落滋長,而這份欲望被心系他的蘇妲己看在眼中,又點破。于是,他決定該動手了。
父親,你不給我,我自己來拿,兄長的劍舞想必得很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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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它奇妙的南轅北轍行為
我們都知道,商人熱愛卜筮,他們什么都愛占卜一下,具體是在占卜前把事情寫在龜甲上,然后用蓍草燒,用龜甲被燒出的裂痕預(yù)測吉兇,龜甲是卜,蓍草是筮,所以叫卜筮?,F(xiàn)在,父親和兄長都死了,殷壽成為了大商法統(tǒng)中第一順位的繼承人,而“天”很不高興。所以在新王繼位的時候,以云蔽日,又使龜甲碎裂,以預(yù)示災(zāi)禍。
在劇情推進(jìn)中,我們知道了,“天”在商剛成為天下共主時,就很不高興。因為成湯殺伐過重,于是“天”使天下大旱七年,最后成湯愿意自焚祭天才感動“天”,降下甘霖。成湯既然被認(rèn)為殺伐過重,想必已經(jīng)使大地生靈涂炭,王朝初最重要的修生養(yǎng)息時期,“天”卻以七年大旱作為懲罰,實在是令人費解。
到了殷壽就更令人費解了,蘇妲己假借殷啟之手殺死先王,又使殷啟死于姬發(fā)手中,“天”顯然是一清二楚的,這左看右看都是殷壽的過錯,卻要使瘟疫橫行、井水苦澀、嬰兒出生就夭折等等。我是說,“天”顯然邏輯不怎么好,對“天下共主”不滿意的時候,就要去折騰天下人。
最后,為了平息事態(tài),殷壽以一貫的偽裝姿態(tài)迫不得已誓言自焚祭天,這才使陰云散去,天地重歸清明。這里有意思的是,“殺伐過重”和“弒君弒父”在“天”的眼中是同等級的錯誤,“天”運行的底層邏輯是什么,實在是令人好奇。
殷壽大概怎么也沒有想到,沒有了君父、兄長,還有“天”在等著自己!
現(xiàn)在,努力自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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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好漢上梁山,逼一逼就行了
東西南北四大伯侯聚眾密謀反叛,觸動了殷壽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但是在面對著這些他眼中的亂臣賊子時,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方法。逼上梁山,啊不對,制造更多的自己。
在他眼中,這些質(zhì)子的身世或許和自己有著微妙的重合,被迫遠(yuǎn)離家鄉(xiāng),身后是父親和比自己更受寵的兒子,即使再努力、再奮斗,也不能從親身父親那里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動手吧!孩子們!殺死自己的親身父親,就能得到他的一切。這并不僅僅是說給他們聽,也是殷壽說給自己聽的。
想必在他的構(gòu)想中,這些孩子會積極地響應(yīng)他的召喚,從此他和他的兒子們將打破血緣的藩籬,建立真正牢不可破的紐帶。
但是,現(xiàn)實中只有北伯侯的兒子毫不猶豫的動了手,而女媧廟中也是北伯侯提出應(yīng)該殺死姬發(fā),不再認(rèn)為他是西伯侯的兒子。想必這背后也有一個父慈子孝的故事吧?
殷壽看到,有的孩子不愿殺死親身父親,轉(zhuǎn)身提刀向他奔來,有的父親自愿死在孩子的劍下。最后,他看到態(tài)度模糊的姬發(fā)跪在他的面前,陳述著姬昌罪行累累,當(dāng)場格殺的種種利害。我傾向于他知道這是緩兵之計,但是他沒有再糾纏。他想逼孩子們上梁山,但是看起來退無可退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他在想什么呢?
原來這也是父?這也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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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情深”的復(fù)仇者
我想,殷壽對父子情深可能有一種強烈的報復(fù)心理。或許,他從姬昌、姬發(fā)和伯邑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反面,這促使他將伯邑考制成肉餅,端到姬昌的面前,誘騙他吃下自己兒子的血肉。他想用這種殘忍、低劣的手段,徹底的損壞這種美好、穩(wěn)固的“父子情深”。他好像抱怨一樣對姬發(fā)說,你的兒子愿意為你而死,我的兒子卻想殺死我,為什么我這么慘呢?姬昌用正常人的思維反譏道,你怎樣對待你的父親,你的兒子就會怎樣對待你。
顯然,殷壽破防了,他情不自禁地說,你知道我的父親怎樣對我嗎?可以看出,他依然非常在意這件事。
他拿出伯邑考的笛子時,想必扭曲的快感充盈者他的心。從此姬昌再也不能用純粹、快樂地愛著他的兒子伯邑考,痛苦、歉疚、負(fù)罪感將永遠(yuǎn)沉甸甸的壓在他的心頭。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地吹奏起來。
這才是父。這才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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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祖宗在哪里?讓他上前來”,以及一只狐貍的報恩
宗廟這一段也是很有趣的,也許可以算作電影的一個高潮。在這里殷壽徹底和他所掙扎維持的法統(tǒng)決裂了。同時,也向熒幕內(nèi)人告知殷壽的欲望、動機(jī)和罪行,剝離了他的偽裝,實現(xiàn)了妲己的無罪化。
顯然,殷郊陷入了老套的話術(shù)中,認(rèn)為父親的荒淫、暴虐是狐妖蠱惑下的短期、異常行為。但是,狐貍只是一只一心報恩的狐貍罷了,就像是漫威電影中的超級士兵血清,可以造就美國隊長,也可以造就紅骷髏,成為英雄,還是成為惡棍,不是超級士兵血清可以決定的。在殷壽不愿意殺死狐貍時,他才終于看清是殷壽心有惡念,才使得局面一路崩壞至此。
但是,這對殷壽長久以來的人設(shè)顯然是有些崩壞的塑造。我們可以理解,殺死狐貍對他來說是現(xiàn)狀下的最優(yōu)解。這樣他能夠重新獲得兒子的信任,重新回到自己的形象偽裝中,他的一切錯誤都可以由妲己來承擔(dān),他只是一個被蠱惑的可憐人罷了。
然后,他拒絕了。
先前,妲己顯然不想死,哀求地看著他,不愿意吃下比干的七竅玲瓏心。不過在他說“吃下去”以后,她乖乖地吃下去了。果然,她的臉上很快浮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狐貍的身形被迫從美人的七竅溢出,鮮血從她的唇角流下。
她說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治愈他的傷口,她說她要和他共長生。
殷壽終于明白,這是唯一一個完全懂自己的人,或者狐貍。她看到了自己丑陋的欲望,自己卑微的膽怯,她接納自己的全部。她為自己而來,只為自己而來,傾盡所有、無怨無悔。
王叔比干憤怒的指責(zé)他時,他終于感到荒謬了。祖宗?祖宗在哪里?叫一聲有人應(yīng)嗎?
