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蘋果童話故事 第四卷 銀砂糖師與綠工房 第2章 湖水與綠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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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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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省下一筆交通費?!?/span>
埃里歐特坐到安身旁,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
安駕駛的老舊廂型馬車穿過路伊斯頓,朝東北方前進。
連接路伊斯頓與磨坊原兩地的道路生氣勃勃,貨車與行人往來頻繁。路面很寬,馬車會車無礙。
森林,兩、三家農(nóng)家形成的小聚落,麥田。這三種景致輪番出現(xiàn)在道路兩側(cè),天氣晴朗,森林的清香彌漫于空氣中。
麥穗沉甸甸的,收割的農(nóng)民表情都很開朗。
埃里歐特的心情似乎也很好,明亮的日光使他的紅發(fā)變得更加赤紅,且?guī)е该鞲小?/span>
安覺得心里好像還有個疙瘩,米斯里露則在安與埃里歐特之間就位,目不轉(zhuǎn)睛地仰頭瞪瞪視著埃里歐特,仿佛在警戒著什么。
——他不會是為了要省下馬車費才叫安到佩基工房派總工房工作吧?
今天早上,安完成遠行前的準(zhǔn)備工作后,駕車前往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總工房與凱特和吉斯話別,踏上旅程。
埃里歐特沒叫車,似乎打一開始就想搭安的便車。
「話說回來,凱特還真是無精打采呢,是吃壞肚子了嗎?」埃里歐特悠哉地說。
凱特前來送行時,安把飛來訪、自己拒絕了飛提議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并感謝他的好意。
凱特說:「昨天那個蠢家伙已經(jīng)巨細靡遺地告訴我了?!惯€補了一句:「我就是愛管聞事,你別在意?!沟f話時并沒有平時的那股威風(fēng)。她憂心忡忡地問他:「飛對你提出什么要求?」結(jié)果他露出嫌惡至極的表情,只說了一句:「我不想提。」
懷著「看好戲」心態(tài)的飛究竟對他提出什么樣的要求呢?飛說凱特是個濫好人,而他明知對方個性如此,還反過來利用這點來整人,真是太壞了。
說到壞,她隔壁的家伙也很壞。她到現(xiàn)在還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盤。
「跟女孩子單獨旅行耶,真是太棒了!心跳加速了?!?/span>
「喂!哪是單獨旅行?還有我在??!」
米斯里露怒目相視,埃里歐特只好不耐煩地改口:「啊——抱歉抱歉,是和女孩子單獨旅行,還附贈半個人?!?/span>
「什么叫附贈?!而且還說是半個人?!」
「看上去就是半個人啊。啊,那不要說一半,說十分之一好了?!?/span>
「你別鬧啦!」
米斯里露鬼吼鬼叫,并抓住埃里歐特的衣領(lǐng)。但埃里歐特?zé)o視他,背靠向馬夫座的椅墊,雙手枕到頭后方。
「就先別提那個啦。嘿,安,你有男朋友嗎?」
「啥?!為什么突然要問這個啊?!?/span>
這問題唐突又毫無重要性可言。人竟然能莫名其妙到這個地步,安都感到欽佩了。
「喂喂喂,會在意這種事也是正常的嘛。」
「才不正常?!?/span>
「對我來說正常啊。有嗎?果然就是夏爾嗎?」
「オオオオ不是咧!」
「說、說中了嗎?果然是這樣啊?!?/span>
「你話是怎么聽的???我不是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嗎!」
「原來不是男女朋友啊,所以是單戀?很難受吧。單方面付出不會有結(jié)果的,不如跟我交往吧?」
米斯里露聽了埃里歐特的發(fā)言后刮了他一頓:「你的腦子是怎樣?爛掉了嗎?」
「體積明明只有別人的十分之一,講話還這么難聽。」
「不要說什么十分之一啦!說『半個人」還好一點!」
他們的對話蠢到了極點,她聽到全身上下的力氣都快流失殆盡了。
史托蘭德地區(qū)位于王國東北部,幅員遼闊,又稱湖水地區(qū)。
有許多王公貴族在此地區(qū)設(shè)置離宮或別墅,是權(quán)勢者的休閑勝地。
境內(nèi)沒有險峻高山,只有和緩的山丘與草原,以及湖水和森林,美景綿延四方。
磨坊原正是史托蘭德地區(qū)的中樞城鎮(zhèn),是圣州(這個州占據(jù)了整個史托蘭德地區(qū)的一半面積)的州都。
這里還算繁華,因為從路伊斯頓搭馬車過來只需半天,但城鎮(zhèn)周圍散布著森林與湖泊,又給人一種閑適的感覺。這里沒有城墻,也沒有進行土地重劃,但由于道路相當(dāng)寬闊,不會給人狹窄臟亂的感覺。街道自然而然向外拓展,看上去十分爽朗。州長的居城與城鎮(zhèn)有一小段距離,仿佛從遠處守望著磨坊原。這也是街上氣氛安詳?shù)脑蛑弧?/span>
佩基工房派的總工房就位于磨坊原東郊。
街屋盡頭,大馬路與田間小徑的交界處。
那里有座坡度和緩的小丘,山丘下方鄰接一片微微傾斜的廣闊原野。原野上有一片小小的森林與湖泊,時值秋日,闊葉樹林的葉片已染上黃紅二色,倒映于湖中波紋上。
