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劇獲得高分和一致贊譽后，現(xiàn)在有一種批評的聲音說，該劇有兩個特別大的問題：

一是濃郁的爹味和對爹味的浪漫化。

二是在鮮活立體的幾個抱團的爹味男人形象對比下，除了女主，本劇中幾乎所有女性角色都是扁平的布景板，且她們時?；ズΑ?/p>

為此，這種批評得出結(jié)論，盡管這劇看上去不錯，但本質(zhì)還是一個男性視角的產(chǎn)物。它在女性角色刻畫上所暴露的問題，體現(xiàn)了以導(dǎo)演為核心的男性為主的創(chuàng)作團隊的落后性別觀。

這種批評要控訴的是，導(dǎo)演看不上他創(chuàng)造的女性角色。

一個一再被提及的證據(jù)是，美素死后，王響心里只有兒子，從沒想到過妻子。聯(lián)想美素生前，王響也沒什么好臉色，好聽的話。

這種冷酷無情，可以理解為角色自身的局限性，也可以理解為導(dǎo)演的某種價值觀的表達?，F(xiàn)在這種批評傾向于后者——王響這個角色可以對亡妻不提不問，但導(dǎo)演完全可以用幾個鏡頭“想起”美素，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

但導(dǎo)演辛爽沒有。

王陽死后，他的故事還在王響的緊追不舍中繼續(xù)。美素死后，因為沒有在王響心里產(chǎn)生回響，她就失去了自我敘事的延展力，成為一個被鏡頭拋棄的歷史性角色。

這帶來一個問題：美素這個角色的復(fù)雜性乃至戲份，取決于誰？或者說，誰要為美素在王響心中位置的缺失負責(zé)？

這其實追問的是創(chuàng)作者和角色之間的關(guān)系。

在一些小說理論中，它們一再向讀者解釋一個基本情況：小說中的人物并不是作者的分身。也就是說，這些人物的性格，想法和行動，和作者現(xiàn)實中的真實態(tài)度并不能直接劃上等號。

為此，小說理論用“隱含作者”置于作者和角色之間，以避免作者和角色產(chǎn)生直接的沖突。

而在羅伯特·麥基的《故事》等劇本理論中，有一個明確的觀點：是主人公創(chuàng)造了電影（或電視劇）中的其他人物。他們之間是服務(wù)和被服務(wù)關(guān)系。

在本劇中，王響是絕對的主人公。所有其他人物性格的復(fù)雜程度以及戲份多少，都是根據(jù)如何塑造和襯托王響的復(fù)雜性這一核心任務(wù)來設(shè)計。

我傾向于首先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去觀察美素這個角色。

換句話說，當我們質(zhì)疑一個次要角色塑造是否合理時，需要先將之放到和主人公的關(guān)系格局中進行考察。

在這樣一種要求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王響和美素的夫妻關(guān)系的真相，甚至也是一個懸案。

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王響和美素是一對那個年代再普通不過的夫妻狀態(tài)。

