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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都會記得第一次看到蝴蝶的那個午后，在連綿不斷的群山上空，它漂浮在哪里，巨大的翅膀破開云層，遮蔽太陽。

那天，有一個孩子被深深震撼到了，他知道了世界上蝴蝶的存在，這個存在也一直一直留在了他的心中。

有人說它有三百米長，也有人說它有三千米，三萬米，總之它看上去是這么大，我們不知道它離我們有多高，只知道再高的山也碰不到蝴蝶。

沒有人知道蝴蝶究竟是什么，也沒人知道它為何存在，它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

似乎山川和大海存在的時候，蝴蝶就存在了，它從世界最北的山脈盡頭一直飛到世界南邊的海中，飛過海的盡頭后又掉頭往北飛。

海的那一邊是什么？這也沒有人知道，沒人能渡過大海，只有蝴蝶可以。它和大海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未知的，正因如此，蝴蝶才如此神秘吧。

從那一天起我就天天等待著蝴蝶的到來，等它越過大海，穿過風(fēng)暴，破開云層降臨在群山之上，但它飛過我的小鎮(zhèn)時，整個天空都被它的身軀遮蓋，它是如此神奇而偉大啊，相比之下高山、大樹、城里的高樓和大人們是多么渺小，而我……就更渺小了。

每當(dāng)它飛過我的頭頂，離我最近的時候，我總是把頭抬到最高，一動不動，也不敢呼吸，就這樣看著它，身體因為激動而無法動彈，當(dāng)我回過神來時，總是滿面淚痕。

家里的大人總是會拍我的腦袋讓我別發(fā)呆去干活，我只好依依不舍地把視線從蝴蝶身上挪開。

大人們看得見蝴蝶嗎？當(dāng)然看到見，因為比我高的緣故，他們或許比我看得更清楚哩。

好幾次我去問鄰居家的大人，你們看到過蝴蝶嗎？

他們會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似笑非笑，好像我在問：你們看到過太陽嗎？

當(dāng)然見過呀，小鬼。

那蝴蝶什么時候來呢？

你問這么多作甚！回家念你的書去！

那一天，我清清楚楚的記得蝴蝶還有三個月才來，大人們能看到蝴蝶，卻從來不在意它，為什么呢？蝴蝶這么大，它飛過小鎮(zhèn)的時候比太陽要顯眼，他們?yōu)槭裁磿鲆曀兀?/p>

我一直也沒想出答案，但也無所謂，如果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會看蝴蝶，那么蝴蝶就是我一個人的蝴蝶了。年幼的我在被窩里想到了這一點，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

然而我的計劃卻泡湯了，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會看蝴蝶，他是鎮(zhèn)上的草藥師也是教會的牧師。

那一天是蝴蝶到來的日子，我一大早就逃了課，跑到學(xué)校后面的山上，那里是小鎮(zhèn)里最高的地方，能更清楚的看到蝴蝶的地方。

我在那里看到了牧師，一開始我以為是老師讓他來逮我的，我拔腿就想跑，但他卻不追我，只是癡癡地看著天空，這天的陽光很毒，他卻連眼都不眨。

從那一天起，我不在一個人看蝴蝶了，而沒有蝴蝶的日子，我就纏著牧師讓他講蝴蝶的故事。

他會跟我講很多蝴蝶的傳說，有時候他心情好就會給我倒一杯牛奶，拿起他那把破木豎琴，撥出一串動聽的音符，唱一首他給蝴蝶寫的歌。

他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都很在意蝴蝶，對于這巨大的、會飛行的神跡，他們又向往又恐懼，大人們希望蝴蝶能帶給他們好處，又擔(dān)心蝴蝶的力量會帶來毀滅。

于是人們將蝴蝶奉為神，對它祈禱，給它獻祭，為它興建教堂，蝴蝶的信徒們走遍大陸為它傳教，狂熱的巡禮者更是拿上拐杖，跟隨著蝴蝶從北到南，穿越大陸，有些人死在巡禮的路上，有些人跟著蝴蝶來到的世界南端的海，他們高舉手杖大喊著，哭泣著，希望蝴蝶能為帶他們穿過大海。

