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三年(1)
? ? ? ? “渭城朝雨浥輕塵,
? ? ? ??客舍青青柳色新。
? ? ? ??勸君更盡一杯酒,
? ? ? ??西出陽關無故人?!?/p>
? ? ? ?七月,杭州,臨街的一間茶樓內,一個穿著綠色對襟的青年女子在眾人面前婉轉地唱著。一個老頭在一旁彈著胡琴為其伴奏。
? ? ? ? 常來的食客便知道,這唱歌的女子叫蔡秀,原來與一對雙親住在這揚州城中,今年春上母親去世了,父女二人為安葬蔡秀的母親變賣了家中田產,如今父女二人住在鄰近巷子的一個小院中,每日來這一間茶樓以賣唱為生已有三月有余。
? ? ? ? “叱,叱!讓開些,讓開些!”茶樓門口有了些許騷亂。
? ? ? ? “快給我家公子讓開,識不識相!”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正在驅趕著座上的茶客。其為小廝,衣著卻也比座上眾人好上不少。
? ? ? ? “他娘的,什么破天,熱死人了?!弊炖镟洁斓娜艘桓备毁F模樣,穿著綢緞料子的衣服,手上舉著一把題了字的折扇,往額上出了層薄汗的地方輕輕扇著。座上也有些人認出了此人來,因而都默不作聲,任由其兀自動靜。
? ? ? ? 此人正是杭州太守之子,叫陳薔的。
? ? ? ? 陳薔現(xiàn)年二十二歲,其貌肖像其母,生得寬額大嘴,下頜有一顆黑痣,讓尋常人看了生厭。其秉性頑劣,心計惡毒,常干些欺男霸女的事,因而當?shù)厝硕祭@著他走,也有人將他列為杭州一害。
? ? ? ?“娘的,甚么破天!”陳薔在小廝為他趕走了人的位置上坐下,將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又命人跑腿叫店家續(xù)上酒。
? ? ? ?“白云依山盡,
? ? ? ? 黃河入海流。
? ? ? ? 欲窮千里目,
? ? ? ? 更上一層樓?!?/p>
? ? ? ? 歌女的唱詞已經換了一首。陳薔這才瞇起眼睛端詳起這個賣唱的可人兒。
? ? ? ? 依著陳薔的眼光,是斷然瞧不上這種臨街酒肆的。只是今兒個日頭毒得出奇,實在叫人忍受不了,故而就近找了家茶樓。
? ? ? ? 這賣唱的小娘不僅嗓子好,還長相標致,皮膚雪白,略施粉黛后猶如鮮嫩的肉桃,脖頸如一節(jié)細藕,手指如同竹節(jié)。
? ? ? ? 陳薔又命店家上了幾碟點心,吃著,好不容易捱到賣唱女唱累了休息,這才領上跟班們,去到后臺找那賣唱的二人。
? ? ? ?那父女二人正在后面喝茶水,數(shù)賞錢,見陳薔等人過來,神色均有些錯愕。
? ? ? ?陳薔見狀二話不說叫手下奉上銀兩。
? ? ? ?蔡老漢畢恭畢敬行禮磕頭,蔡秀不卑不亢行了個禮,道:“公子大恩大德,讓小女子為您再唱一曲吧?!?/p>
? ? ? ?接著,蔡秀又唱了《涼州詞》,《清平調》,《水調歌頭》等唱詞。
? ? ? ?陳薔的眼珠子就沒從蔡秀的身上轉開過。
? ? ? ?蔡秀唱完就微清了清嗓子,又對陳薔道:“公子若是沒什么事,奴家就退下了?!?/p>
? ? ? ?陳薔擺手:“別……慢,你從今日,就到我府上去吧,每月俸錢,不必再來這茶樓了?!?/p>
? ? ? ?蔡秀臉上一驚,隨即鎮(zhèn)靜道:“此事茲體重大,容奴家與父親商議一日。”
? ? ? ?陳薔眼中閃過了一絲陰鷙,神色不虞道:“休得如此,我今日就要你過我府上去?!?/p>
? ? ??
? ? ? ? 長風似刀,暗鐵染寒。
? ? ? ?一望離離的枯草扎根在野原上,二人身后的暗綠色的松樹遒然搖震如同向后退去。
? ? ? ?白衣人手持一把寬刀,刀柄處用布條密密纏著。灰衣人背著一把大劍,鞘上與柄上皆有古樸的花紋,黑檀色的鞘,紅木色的柄與青檀色的合柄處,讓整支劍精藝之余又不失粗獷氣質。
? ? ? ?“秋月侖,你可考慮好了?”那灰衣人問道。
? ? ? ?灰衣人叫向蒙,白衣人叫秋月侖,兩人均是游俠兒,在偌大的武林中是有名姓的人。
? ? ? ?秋月侖道:“當今武林,門派林立,魚龍混雜,正道之間勾心斗角,說不到一塊兒去,反倒給了邪祟小人可乘之機,讓他們禍亂武林,敗壞風氣?!?/p>
? ? ? ?向蒙皺了皺眉頭:“可從前昔年,不也過來了,為何如今這樣說?只要夠久,就會有一線生機,不是嗎?”