森林之外的地形就是草原了,野草末端干枯,但連綿不絕,干爽宜人的風(fēng)吹拂著。
這是史托蘭德地區(qū)典型的風(fēng)景。
風(fēng)景中坐落著一棟屋頂極為傾斜的磚造大屋,它背對山丘,仿佛正悠然地眺望著廣闊的原野與湖面。
磚造大屋的四周還另外坐落著七棟長長的平房、兩棟兩層樓的小房子、一棟看起來像倉庫的小屋以及一棟像馬廄的建筑物,它們零星地散布在各處。
「那里的建筑物全部都是佩基工房的總工房?!拱@餁W特指著那個方向說:「中央的那棟大屋就是主屋,首領(lǐng)葛連以及布莉潔的住處;我也住那里。在工房中擔(dān)任要職的人,例如銀砂糖師,也住在那里。主屋附近的平房全部都是砂糖菓子制作房兼銀砂糖精制作業(yè)房。拉多庫里夫工房將制作房和精制作業(yè)房分開來,但我們是合并在一起。七棟作業(yè)房之中,目前只有一棟沒在使用。兩層樓的房子是職人們的住處?!?/span>
佩基工房派是三大派閥中歷史最悠久的一個。
據(jù)今約三百年前,海蘭德王國由多位領(lǐng)主割據(jù)統(tǒng)治,內(nèi)戰(zhàn)不斷。
為了祈求好運,各地領(lǐng)主競相網(wǎng)羅砂糖菓子職人。
伊諾克·佩基就在這個群雄分立的時代崛起,打造出第一座工房。職人若孤軍奮戰(zhàn),做出的作品量終究有限。于是他召集了一批砂糖菓子職人,指揮他們制作領(lǐng)主客戶指定的作品。
伊諾克·佩基侍奉的領(lǐng)主家族正是當(dāng)今王族——米爾茲蘭得家。
這就是佩基工房開業(yè)的過程。佩基工房始終侍奉米爾茲蘭得家,兩百年后,米爾茲蘭得家便統(tǒng)一了海蘭德王國。
拉多庫里夫工房是在米爾茲蘭得家王國即將統(tǒng)一時創(chuàng)始的,馬克里工房的誕生與王國統(tǒng)一則是在同一時期。它們都是從佩基工房衍生而出的。后來各工房旗下的職人紛紛出來開業(yè),打著自己原先隸屬的工房的名號,派閥就這樣形成了。
簡單說,佩基工房是砂糖菓子派閥之根。
安第一次造訪的總工房是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的總工房,因此她以為所有的總工房都散發(fā)著一股威嚴(yán)的氣氛。
而佩基工房派的總工房有三百多年的歷史,那里的作業(yè)房搞不好長得像要塞一樣呢。
然而事實與她的預(yù)期有所出入,佩基工房派的總工房蓋在遼闊的土地上,給人農(nóng)舍風(fēng)大宅的印象。
夏爾就在那里,去那里就能見到他。想著想著,喜悅之情便在安的心中高漲了起來。他們只分開了一天,她卻好想好想見他一面。
安的廂型馬車駛上徐徐抬升的草原坡道。
不久后便抵達佩基工房派總工坊的主屋了。
近看比遠看還來得巨大。
它是以堆疊圓石為地基的架高屋,這種樣式的房子在冬季嚴(yán)寒的地區(qū)很常見,屋子地板下方會用來保存過冬用的柴火。
埃里歐特示意她將馬的韁繩綁到附近的樹上,然后率先進入主屋。
安照他的話做,把韁繩綁到樹上。
起風(fēng)了,草葉颯颯搖曳。她的背后突然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來者是一名青年。
青年綁了一個高馬尾,發(fā)束在風(fēng)中搖擺著。五官冷峻,淡青色的瞳仁加深了他的酷勁。
兩人的眼神對上后,他仍按兵不動,持續(xù)凝望著安。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青年無言地望了她一會兒后,眉頭微微皺起。
「你是誰?。俊?/span>
大概是總工房的人吧?她如此猜測,心想:總之先自我介紹就對了。
「埃里歐特·可林茲先生找我來佩基工房派的總工房工作,我叫安·哈魯佛德?!?/span>
「埃里歐特?」
青年的眉頭又鎖得更緊了,露出不悅又懷疑的表情。
「呃,請問你是?」
青年還是不發(fā)一語。真是傷腦筋了,該怎么辦呢?
這時坐在安肩膀的米斯里露湊向她耳邊說:「安,這家伙是不是睜著眼睛睡著啦?」
「我沒睡著。你太失禮了吧?!骨嗄昕偹汩_口了。
「喔?你們已經(jīng)見面啦?」埃里歐特從主屋大門探出頭來,并走下石階,朝他們靠過去。
青年稍微側(cè)身,看了埃里歐特一眼,然后指著安的鼻尖問:「埃里歐特,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安?哈魯佛德,我在路伊斯頓挖角的銀砂糖師?!?/span>
青年瞪大雙眼。
「銀砂糖師?」
「對,是女孩子唷。很棒吧?很可愛吧?我等等要把她介紹給葛連先生。你們從明天開始就要一起工作了,希望你們和睦相處啊?!?/span>
青年瞄了安一眼,但下一秒就轉(zhuǎn)身背對安與埃里歐特,快步走進屋內(nèi)。沒說「我知道了」也沒說「我不要」,連聲招呼都沒打。
「他是誰啊?」米斯里露目送他離去,然后歪了歪頭。
「他叫歐蘭德·藍斯頓,佩基工房派總工房的職人之首,砂糖菓子制作作業(yè)的總監(jiān),技術(shù)很好喔。年紀(jì)跟我一樣大,但是個難相處的家伙。好啦,我們進去吧。安,我要立刻帶你去見葛連先生,也就是佩基工房派的首領(lǐng)?!?/span>
從地面延伸到玄關(guān)的石階共有七階,爬到最頂端后便會來到沿房屋四周建造的露臺,它仿佛是玄關(guān)門廊延伸而成的。為了有效利用露臺,他們將上方的屋簷推得很出去。除了北面的一樓窗戶外,所有窗戶都是落地窗。
明亮的日光毫不間斷地射入大片大片的窗戶內(nèi)。
玄關(guān)挑高到二樓,陽光從上方灑下。