然而，千百年來蝴蝶沒有一點反應(yīng)，它既不給人們帶來恩惠，也不會給人們帶來災(zāi)難。

它和群山大海一樣偉大，也和群山大海一樣沉默。

似乎，它并不想讓人們在意它，也不想在意任何人。

于是，能看見蝴蝶的人越來越少了，它的廟宇破敗，宗教潰散，褻瀆者對著它大聲辱罵，說它是個無情的劊子手，可蝴蝶就是蝴蝶，它不在意人們?nèi)绾慰此?，就像太陽不會因為農(nóng)民的祈禱就在天上多停一會。

人們逐漸看不到蝴蝶了，或者說，不想看到，于是他們選擇忽略它，即使它從他們頭上飛過，擋住太陽，掀起大風(fēng)，人們也不會在意它。

只剩下孩子還能看到它。

蝴蝶的厲害又不是它能給人帶來什么，而是它本身就很厲害呀！我為蝴蝶憤憤不平道。

是呀，它的存在就很偉大，你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牧師的琴聲突然斷了，眼神也變得灰暗，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牧師年輕的時候并不是牧師，他是一個巡禮者，蝴蝶的巡禮者。

他第一次見到蝴蝶就被它深深迷住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年輕人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和富有的家庭，拿上拐杖和豎琴，披上一件披風(fēng)，隨蝴蝶走了。

旅程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浪漫，而是充滿了艱辛和苦難，從小沒吃過苦的年輕人顯然吃不消，他的腳底長滿了水泡，全身酸痛，又臟又臭又冰冷的馬棚和家里的軟床更是沒法比。

他不止一次打了退堂鼓，不止一次縮在冰涼的稻草中哭泣，每次遇到去他家鄉(xiāng)的商人車隊，他真想請求他們把自己帶回家，可每一次，每一次，看著天空盡頭的蝴蝶，他又咬牙繼續(xù)前進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年輕人走進森林，爬過山脈，用獨木舟渡河，食物沒有了就捉魚、吃野果，鞋子破了就用樹皮包一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強韌不屈了，身體不再覺得疲憊，腳步變得輕快無比，穿著單衣也能抵抗凜冽的寒風(fēng)，有時候甚至能走到蝴蝶前面。是蝴蝶給了我祝福，它施展了神跡讓我變得強大了，一定是這樣的，年輕人心里這樣想著。

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完成巡禮，那是古代的狂信徒才能做到的，年輕人只是想陪著蝴蝶走一段，再走一段，再走一段……慢慢的，他開始和蝴蝶說話，用豎琴為蝴蝶寫歌，把對它的贊美帶到每一個路過的小鎮(zhèn)和村莊。

一個姑娘被他的歌聲和事跡迷住了，而年輕人也對她著迷，沒有任何理由，就像當(dāng)初見到蝴蝶時一樣。

他天天在酒館里為她演奏，他們聊天，談笑，似乎有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然而，年輕人沒有一輩子的時間了，第三天，蝴蝶已經(jīng)變成了天邊的一個小點，他必須啟程了，不然就再也追不上蝴蝶了。

姑娘哭了，她希望年輕人能留下來，年輕人也希望能留下來，但他做不到，這是他作為巡禮者的命運。

年輕人啟程了，但姑娘在第二天追上了他，她氣喘吁吁，手中拿著一根木杖，她剪掉了那一頭漂亮的長發(fā)，披上斗篷離開了村莊。

年輕人讓她回頭，自己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姑娘也一言不發(fā)地跟著他，幾天幾夜，年輕人不吃不喝，這是他作為巡禮者的常事，然而姑娘已經(jīng)到了極限，可她不肯放棄，仍然一步一步堅決地走向他。

姑娘終于暈倒了，口中還念著他的名字，年輕人終于明白了，她追著自己，就像自己追著蝴蝶一樣。他沖過去抱住她，她則像贏得了全世界一樣，笑得那么甜美。

夜晚的樹林很冰冷，熄滅的營火也是冷，整個世界也都是冷的，唯有心跳是熱的，呼吸是熱的……唯有對方是熱的，熱得滾燙。

蝴蝶呢？它是冷是熱呢？應(yīng)該都不是吧，它既不冷也不熱，它只是蝴蝶，而那一晚年輕人幾乎忘卻了蝴蝶，也忘卻了世界。

從此他們兩人一起旅行，一起對著蝴蝶說話，一起收集和傳唱蝴蝶的故事，那是年輕人一輩子最美好的時刻，如果故事結(jié)束這里，那該多完美呀。

故事的后面，年輕人淚流滿面，不再年輕的牧師也講得淚流滿面。

年輕人抱著病重的姑娘跑遍了城里所有的醫(yī)生，所有人都說自己無能為力，年輕人又來到了教會，這里早已不再侍奉蝴蝶，而是侍奉神，牧師和修女們?yōu)樗砀?，愿她的靈魂能升上天堂。