王響，一個嘮嘮叨叨的東北爹，集體主義的狂熱擁護者。對抽象的集體的熱愛，讓他在具體的人面前，顯得不會愛，沒有愛的溫度。

美素病病怏怏， 總是驚嚇過度一樣，疑神疑鬼疑自己的病。她晚上會認真做上好幾個菜，但是丈夫和兒子總有理由一眼不看，吃也不吃一口。

我們不會忘記本劇開頭的一幕：王響值完夜班，早上回到家，等待他的不是熱乎乎的早餐，而是味道濃烈的中藥味兒。

他開始數(shù)落美素，爹味像中藥一樣嗆人。他把妻子裝的心臟支架戲稱為桑塔納，對于她想要拍個片子的卑微請求，用一句“你還是拍個黃瓜吧”自以為幽默地擋回。

在這樣一個平常的早上，王響看上去想的是沒吃到現(xiàn)成的早飯，是裝心臟支架和拍片子花出去的錢。他似乎不關(guān)心妻子的病。

又或者，他的心思已被更窘迫的現(xiàn)實占據(jù)：裝支架的幾萬塊掏空了家底甚至挖了窟窿，衰敗的工廠效益，迫近的下崗潮，以及兒子的未來出路問題。

這凝結(jié)為壓在王響肩頭的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

本劇塑造了一個爹味彌漫的易于辨認的東北爹形象，但我們也不難看出王響性格深處隱秘且不能簡單標簽化的另有隱情。

美素理解丈夫喋喋不休下面的難言之隱。讓她拍黃瓜就拍黃瓜。

他們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候。在一場吃飯戲中，王響以他好話不能好說的方式，要美素下次別買老了的菜，夾起一筷自己吃，推讓新鮮的菜給妻子吃。但最后，美素還是堅持把新鮮菜留給丈夫吃。

他們在日常家庭生活中，有一種共同的默契和分寸：王響大部分的說教和夫妻間的拌嘴，本質(zhì)是因為沒錢。但他們從來不提，不說破。

但這些日常生活和互動，都無法揭示王響和美素夫妻關(guān)系的真相——這種真相需要在一些重要事件的巨大壓力下，通過他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和行動來揭曉。

這件事便是王陽的死。

美素一生有幾件事有求于丈夫：

第一，把裝心臟支架手術(shù)的費用報銷下來。第二，托關(guān)系安排王陽進廠。第三，找回王陽。

這三件事都沒辦成。于是當王陽的死訊一到，美素大受刺激，悍然求死。這是全劇中美素繼藥房大鬧后，最激烈的行動。

為什么？

她不想知道兒子的死因嗎？她接受兒子自殺的說法嗎？她比誰都愛兒子，也理解兒子，但為什么不打算查明真相后再死呢？

對于美素來說，兒子的死這個結(jié)果，就是最大的真相。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都無法改變既死的事實。顯然，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于是她上吊而死。

王響隨后的臥軌，是一種不得不死的心態(tài)——妻兒俱亡，與他脫不了干系，他沒有理由和顏面再茍活。即便他不甘心此時去死。

棄嬰王北的一聲啼哭是對王響的赦免。但我們注意到，襁褓里的嬰兒，并不就在眼前。他的啼哭聲未見得能響亮過呼嘯而來的火車聲。王響甚至需要走上一段路，費一點尋覓，才能找到這個棄嬰。鏡頭在這個過程中保持了克制和距離感。

不是啼哭驚動了王響，是王響找到了這聲啼哭——即便不是棄嬰，一只走在鐵軌的野貓，同樣能起到“拯救”王響的作用。

王響這次臥軌自殺的決心的強度，幾乎低到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使他從中解脫。

這讓我想到話劇《枕頭人》里的一個小故事。

故事中，有一個又聾又傻的小男孩順著鐵道行走。在他身后，一列火車駛來。這一切，被鐵道前方一個住在高塔塔頂上的老頭，偶然從小窗格中張望到。

因為距離的原因（隨后還看到男孩戴上了助聽器），老頭無論是大聲呼叫或是急切動身，都來不及。事實上他連這樣的嘗試都沒有，而是從容坐到桌子前，攤開一張稿紙開始計算，以一種更快的速度——

他在計算火車的速度，鐵道的距離和小男孩步行的速度。最終他要計算出火車撞向小男孩的確切時刻?；疖囋诒平∧泻?，小男孩在接近高塔塔底。就在這時，老頭終于完成了他的復(fù)雜數(shù)學(xué)計算，隨后漫不經(jīng)心地把稿紙疊成一個紙飛機，從窗外扔出去，接著便關(guān)起窗，忘了這件事——

而窗外的故事仍在繼續(xù)，在離塔底十分近的地方，小男孩跳下鐵道去抓紙飛機，身后的火車呼嘯而過。

王響就被這樣一只意外飛來的紙飛機打斷赴死的決心。但王響不是又聾又傻的小男孩，他心思縝密，父愛覺醒，他覺得這是命運的指示。就像抱起棄嬰時，接了一個王陽驚空一聲“爸”的話外音，他有了活下去的使命。