「二樓有六個房間,是職人的住處;目前只有我和歐蘭德住。一樓有客廳、食堂、廚房、浴室,還有葛連先生的房間和布莉潔的房間。」
他們朝屋內(nèi)直走,來到擺著布面沙發(fā)、設(shè)有大暖爐的客廳??蛷d另一頭的墻面上開了一道拱門,鉆過去似乎就是食堂了。那里擺著一張厚實的櫟木桌。
夏爾應(yīng)該住在這里才對。她不斷東張西望、豎耳傾聽,希望捕捉到他散發(fā)出的氣息。然而屋子里安靜極了,連交談聲都沒有。
安跟著埃里歐特走進食堂,轉(zhuǎn)進右手邊的走廊,來到盡頭的門前。這里似乎就是葛連?佩基的房間。
「葛連先生,我把剛剛提到的那位小姐帶來了。」埃里歐特敲門說。
「請進?!挂粋€穩(wěn)重的嗓音回答。
房間內(nèi)的光線與屋內(nèi)其他地方一樣充足,地上鋪著毛織絨毯,暖爐內(nèi)有柴火在燒,大落地窗的附近放著一張床。
床上有個年紀(jì)大約四十的男人。淺棕色頭發(fā),背倚床頭背板而坐。身材保持得比同年紀(jì)的人還要好,長相俊俏。面貌與布莉潔神似,淡棕色的眼珠子散發(fā)出與年紀(jì)相符的沉著氣息。
布莉潔坐在床邊。她的表情僵硬,似乎早就知道安會來了。不過她似乎不怎么想理會安,反而像是有什么話想對埃里歐特說的樣子。
「我就是葛連·佩基,佩基工房派的首領(lǐng)?!垢疬B露出微笑,表情與女兒形成對比。
「你好,我叫安·哈魯佛德?!顾辛藗€屈膝禮,低下頭去。
「原來如此,果真是個女孩子呢。」葛連的微笑變成了苦笑?!傅?,你有這份能耐說不定正是因為你是女兒身啊?!?/span>
他喃喃自語,說這些話仿佛是為了讓自己服氣。接著他向她招招手。
「請過來這里。我的狀況如你所見,真是抱歉啊。我的心臟有問題,不能隨便亂動。據(jù)說你拿到王室勛章了對吧?真是太了不起了。技藝高超的職人本來就是各大工房搶著要的人才,而成為銀砂糖師的職人也都要面臨一個抉擇:走上獨立之路,或者在一流的工房工作。不過我聽說你想進佩基工房派的總工房。不是挑規(guī)模最大的馬克里工房,也不是規(guī)模次大的拉多庫里夫工房,而是想待在規(guī)模最小的佩基工房?」
「是的?!?/span>
「你的動機,是布莉潔昨天帶回來的妖精嗎?」
布莉潔的睫毛抖了一下。
「沒錯,我就是想待在他身邊。我原本就得找個地方工作,既然可林茲先生向我提出邀約,我當(dāng)然會想來這里。」
布莉潔狠狠瞪了安一眼,視線銳利得像是會刺人。
「你愿意毫無保留地在這里工作嗎?」
「我工作從來不偷工減料?!?/span>
不管動機為何,工作畢竟是工作。她原本就不打算留一手。
「既然如此,你就來吧。請你明早就上工?!?/span>
布莉潔瞪大雙眼看著父親。
「爸爸?!你要讓她在這里工作?」
「對?!?/span>
「她是女孩子耶?!爸,你從以前就跟我說女孩子不可能當(dāng)砂糖菓子職人耶?你卻要雇用她?我就不行嗎?為什么?」
安聽到這話,驚訝地望向布莉潔。
「就你的立場而言,身為女孩子的你確實不可能當(dāng)砂糖菓子職人,這是不變的事實。但這孩子不是首領(lǐng)的女兒,又有拿下王室勛章的實力。她確實是個職人,要我雇用她不成問題。布莉潔,你懂嗎?你有你的立場,所以身為女孩子的你才無法做這份工作。這件事我已經(jīng)反復(fù)提過好幾次了。」
「嗯……我懂。」
布莉潔無力地回答。
安大感意外,不禁盯著她看了好一段時間。布莉潔似乎感覺到她的視線,瞥了她的臉一眼,隨后立刻別過頭去。
——布莉潔曾想成為砂糖菓子職人嗎?可是,為什么我可以,首領(lǐng)的女兒就不行呢?
她覺得葛連先生的話很沒道理,無法理解。
葛連原本看著自己的女兒,此時視線又移向安。
「真是抱歉了。你的工作呢,是作業(yè)總監(jiān),職人之首。」
安聽到「職人之首」四個字,吃了一驚。
「一下子就要我做這么重要的工作嗎?」
職人之首通常會由經(jīng)驗豐富的職人擔(dān)任,例如凱特或埃里歐特。
「本來應(yīng)該要由埃里歐特來做,但我的身體狀況如你所見,我必須請他當(dāng)代理首領(lǐng)。目前頂替埃里歐特職位的人是歐蘭德。不過呢,你是銀砂糖師,讓銀砂糖師接受一般職人督導(dǎo)太不合理了。你要是想在這里工作,就得擔(dān)任職人之首?!?/span>
「可是,我昨天才獲受王室勛章……」
「既然獲受了,你就是銀砂糖師了。我用要求銀砂糖師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你工作也是當(dāng)然的,你要承擔(dān)獲受勛章者的責(zé)任?!?/span>
她從沒想過自己必須對「成為銀砂糖師一事」負(fù)責(zé),但這樣的責(zé)任當(dāng)然是存在的。
她不安極了,但也不能說「沒經(jīng)驗」、「沒做過」就逃避這項工作。只要夏爾繼續(xù)為她做出犧牲,她就無法抬頭挺胸地說自己是憑一己之力當(dāng)上銀砂糖師。她現(xiàn)在要是又選擇逃避,就真的沒有拿王室勛章的資格了。
——王室勛章是夏爾給我的,要是我變成一個沒資格拿勛章的人就太悲慘了。
她繃緊嘴唇,點頭答應(yīng)。
「我知道,我愿意擔(dān)任佩基工房的職人之首?!?/span>
一定要全力以赴,她心想。
要我當(dāng)佩基工房派的職人,我就當(dāng)吧。既然自己決定要當(dāng),就應(yīng)該要拿出榮譽心和責(zé)任感來辦事,非這樣不可。
葛連看到她的表情后露出微笑,仿佛領(lǐng)會了她的想法。
「埃里歐特說你說不定會成為最初的銀砂糖,我很期待喔。」
「最初的銀砂糖?」
她聽不太懂葛連在說什么。最初的銀砂糖是什么意思?