在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他是不是曾經(jīng)叫過祖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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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會是你,果然還是你
殷壽本來很自信姬發(fā)不會殺死自己的,想了想可能類似患有無痛癥的人無法衡量自己可能造成的傷害。他自己不怎么在意生命中父親、兄長這類角色,所以對姬發(fā)的反應(yīng)判斷失誤也是意料之中的。
所以他死了,倒破裂的鼓面中,或許寓意鼓破萬人捶?
他再次睜開眼,看到得還能是誰呢?情理之內(nèi),意料之內(nèi)。
如果電影后續(xù)殷壽還會有角色成長,那么我希望他能真正的學(xué)會愛。
他的結(jié)局必然是死去,但是這樣他才能在死前體會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責(zé),也才能在火焰中真正凈化自己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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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了貪欲的奴,吃了名利的虧”,一個“壞男人”型的角色
扯著電影劇情說了一大堆,就聽我最后再扯幾句吧?
殷壽看起來是一個“壞男人”型的角色。首先,是美色;其次,意志堅定,忠于自己的欲望,善于偽裝、欺騙,又好似有些偶爾的真情流露;最后,前路是悲慘的結(jié)局,而他顯然要一條路走到黑了。他壞得一意孤行,又執(zhí)迷不悟。
可是要悟,對凡夫俗子來說太難了!
我是沒有看過《金瓶梅》的原本,只看過一些點評,其中最喜歡的是《凡夫俗子的寶卷》。殷壽很快就讓我想起里面的部分點評來:
“人做了貪欲的奴,吃了名利的虧,這本是佛教的老話,也是中國文學(xué)中的老題目,《金瓶梅》的成就,是把這些老話,用人生真實很活潑地表達(dá)了出來?!?/p>
“總而言之,他(西門慶)與我們的差異,主要只在境遇上而已,他做的事都不是不可理解不可想象的,若有機(jī)緣,我們難保不做。我們也許覺得他的缺點確是比我們多,但這只不過是程度之別,不是種類之別?!?/p>
“《金瓶梅》之不是夢,乃由作者對藝術(shù)和人生的看法使然。前面那些傳奇與戲劇的作者,都相信頓悟之理,以為得救并不難。在他們心中,人生固然有不少苦惱,所以這些小說戲劇的主人公都經(jīng)歷一些失意坎坷,可是理定勝情,一旦茅塞頓開,人就脫離苦海了?!督鹌棵贰返淖髡卟簧跸嘈胚@種一般人以為是道家或禪宗的道理,他覺得人生苦的很,主要是貪嗔癡三毒在心中扎下深根,度脫是很不容易的。即使能悟道,也未必就能脫身,因為理智不易化解三毒這些惡情;若要得救,一定得講德行與修持。”
“作者的態(tài)度,與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近。在卡家兄弟中,那個神父向卡家的老大深深鞠一個躬,不是因為老大的德行好,而是因為他的情與欲很強,人生的道路會是很苦的。神父的慈悲是基督教的慈悲,《金瓶梅》里的慈悲則來自佛教,來源雖異,性質(zhì)與表現(xiàn)卻很相像。我們的三大淫婦都走很兇險的路,吃大苦頭,死得凄慘,作者以之命名小說,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
有意思的是,殷壽讓我想起的是潘金蓮,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他們都背棄了傳統(tǒng)的倫常,想要跳出命定的枷鎖中。他們都是不完美的受害者,欲望驅(qū)使著他們不斷向前、不斷斗爭。殷壽很認(rèn)真的反抗一切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反抗的,報復(fù)一切他認(rèn)為應(yīng)受到報復(fù)的,也是他自己帶著一堆歷史遺留問題,把生活過得亂七八糟,一步錯步步錯。
《金瓶梅》的幾位角色,婚姻各有各的不幸,手段各有各的殘忍,結(jié)局各有各的悲慘。顯然,等待殷壽的也不會是什么好結(jié)局,這是他應(yīng)得的,也是一種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