偷生后的王響，人生主題是追查王陽的死因真相。在這個主題里，美素是缺席的，無暇回憶的。按照她的要求，遺像并不張掛，收在抽屜里。于是這個家里，沒有任何美素的痕跡。

直到本劇結(jié)尾，一個已經(jīng)“向前看，別回頭”的新家庭里，王響，巧云，王北以及詩化的王陽相聚在一起，我們才感到美素的缺席如此徹底：她以完全不在場向觀眾提示自己的在場。

王響為什么不懷念美素？這種不懷念和“遺忘”，是導(dǎo)演對王響這個角色的隱約批判，還是導(dǎo)演對以美素為代表的女性角色的厭女癥暴露？

在一種其樂融融的充滿溫情和嶄新力量的新家庭氣氛中，前一種用意稍顯牽強，后一種質(zhì)疑也未免失之粗暴。

我們或者還可以這樣提問，王響可不可以不懷念美素？一個丈夫是否能夠免除懷念亡妻的道德負擔(dān)？

我們先把這個疑問懸置。

在一種更溫暖也更常見的結(jié)尾設(shè)計中，王響會帶著這個新家庭來到美素的墓前，或僅是把她的遺像從抽屜中捧出來，然后告訴她關(guān)于王陽死亡的真相，接著念起王陽那首有名的詩歌。所有人以自己的方式同處一個和諧的畫面中。

這是對王響和美素夫妻關(guān)系俗套但足令觀眾釋懷的交代。

我們不妨看看本劇中出現(xiàn)的其他幾對夫妻關(guān)系。

比如，龔彪和麗茹。在最后，龔彪成長和覺醒了，他親自做了二人的最后一頓晚餐，主動離婚，凈身出戶，放麗茹去過新的生活，用真誠的祝愿，為他們十幾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畫一個感傷而又動人的句號。

再比如，沈墨的大爺和大媽。我們大概能想象到，大媽的病和懦弱的個性，一多半是被大爺嚇的。

到了晚年，大爺最后一次出場是買菜歸家。被沈墨殺害前，他正在廚房操持飯菜。屋里的大媽躺在一張專業(yè)護理床上，有一套醫(yī)療設(shè)備維持她的生命。這是一個無論怎么看，都令人稍稍感到安慰的夫妻場景。盡管大爺是否轉(zhuǎn)念，大媽是否懺悔，我們不得而知。

比這兩個人都要遠為靠譜的王響，對美素卻連這樣一種表面上的關(guān)懷都沒有。這說得過去嗎？

到這里，我們有理由懷疑，王響有不能關(guān)懷和懷念的苦衷——

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情，是美素想要的嗎？如果她的心愿是了解王陽死亡的真相和支撐王響活下去，她本可不死。

事實上，王響是被美素以死徹底拒絕了和解的可能。美素用自己的死對王響說：我不原諒。

這是她這樣一個下崗，多病，困在家中，事事有求于丈夫的家庭婦女所能想到的最決絕的反抗和最激烈的指控——從王陽死的那一刻，她就指認王響為兇手。

我們可以從兒子死后，她對王響的強烈反感和抗拒感受到這一點。王響這么多年來對兒子施加的獨裁和粗暴的干涉，是導(dǎo)致王陽之死間接而重要的原因。

不管真相如何，王響永遠無法為這種殺子的指認辯解。美素拒不接受。

她不讓張掛兒子和自己的遺像，其實是在明確取消王響懷念兒子和自己的資格——她似乎知道，王響會是這個家中唯一繼續(xù)茍活下去的人。

最終，美素用完全被“遺忘”和拒絕被懷念，對王響發(fā)出最尖銳的控訴、鄙視和最徹底的唾棄。

這是導(dǎo)演對王響這個主人公不易覺察但切入肌理的一筆批判。

王響角色弧光上揮之不去的殘影，就像王陽那首詩。在本劇中，這首詩出現(xiàn)過三次。前兩次出現(xiàn)的時候，王陽還沒有寫完。第三次，因為王響沒有念完而顯得殘缺——

這個共鳴的響指始終沒有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