葛連輕笑,似乎看穿了安的困惑。
「你之后再問埃里歐特吧。只要你的工作表現(xiàn)符合我們的期待,我就把那個妖精還給你?!?/span>
「真的嗎?!」
安氣勢驚人地追問,而葛連點點頭。
「爸?!」
布莉潔似乎也吃了一驚,揪住父親的手。
「爸!他是我的東西耶,你怎么可以擅自做這種決定?」
「你是佩基工房創(chuàng)始者家族的女兒,埃里歐特是你的未婚夫。你的任務(wù)就是在不久的將來結(jié)婚,繼承佩基工房派?!?/span>
「你說得對,但這是兩回事啊?!?/span>
「你還沒結(jié)婚,就算突然起了愛賞妖精的興致我也不在乎,埃里歐特也準(zhǔn)許你這么做。但你不能帶著那個妖精結(jié)婚,這點你應(yīng)該可以理解吧。與其玩賞他,還不如讓他成為發(fā)展工房的助力?!?/span>
布莉潔聽完父親冷靜的發(fā)言,眼角噙著淚水。她看了埃里歐特一眼,仿佛是在求他護航,但他只縮起脖子當(dāng)作回應(yīng)。
「雖然他只是個妖精,但我還是不想要你帶著一個男人嫁過來啊。」
布莉潔不斷搖頭,像是小孩子在鬧脾氣。
「怎么這樣……不要……不要……不要啊。我不要,你們不要隨隨便便就幫我做決定?!?/span>
「布莉潔?!垢疬B說話的聲音沉穩(wěn)而威嚴(yán):「你是誰的女兒?」
布莉潔身子一抖,望向葛連,接著拼命壓抑自己的心情,以萬分痛苦的口吻
說:「我是……葛連?佩基的女兒?!?/span>
「那你應(yīng)該可以理解什么叫『為了工房好』吧?!?/span>
淚水從布莉潔眼中涌出,淚濕的綠色瞳仁不忍卒睹,令安心中的酸楚越來越強烈。她是真的很愛夏爾,安強烈體認(rèn)到這點。她的綠眼珠中寫滿了墜入愛河者的執(zhí)念,因而在安心中留下無比鮮明的印象。
布莉潔以身為佩基家族之女為傲,但這份驕傲與追求戀愛之心在她體內(nèi)拉鋸著。
「我知道了……我是佩基工房派首領(lǐng)之女,所以我答應(yīng)。但是……」
布莉潔的視線往上一挑,落在安身上。
「如果她一事無成,我就不會把夏爾交給她!」
她說完便低下頭去,一溜煙地跑出房間外了。
葛連嘆了一口氣,仿佛已筋疲力竭似的。他讓身體沿著墊背的枕頭一點一點下滑。
「埃里歐特,真抱歉,那孩子的心思竟然在結(jié)婚前飛到亂七八糟的地方去了?!?/span>
「我不在乎的。」埃里歐特以充滿撫慰之情的語氣靜靜地說?!赴?,請你竭盡全力為本工房工作,事成之后我們一定會把妖精還給你,到時候布莉潔也會乖乖認(rèn)命的。她是佩基工房派首領(lǐng)之女,她以這個身份為傲。到時候就算哭得慘兮兮,她也還是會遵照約定放人,這樣安排也是為了她好?!?/span>
「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工作?!?/span>
說不定有機會讓夏爾回到自己身邊——這份希望為安帶來一線曙光。
不過布莉潔淚眼涔涔的模樣刺痛著她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激起些許近似罪惡感的感受。
葛連呼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大口氣,閉上眼睛,瘦削的下顎線條令人不忍卒睹。
「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埃里歐特,之后就交給你了。」
「好的,那我們就走吧,安。」
安在埃里歐特的催促下離開房間。
原本乖乖坐在安肩膀上的米斯里露站了起來,開心地跳啊跳的。
「安,太好了!我們可以把夏爾?斐恩·夏爾搶回來了!而且不用襲擊那個女人的住處,也不用當(dāng)小偷,也不用恐嚇?biāo)涂梢愿愣艘?!?/span>
「你原本想耍那些手段?。?!」
安聽了米斯里露想出的治標(biāo)不治本的方法,大為震驚。
結(jié)果米斯里露反而歪了歪頭問她:「不然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我……沒思考過,想說總之先追過來再說。」
米斯里露神情遺憾地說:「安,你的腦袋里真的是裝稻草耶?!?/span>
安完全無法反駁。
「要是計劃順利,我也會很開心的。」埃里歐特催安快步走向玄關(guān),同時說:「這畢竟是我們無能為力之事,所以才期待安的表現(xiàn)?!?/span>
走出玄關(guān)門下石階時,安對著埃里歐特的背影發(fā)問:「我根本不知道你們在期待什么。為什么是『期待』呢?」
她看著埃里歐特的背影,得知他正在輕笑。
「我對你非常期待喔,你說不定正是最初的銀砂糖呢。想著想著,就好想把你帶過來?!?/span>
她想問他「最初的銀砂糖究竟是什么」,但埃里歐特頭也不回,健步如飛,還連珠砲似的說:「哎——安不樂見布莉潔與夏爾進行交易,但當(dāng)初要是不靠這招,恐怕就沒辦法問出銀砂糖的所在之處了。我同時也覺得可以主動利用這場交易,所以當(dāng)時完全沒出手阻止。夏爾如果來這里,你也會來這里工作的,不管你甘不甘愿?!?/span>
追隨埃里歐特腳步的安瞪大眼睛。
「咦……意思是,你是為了讓我來這里工作才……」
「你在拉多庫里夫工房不是吃了很多苦頭嘛,但我要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邀你來我們這里工作,你也絕對不會接受吧?再說,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你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上獨立之路。安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想讓你去參加品評會嘛。嗯,這可說是一石二鳥?!?/span>
「你們這群壞蛋。」米斯里露發(fā)出低吼。
「身為壞蛋真是抱歉呢?!拱@餁W特哈哈大笑,他帶他們繞過主屋,似乎想到作業(yè)房去。
「可是你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
「我就說我很期待你的表現(xiàn)嘛?!?/span>
埃里歐特突然止步,轉(zhuǎn)身,神情嚴(yán)肅。
「期待?」
「對,就是期待。但并不是期待你的技藝,畢竟我好歹也算是一個銀砂糖師。所以我說的期待就只是一般意義的期待,期待一個新氣象。不過我深刻地感覺到,現(xiàn)在的佩基工房派也非常期待那個新局面的到來。」
期待,這個詞令安感到困惑。埃里歐特和葛連到底在期待安什么呢?
「我接下來要向你說明狀況?!拱@餁W特下巴一點,示意安跟上,接著又邁步前進了。安跟上,但米斯里露拉了拉她的頭發(fā)。
米斯里露看著安的背后。她跟著轉(zhuǎn)過頭去,面向主屋東面。露臺上有五面落地窗并排,她朝思暮想的那個側(cè)臉就在其中一扇窗戶后方。
「夏爾!」
她差點就沖過去了,下一秒才發(fā)現(xiàn)布莉潔就在他前方。她依偎在他懷中哭泣,而夏爾攬著她。
她一看到這畫面便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布莉潔不知是否聽到了她的聲音,視線飄了過來,但又立刻別開。
某種感情在她的胸口逐漸堆疊,壓得她好難受。
——夏爾。
她想再呼喊他的名字,聲音卻出不來。
埃里歐特站到佇立原地的安身旁。「夏爾似乎很盡職地扮演著愛人的角色呢,真令人欽佩。了不起,了不起?!?/span>
安看不下去了,轉(zhuǎn)身背對那片落地窗。
「可林茲先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做出那樣的舉動,都不會覺得很厭惡嗎?你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嗎?!」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直沖腦門,使她以強硬的語氣提問,這多少有點遷怒的意味。
結(jié)果埃里歐特轉(zhuǎn)過身來,若無其事地說:「我完全沒差啊,因為我不是很喜歡布莉潔?!?/span>
「咦……」
埃里歐特的眉尾垂了下來。
「我好羨慕你喔,因為你對夏爾的感情強烈得不得了,我卻不曾用同樣的心情看待布莉潔。我當(dāng)然喜歡她啊,只是把她當(dāng)成一般的女孩子來喜歡。我原本就喜歡討女孩子歡心、說好聽話給她們聽,但我對布莉潔的好感并沒有特別強烈?!?/span>
「那你為什么要和她訂婚?」
「因為葛連先生希望我這么做。布莉潔也聽父親的話才和我訂婚的吧。」
「怎么會這樣,這不是會讓彼此覺得很差勁嗎?」
「沒什么好差勁的啊,雙方都服氣嘛。」
「如果是我,我才不可能服氣。」
至少布莉潔看起來就不服氣。或許她從她的立場出發(fā),也只能選擇認(rèn)命,但她的心情又如何呢?有誰考慮過她的心情嗎?