可她不想去天堂，她只希望能活下來，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他們還要去世界盡頭的海邊呢。

年輕人最后跪在遠方的蝴蝶面前，希望它能賜予姑娘祝福，就像給予自己力量那樣，蝴蝶有著永生不死的魔力，有著能飛躍世界的力量，它一定能做到的，就算吝嗇自己的力量，那么把我的生命分給我的愛人也好呀……

他就這樣不眠不休的祈禱了一夜，然而蝴蝶只是蝴蝶，它能做的只有越飛越遠，那一刻，年輕人覺得支持他走過千山萬水的蝴蝶也是冷的。

姑娘在清晨離去了，她看著飛向朝陽的蝴蝶緩緩閉上了眼。

安葬了愛人后，年輕人依舊繼續(xù)巡禮之旅，但他不再歌唱，也不再對蝴蝶說話，不言不語，堅忍地跨過一座座高山，他慢慢變得慢慢了，變得和蝴蝶一樣，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終于，他走到了旅程的終點，他站在沙灘上，面前就是象征著世界邊界的大海，他將止步于此，蝴蝶則頭也不回地飛向另一個世界。

年輕人沒有大喊著祈求蝴蝶帶他離開，他安靜地目送蝴蝶消失在天際，遮天蔽日的蝴蝶變成一個小點，最后連一個小點也看不見了。

他低下頭在海水中梳理自己，兩只手變得像枯樹一樣干枯僵硬，水中倒影的自己渾身襤褸，臉龐消瘦，一臉凌亂的胡子，完全認不出自己的模樣了，他感覺最陌生的自己的眼睛。

海中倒映出的那雙眼睛和大海一樣深邃沉穩(wěn)。

年輕人像蝴蝶一樣頭也不回地走了，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剃了胡須和頭發(fā)，燒掉了拐杖，用自己一路學(xué)到的知識成為了一位牧師，一直生活在了這里。

蝴蝶真的給了你力量嗎？我急切地問了最關(guān)心的問題。

或許是，或許不是吧，也許是我自己給了自己力量。

那你會恨蝴蝶嗎？那些巡禮者們，到最后都會恨蝴蝶吧？

有什么可恨的呢？蝴蝶什么也沒做，蝴蝶只是蝴蝶，我為了追求答案而去巡禮，最后，我得到了答案，蝴蝶給了我救贖，這就足夠了。

年幼的我聽得一知半解，蝴蝶一年一飛回，一來二去，我逐漸長大了，牧師的話我慢慢想明白了，但他卻再也不和我一起看蝴蝶了，或許他死了，或許他看不見了。

長大后的我依舊能看到蝴蝶，也許我是一個異類吧，和年輕的牧師一樣的異類。

蝴蝶很孤獨吧，有時候我會這樣想，世界上只有一只蝴蝶嗎？沒有其他時候能和它交流，世界在它眼里都這么小，它就像無意闖入了這個世界一般，和這世界格格不入，于是它從北到南，南去北歸，尋找回去的方法。

我還是著迷般的喜歡蝴蝶，正如牧師說的，蝴蝶不需要做什么，它的存在本身就很偉大。

牧師說謊了，我在后院找到了他當(dāng)年的木杖，也許某一天，我對人生感到迷茫困惑，需要答案的時候，也會和他一樣，拿上這根杖子追尋蝴蝶而去吧。

每年我還是在小鎮(zhèn)里等待著蝴蝶到來，但我不再和小時候那樣癡癡的看著它，每當(dāng)它飛過我的頭頂，我就展開雙臂，閉上眼睛，想象著它緩緩降下，把我?guī)?，飛向世界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