「我們都心服口服啊。」
「真的嗎?」
她直視埃里歐特那總是含著笑意的雙眸,窺見了一絲猶豫,但那猶豫馬上就被往常的笑臉抹消掉了。
「安,你要是這樣問,我也只能投降呢。但正因為這樣,我才對你抱持期待啊?!?/span>
就在這時,有人出聲了:「喔!埃里歐特?!你回來啦!」
她轉(zhuǎn)向聲音的源頭,發(fā)現(xiàn)他們正打算過去的作業(yè)房里頭走出了三個人。
其中一個人揮舞著大手,褐色頭發(fā)理得極短,身高遠高過一般人,體格壯碩,相貌威嚴(yán),感覺他當(dāng)保鑣還比當(dāng)砂糖菓子職人來得合適,耳畔有一道疤痕,但笑容爽朗、朝氣十足。
他身后站著一個年紀(jì)跟安差不多大的少年,褐色肌膚,發(fā)色白中帶黃,灰色眼珠子盯著她所在的方向,仿佛是在看什么珍稀的事物。他外貌的特征與飛的護衛(wèi)薩禮慕很相像,說不定也是大陸王國的人。他右耳戴的巨大琥珀色石耳飾也是走大陸風(fēng)。
站在最后方的是一個金發(fā)青年,五官線條柔和,幾乎可說有點女孩子氣,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知性、沉著的氣質(zhì),不知是不是戴著圓眼鏡所致。
那三人朝安與埃里歐特直直走來。
「咦?欸,這家伙是誰???」
來到近處時,褐色肌膚的少年率先發(fā)問。他興味盎然、毫不客氣地盯著安的臉看,嚇得安不知所措。
「喂,有禮貌一點好不好,納迪爾,這樣對女孩子太失敬了?!?/span>
保鑣風(fēng)的青年抓住少年納迪爾的衣領(lǐng),輕而易舉地以肌肉發(fā)達的粗壯手腕將他往回拉。
「但我就是很在意嘛。啊,還有妖精!」
納迪爾沒學(xué)到教訓(xùn),又朝安跨了一步,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去,想將米斯里露一把撈過來。安吃了一驚,米斯里露則連忙起身逃向安的頸后方。
「你、你是怎樣???!想干啥?!妖精沒什么稀奇的吧?!」
「小妖精我沒碰過幾次嘛??斐鰜?,我只是想看看你?!?/span>
「你是小孩子啊你?!不要隨便說別人『小』啦?!?/span>
納迪爾再次伸手追向逃跑的米斯里露。安發(fā)出尖叫,脖子一縮。
「別把手伸到女孩子的衣領(lǐng)里面啦!」
粗壯的手腕再度拉住納迪爾,將他往回拖。
戴眼鏡的青年一面微笑一面看著埃里歐特:「埃里歐特,能不能請你介紹一
下呢?」
「喔,對喔。」
「她叫安·哈魯佛德,十六歲,今年剛?cè)〉勉y砂糖師資格,是目前最年輕的銀砂糖師。她從明天開始就會和我們一起工作,擔(dān)任職人之首。而這個妖精是安的助手,叫米斯里露·力多·波得?!?/span>
聽完埃里歐特這番話,三人臉上不約而同瞪大眼睛,顯然大吃一驚。
「哈魯佛德,不就是之前幫費拉庫斯公制作砂糖菓子的職人嗎?原來是女孩子啊。」
保鑣風(fēng)的青年自言自語,納迪爾則仰望著他,并歪了歪頭。
「原來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職人啊。十六歲,不就跟我一樣大嗎?這年紀(jì)就當(dāng)上銀砂糖師?這么厲害的人怎么會跑來我們這里?一般來說都會去馬克里工房或拉多庫里夫工房找工作不是嗎?」
納迪爾說完話后,戴眼鏡的青年又提點了他一下。「納迪爾,除了她的年紀(jì)之外,還有一件事也很令人訝異吧。」
「什么事?」
「她,是女孩子吧?!?/span>
「所以呢?」
「納迪爾,你之后到教會的假日學(xué)校去上課吧,這對你不會有壞處的。我也陪你去。」
「我就說我不要嘛?!辜{迪爾不耐煩地?fù)荛_青年的手。
青年搔頭搔得沙沙響,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女孩子……女孩子喔。埃里歐
特啊,葛連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埃里歐特正經(jīng)八百地回答青年的問題:「嗯,他知道?!?/span>
「他,怎么突然愿意讓女孩子來工作呢?」
「大概因為她是銀砂糖師吧,實力受到公眾認(rèn)可?!?/span>
「原來如此。哎,確實是很了不起呢,十六歲就當(dāng)上銀砂糖師。不可能不認(rèn)可她的實力?!惯@時,青年轉(zhuǎn)身面向安:「既然葛連先生愿意讓你來工作,我就沒有異議。我叫王,請多多指教?!?/span>
「王?」
好特別的名字。她不知道大陸諸國的狀況如何,但海蘭德王國的人民不敢冒犯上位者,通常不會以國王的「王」為姓氏。如果王不是他的姓,而是名的話,那他爸媽還真有膽量。
自報名號后,對方的反應(yīng)大概都大同小異吧,所以王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不是本名啦,本名我已經(jīng)忘了。這是我的外號?!?/span>
安伸出手想和他握手。
「我叫安·哈魯佛德,請多多指教?!埂改恪⒛阋墒裁??」
「咦?我只是要跟你握手啊?!?/span>
王的臉頰突然變得紅通通的,慌慌張張地握住安的手。
「這樣啊,原來??!握手嘛,握手,嘿,握手?!?/span>
王立刻松手,仿佛碰到了什么灼熱的東西。
「呃,總之,我們和睦相處吧!妖精朋友,也請你多多指教了,雖然我們之前從來不曾請妖精當(dāng)幫手?!?/span>
米斯里露從安的頸后探出頭來,跩跩地抬高下巴。
「本大爺可是比那個人類還能干喔?!?/span>
「是喔?我會期待你的表現(xiàn)的。你先出來嘛,我叫納迪爾?!?/span>
納迪爾的目光炯炯有神,米斯里露連忙躲回原位。
「不要!要是被你這么粗魯?shù)募一镒サ剑視舷⒌??!?/span>
戴眼鏡的青年一面苦笑一面向安伸出右手。
「妖精朋友,你真是有先見之明呢。我叫瓦倫泰,請多多指教啰,安?!?/span>
「啊,請多多指教。」
瓦倫泰握住她的手后笑了笑,似乎有些困擾的樣子。
「你的手真小,果然是女孩子呢?!?/span>
——一直把女孩子、女孩子掛在嘴邊,真是的。
她偷偷嘆了一口氣。幸好對方似乎沒什么惡意,只是感到困惑。
「介紹到此告一段落。你已經(jīng)見過佩基工房所有職人了,就是在場這幾位再加上、剛剛回到主屋的歐蘭德,還有我。」
安聽了一驚?!高??總共只有五個職人?實習(xí)生呢?」
「沒有實習(xí)生喔。啊,不過有兩個妖精在主屋負(fù)責(zé)處理家事,就這樣了?!?/span>
「也就是說,真的只有五個人?沒有騙我吧?」
「對,五個人?!?/span>
——總工房的職人,總共只有五個?!
若將實習(xí)生算在內(nèi),拉多庫里夫工房共有五十幾個職人,這里卻只有五個。就算安對砂糖菓子派閥的內(nèi)部運作感到陌生,她也知道總工房的職人通常不可能只有五個。
「我想,你聽到這里就懂了吧。佩基工房派其實已岌岌可危。職人總共只有五個,訂單也大減?!?/span>
安的嘴巴張得開開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為什么這個歷史悠久的派閥會變得這么落魄呢?她大惑不解。
接著埃里歐特又悠哉悠哉地做出破天荒的發(fā)言:「安,重振佩基工房派聲望的工作就要交給你了。我們很期待你的表現(xiàn),請多多指教啰?!?/span>
安傻在原地。
?
?
布莉潔沖回房間,手伸向背后帶上門,哀號似的說:「埃里歐特太過分了,整天把『為了我好』掛在嘴邊,結(jié)果還把那個女人帶過來。父親大人也隨隨便便就……埃里歐特、父親大人和大家都只會把工房放在心上,沒人在意我的想法。從以前開始,大家就是這樣……」
夏爾在窗邊。布莉潔大概碰上什么壞事了吧,但不管她碰上什么事,他都不會感興趣。側(cè)眼瞄了她幾秒后,他又繼續(xù)看窗外了。
這房間令人窒息,他到現(xiàn)在還是看它不順眼。但只要看著窗外的景致,內(nèi)心就能平靜下來。
「大家都太過分了!」布莉潔放聲大叫,手掃向門邊的飾品架。玻璃工藝品紛紛落地,粉碎。
「吵死了。」夏爾喃喃自語。
布莉潔筆直朝他走去,「埃里歐特把安?哈魯佛德帶來了?!?/span>
——她到了啊。
可用焦躁來形容的情緒浮現(xiàn)了:她明明就沒必要過來。但同一時間,一股期待也跟著降臨:說不定可以見到她。那期待像是某種發(fā)光物,照亮了他徹底凍結(jié)的心靈。
「你很開心吧……我都知道?!共祭驖嵱^察到夏爾表情的微妙變化,以顫抖的嗓音說:「安要在這里工作,大概也會住在這里吧。如果安的工作順利,我的父親就要把你的翅膀還給安?!?/span>
夏爾聽完她的話皺起眉頭。
「他用這條件要求她重振工房的聲望,但這件事才沒那么容易呢。連埃里歐特和歐蘭德都辦不到,昨天剛成為銀砂糖師的人怎么可能辦到?理論上是不可能的?!?/span>
她感覺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淚水不斷從翡翠色的眼珠子表面涌出。
「所以你仍然是我的,就算她來到這里也一樣。我不準(zhǔn)你跟她見面!這是命令!我絕對不準(zhǔn)你見她,要是見了面,我就要懲罰你!」
她激動的叫喊聲中混入了別人的聲音。
「夏爾!」
是安的聲音。就在他大感意外的瞬間,布莉潔沖進他的懷中了。
「不準(zhǔn)見她,不準(zhǔn)見她。這是命令,不準(zhǔn)見她,這是命令啊。」
夏爾抱住不斷重復(fù)相同臺詞的布莉潔,視線投向窗外。安就在那里,她凝視著自己所在的方向,顏色近似麥穗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飄然。
盯著那張臉看只會越看越難過,他移開視線了。
——安。
他好想呼喚她的名字。
一會兒過后,似乎就去和其他職人會合了。他們朝作業(yè)房所在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他的視野外。
「帶我到床上?!?/span>
布莉潔還在哭,似乎哭到連站著都嫌累了。他遵照命令抱起她。
這是布莉潔的寢室,是將兩個房間打通而成的大房間。床就放在另一頭。他走過去,將她放到靠墻的床上。
「不要走?!顾プ∷氖滞炝羲?,他束手無策,只好坐下來。
布莉潔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內(nèi)哭個不停。
她是佩基工房派創(chuàng)始者家族直系的獨生女,備受疼愛。
但她實際上也只是被捧到高處丟著,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按照它自己的步調(diào)發(fā)展。
也許她就是在這種生活模式中長大成人的:被旁人扛到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場所,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為此感到厭惡或開心,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因此她主動采取行動時,只懂得順著自己的意思亂搞一通,不懂得打通環(huán)節(jié)的訣竅。
簡直像個小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大約二十年前,夏爾曾經(jīng)擔(dān)任某個貴族的仆役。當(dāng)時住在城堡內(nèi)的七歲小男孩跟布莉潔好像,說的話、做的事都如出一轍。
那個孩子不知為何對夏爾很有好感,一天到晚黏著他?,F(xiàn)在他懂了,這孩子大概內(nèi)心寂寞,很渴望別人的溫柔吧。
但那個孩子不懂得表達愛意的方式,每每為了一點小事大發(fā)脾氣、弄痛夏爾的翅膀。夏爾被惹得很不爽,更加排拒他。二十年過去了,那個孩子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吧。
太陽西下之際,布莉潔的哭聲停了,但她還是不打算從床上起來。日落后,有人敲了幾下房門?!竿聿蜏?zhǔn)備好了。」是埃里歐特的聲音。但布莉潔依舊趴在床上,厲聲回應(yīng):「我不要吃!」
夏爾坐在床上,長時間眺望著窗外的景致。
后來到底過了多久呢?月光與窗框的暗影都投在地面上了。
他們要安「重振工房聲望」,而夏爾光用想像的也知道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如果安順利完成任務(wù),他也許就能重獲自由。
但強加那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到安身上當(dāng)然不是一件好事。她原本應(yīng)該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對,有其他工作更適合她。
窗外,散布四周的作業(yè)房的白色屋頂在月光下閃耀著。從月亮的位置來推測,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到午夜了。
暗影籠罩的景色當(dāng)中,有動靜。一道身材矮小、手腳細長的人影走向作業(yè)房。
他吃了一驚。是安,不會錯的,她面有難色地走進作業(yè)房中。
他忍不住從床上起身。布莉潔沉睡著,大概是哭累了吧,一丁點聲響和人移動的氣息八成是吵不醒她的。
夏爾移動到連通的另一個房間去,打開落地窗,走出室外。
她命令他別去見安。如果事情曝光,他也許會被處罰。
布莉潔回家后,就把夏爾的翅膀藏到某處去了,大概是怕被搶回去吧。如果她得知他無視命令,應(yīng)該會拿出翅膀、弄痛它吧。她沒有殺死夏爾的膽量,但也不是什么柔弱的女子,在盛怒之下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折磨他。
但他非和安說到話不可。
——輪到我追尋她的腳步了。
他下定決心邁開腳步的同時,另一個想法浮現(xiàn)在心頭。
——好想見她。
?
?
重振佩基工房派的聲望——似乎就是他們托付給安的工作。
今天是安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第二天。她先前也不曾在任何工房修習(xí)技藝,實作方法幾乎都是模仿艾瑪而來的。重振佩基工房聲望是超過能力范圍的任務(wù),她實在不覺得自己能夠勝任。
但安非做不可。只要事情順利,夏爾就能重獲自由。
這成了安的一大動力,她心中不曾出現(xiàn)「干脆拋下這一切不管」的念頭。
他們分配給安的房間是主屋二樓的一號房。
她和埃里歐特、歐蘭德、米斯里露一起在主屋的食堂吃了晚餐。埃里歐特話很多,歐蘭德則幾乎沒有開口。與其說他無視安,還不如說他對待任何人事物的態(tài)度都是那樣。
葛連在自己的房間用餐,布莉潔沒出現(xiàn)在食堂。
夏爾也沒現(xiàn)身。也好,看到他只會徒增內(nèi)心酸楚,而且會滿腦子想著他的事,容不下其他念頭。
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是思考、擬定執(zhí)行任務(wù)的方式。
事情的成敗最終關(guān)系到夏爾能否重獲自由。
大概因為昨天和今天都繃緊了神經(jīng)吧,米斯里露邊喊累邊爬上床,立刻就睡著了。安也躺到床上。
這房間很老舊,但整理得很干凈。腰壁板涂漆,墻上還抹砂漿等等的。風(fēng)格穩(wěn)重,古趣盎然。寢具方面則有充分使用松軟棉絮的床墊,以及溫暖的織被,無可挑剔。她穿著平常露宿街頭時不可能穿的睡衣上床,布料不會緊緊勒住她的身體,穿起來很舒服。
但她還是無法三兩下就進入夢鄉(xiāng)。
她翻了好幾次身,最后放棄入睡,在床上坐起身。
——反正睡不著就是睡不著,不如再到作業(yè)房看看吧。
她打定主意后悄悄下床,沒吵醒米斯里露。
直接在睡衣上披一件披肩,點亮房間里的油燈,提燈外出。披散肩膀的頭發(fā)隨風(fēng)輕躍。屋外非常寒冷,呼出的氣息都化為白煙。
作業(yè)房是長方形的建筑物,堆疊圓石為壁,上頭安著茅草與木板做成的屋頂。雖然是平房,但屋頂內(nèi)側(cè)十分寬敞,彎腰在上頭走也不成問題。
她拉開出入口上的雙開門,進入屋內(nèi)。
她將油燈舉在身體前方,慢步走向深處。作業(yè)房很長,油燈照不到的空間持續(xù)往另一頭延展。
一側(cè)墻邊擺著儲放銀砂糖的桶子。
另一側(cè)墻邊設(shè)有棚架,用于溶煮后的砂糖林檎的風(fēng)干作業(yè)。
制作砂糖菓子的石臺有四個,旁邊放置著冷水桶。
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的總工房設(shè)有巨大的灶和石臼,但這里沒有,只有十來個石臼,尺寸略大于家庭用的。最深處則是有五個尺寸還算大的灶,就像是酒館會有的那種。大小適中的道具整齊地在寬敞的作業(yè)房內(nèi)一字排開。
安很喜歡這些大小適中的設(shè)備。
這種大小的灶和石臼等等的器具適合用于精制銀砂糖。
與一口氣大量制作相比,少量分批精制更能顧好每個環(huán)節(jié)。顧好每個環(huán)節(jié),銀砂糖的品質(zhì)就會提升。這里共有七座相同的作業(yè)房,只要大家各自扛一些作業(yè)量,說不定就能齊力精制出質(zhì)量兼具的銀砂糖。
如果佩基工房是基于如此考量才保有這些設(shè)備,那他們可說是對于銀砂糖精制作業(yè)最講究的派閥。
那又為什么會落到只剩五個職人的地步呢?
她俯視著使用多年的舊灶,納悶地歪了歪頭。
今天傍晚的時候,埃里歐特曾經(jīng)帶她參觀過這里,但她還是想再來看一次。
這里給人空曠又樸素的感覺,但不知為何,空氣中那股靜論謐、莊嚴(yán)的氣氣與銀威斯托爾城堡的銀砂糖子爵作業(yè)場十分相似,也許是因為過去職人的意念滲入了磨損的石臼與作業(yè)臺等器具之中。
拉多庫里夫工房派的總工房作業(yè)場并沒有如此氣氛。
她觸碰灶的邊緣,一股寒意傳導(dǎo)而來。一個念頭突然浮上意識表層:好想碰碰銀砂糖。
同樣的疑問也跳了出來。
——為什么我會這么想制作砂糖菓子呢?
就在這時,出入口的雙開門發(fā)出嘎吱聲。她嚇了一跳,連忙以手遮住油燈燈光,轉(zhuǎn)過身去,披在肩膀上的披肩被她甩落地面。
項背沐浴在月光下的一道纖細人影站在出入口。
妖精特有的白色肌膚被月光漂洗得更加透皙,發(fā)梢、睫毛紛紛發(fā)光,像是撒了銀粉似的。標(biāo)致的五官像是從黑曜石刻出來的,線條銳利如刃,無比耀眼。來者正是她白天時想呼喚的那個人;當(dāng)時她好想直奔他的身邊,但無法如愿。
這場意料之外的重逢令安杵在原地。
夏爾皺起眉頭。
「你不要穿成那樣晃來晃去,看了就頭痛?!?/span>
「……咦?」
夏爾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口一帶,她自己也低頭一看。
她穿著寬松的白色棉質(zhì)睡衣,袖口、下擺、胸口飾有樸素但可愛的蕾絲,她非常喜歡。她原本在領(lǐng)口打了個蝴蝶結(jié)調(diào)整好開口大小,但此時已松開了,大概是因為她剛剛不斷在床上翻來覆去吧。
她的右肩完全露了出來,領(lǐng)口開得很低,所以胸口也露了一大片出來。
「哇!啊,等、等、等我一下!」
安急急忙忙地將油燈放到灶上,背對夏爾。
她想盡快整理好儀容。抓住綁帶用力一拉,總之將肩膀和胸口遮住再說。但她的手指凍僵了,無法如愿打結(jié)。
——好不容易才見到夏爾,我卻……
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失態(tài),實在太丟臉了。
夏爾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在她背后止住。
接著他以冰冷的語氣說:「為什么要來?」簡直像在譴責(zé)她。
她覺得夏爾拒她于千里之外,于是縮起身子。
米斯里露說得沒錯,夏爾搞不好根本就不需要安來救他。
但夏爾畢竟是為了安才舍棄自己的自由,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就算夏爾不肯讓安幫他,她也不該退縮。
「我都聽說了。銀砂糖的下落是夏爾從布莉潔那里問出來的,你還把自己的翅膀交給她做為代價。我是來救你的?!?/span>
「我并不會開開心心地想說:就讓你幫我一把吧。我是基于自己的判斷才決定要和她做交易,問出銀砂糖的下落,這跟你無關(guān)。話說回來,你跑來這里好嗎?成為銀砂糖師的第一年不是關(guān)鍵時期嗎?你有蠢到連這種事都不懂嗎?」
夏爾的語氣冷靜,用字遣詞簡潔而中肯。
安拼命思索可以與之抗衡的臺詞,結(jié)果只想得到單純至極的話語,太丟臉了。
「怎么可能與我無關(guān)。」
「是我自己決定的,與你無關(guān)?!?/span>
「就算你說是你自己決定的,也不可能與我無關(guān),所以我一定要讓你重獲自由,我一定要救你?!?/span>
「你是笨蛋嗎?總之……先轉(zhuǎn)過來啦。」夏爾焦躁地說。
「不要一直叫人家笨蛋啦?!拱策€在用不聽使喚的手指跟綁帶搏斗,焦慮到不行?!肝掖_實是個笨蛋,但我這次做的才不是蠢事?!?/span>
「我叫你轉(zhuǎn)過來啦。」
背后的夏爾再度出聲,害她更慌了。
「可是,這個綁帶?!?/span>
「可是什么啊,讓我看看你的臉?!顾穆曇舾瓦捅迫肆恕?/span>
「綁帶,一直綁不好……」
「慢死了!」
夏爾突然抓住安的雙肩,將她整個人轉(zhuǎn)過去,湊近一看,嘖了一聲。
「這就是原因啊?!趕快把它弄好嘛?!?/span>
夏爾忿忿不平地說,同時抓住安胸前的綁帶,動作靈巧地打好結(jié)。
「啊……謝謝。」
他又焦慮又惱怒,為什么還要這么體貼地幫自己系綁帶呢?她搞不懂,總之還是先答謝。
夏爾聽了之后似乎大吃一驚。他低頭看著自己握著的綁帶,眉頭深鎖,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
夏爾放開綁帶,有些不滿地喃喃自語:「都是因為你不讓我看你的臉?!?/span>
她沒想到自己沒立刻轉(zhuǎn)過頭去這點會令夏爾忌諱成那樣。但害他這么不開心的人畢竟是她,她感到萬分抱歉。
「不好意思,可是綁帶……」
「別在意?!瓜臓栒f完話,似乎對自己的作為感到懊惱。背對他時感受到的那股咄咄逼人之氣已消散殆盡。
「夏爾,總之,我就是要幫你。」
「你還要講這個啊?!?/span>
「這件事我就是不想按照你的意思處理。因為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行動嘛,我希望米斯里露?力多?波得、你、我三人同進退。」
「你之后就會習(xí)慣沒有我的生活了。」
「我才不想習(xí)慣!」
「別想依賴別人!如果這是唯一的理由,那你還是離開這里吧。」
「才不只那樣!」她忍不住提高音量說話:「我非幫你不可,不然我就不能
說自己是憑一己之力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span>
夏爾的表情變了,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說。
「要是丟著你不管,我會一直覺得自己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當(dāng)上了銀砂糖師。所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救你,這樣我們就互不相欠了。我就能抬頭挺胸地跟別人說:我是憑自己的力量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
夏爾沉默一段時間后回問:「自己的力量?」像是在確認(rèn)她的說法。
「沒錯,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訴大家:我是靠自己的力量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span>
她無法丟著為自己做出犧牲的夏爾不管,而且也想待在夏爾身邊。為了維護自己身為銀砂糖師的尊嚴(yán),為了堂堂正正地宣稱「自己是憑一己之力當(dāng)上銀砂糖師的」,她一定要拯救夏爾,不能讓他不斷為自己犧牲下去。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救回夏爾,她就真的算是憑一己之力當(dāng)上銀砂糖師了,面子就掛得住了。
「我想救夏爾的理由多的是,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絕對不能讓步。就算你討厭我、生我的氣,我還是要救你。再說,這并不是絕對辦不到的事。他們都說了,只要我重振佩基工房的聲望,他們就會歸還夏爾的翅膀。救得了你的不是暴力、金錢那一類的力量,而是我身為職人的技藝。既然如此,我非做不可。」
夏爾嘆了一大口氣。
「你有你身為職人的自尊?!?/span>
沉默一陣子后,又靜靜地開口了:「你啊,還真的是個笨蛋呢?!?/span>
就在她張開嘴想反駁的瞬間,夏爾抱住了她。
她的背隔著棉布感受到他細長手指的形狀,以及冰涼。他吐出的溫暖空氣拂過發(fā)絲,滑向她耳畔。
「既然你是為了自己的尊嚴(yán)才來救我的,我就無法趕你走了?!?/span>
她隔著薄薄的布料感受他強而有力的擁抱,厚實的胸膛。自己的臉好燙,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安。」
他在她耳畔輕喚著,聲音宛如嘆息,卻融化了她的身體內(nèi)核。他偶爾會以甜美的嗓音戲弄安、刻意對她使壞,但那份甜美跟此刻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好像變成了棉花,軟弱無力,心臟撲通狂跳。
「我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幫助。我該怎么做呢?我要采取什么樣的行動,你才好來救我?」
「我想,等、等待救援的人什么也不用做。你只要等我,就好了?!?/span>
她以顫抖的嗓音回答,結(jié)果他抱得更緊了,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要我等,我就等?!?/span>
「那……請你等我?!?/span>
「我等?!瓜臓栐谒吥剜?,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