? ? ? ?秋月侖道:“我等不到了,與其在這里枯等……我想回家去看看師父和師妹了?!?/p>
? ? ? ?向蒙嘆了口氣:“你意已決,我再多說也無益。也好,你我兄弟二人當如君子之交,可莫要像武林邪祟一般私相授受。日后……全憑緣分。”
? ? ? ?于是,這雙俠分道揚鑣,秋月侖騎著一匹棗紅馬向西行,往故鄉(xiāng)去找?guī)煾负蛶熋谩O蛎伤妓骱笾簧硪蝗讼蚧匆阅先?,試圖在俗世中找一找個人的機緣。
? ? ? ?其時向蒙已一個人在外晃蕩了一年有余,這日他已在杭州逗留了第十七日。日頭毒烈,他走進一間茶樓,適逢有姑娘在此間賣唱,于是便坐下也欣賞起來。不一會兒,似是個紈绔模樣的丑人晃進來,又是趕人,又是吃白食,向蒙心中鄙夷,且按捺著靜觀其變。
? ? ? ?不一會兒,賣唱姑娘歇去了,那紈绔也跟著去了后面,過了一會兒,有些異樣響動,接著就是姑娘的一聲“來人啊,救命啊”。
? ? ? ?向蒙一下子從椅子上立起,抓上寶劍,一個箭步,又從桌子上翻身越過,幾步循聲找到了賣唱父女二人休息的廂房,廂房門開著,老頭被兩個小廝按倒在地上,又有兩個小廝挾住了姑娘,姑娘發(fā)簪掉了,頭發(fā)披散著,臉上有個紅印子,眼中已噙了淚。
? ? ? ?陳薔此時正站在姑娘面前,見有人來方轉身,目光正與向蒙對上。
? ? ? ?向蒙看見那雙幽黑的眸子,心中不禁驚道:“好狠的一雙眼睛?!?/p>
? ? ? ?陳薔打量了一下來人,道:“你可休得多管閑事?!?/p>
? ? ? ?向蒙聞言,嘴角一凜,沉聲道:“你若不做些閑事,就不會有人管閑事?!?/p>
? ? ? ?陳薔眼神示意,幾個原本按著蔡老漢和蔡秀的小廝紛紛放開了父女,將向蒙圍起來。
? ? ? ?向蒙道:“打傷了可別賴我?!?/p>
? ? ? ?幾個人一擁而上,欲將向蒙撲倒在地。向蒙卻從背后抽出大劍,未出鞘,用劍身將幾個人打倒在地,叫苦不迭。
? ? ? ?陳薔見狀,連忙道:“今日便不與你這莽壯貨計較!”說著就顧不得其他快步閃出了廂房,幾個倒在地上的小廝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趕忙從地上爬起來追上自家主人。
? ? ? ?未等向蒙追出去,蔡秀父女已撲倒在地撲倒在向蒙跟前,含著哭腔對向蒙道:“義士大恩大德,我蔡氏父女終生不忘!”
? ? ? ? 向蒙連忙扶起二人:“老丈休得行此大禮!折殺了向蒙!”
? ? ? ? 蔡秀道:“那人叫陳薔,乃杭州父母官陳廣之子,勢力大的很,壯士若是不嫌棄,就請將蔡秀納娶為妾,料那人再不講理也懂得收斂?!?/p>
? ? ? ? “哎,這怎么使得,”向蒙道,“如此,我先陪二位幾日,這幾日你們二人盡管放心賣唱掙錢,若是這幾日無事,想來那惡人也就此罷了。我倒建議,二位如想放心,也可收拾一下,到外地去,總之,稍微遠離這是非之地罷了,喏,然后給姑娘找個夫家,料那紈绔也欺不到咱頭上?!?/p>
? ? ? ? 蔡秀含淚不語。老漢連忙上前挽住向蒙手道:“多謝壯士!多謝壯士!”
? ? ? ? 邵可夫未帶侍從,穿了件月白剪藍邊的便服獨自一人在杭州的大街上散步。邵可夫此次奉御詔巡視兩江兩廣之地,名為送御書、布恩澤,暗為查贓官、督州政。地方官吏油如滑鰍,早已將本轄內置備得滴水不漏。邵可夫為一外來人,若要理得一切,恐怕實難矣。蘇杭盛名在外,邵可夫久居京畿亦心向往之?;拭抑靡贿?,不若淡服素履先與杭州平民形成一片,由民情入官話,自己當作杭州治下民,以民身感杭州政,如此,便沒有對不起誰,足夠公平。
? ? ? ?江浙之地的官員很懂規(guī)矩,不興大禮熱迎,只隔兩三日才向邵可夫暫居府上邀請,也盡是茶會、文戲、雅宴之類的風雅事,從不一味強求,更無發(fā)現(xiàn)行暗探尾隨之事。
? ? ? ?邵可夫在毒日頭下抬眼瞥見了一塊匾上書“三閑樓”這樣一間茶樓。剛好有些口渴了,邵可夫走進去找了個沒人處坐下。臺上有個姑娘在唱小曲,座上賓客均仔細聽著。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背劍的灰衣人,身形很是結實,邵可夫不禁心中暗自贊嘆杭州風文之地竟也見得如此江湖俠莽。
? ? ? ?又一會兒,一個華服青年人帶著幾個小廝走了進來,舉止粗魯,肆無忌憚。邵可夫且在一旁看著。
? ? ? 不一會兒,賣唱女子唱累了退下了,那面不善的華服公子也起身往同處去了。又一會兒,茶堂后面似是出了什么聲音,那江湖漢子動作極快,不等邵可夫看清,已向后面去了。
? ? ? ?來飲茶的客人們中間也有了些竊竊私語。邵可夫耐住性子,且一邊繼續(xù)飲茶。
? ? ? ?又一會兒,那紈绔身后跟著幾個叫痛的小廝出來了。過了一會兒,那江湖漢子和那茶堂上賣唱的父女二人也出來了。
? ? ? ?邵可夫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決定往后幾日都來這茶樓看看。
? ? ? ?往后三日,那對父女依舊來這茶樓賣唱。那江湖漢子就在下邊坐著。非常太平,秋毫無犯。到了第四日,邵可夫覺得不好再告病推托下去了,也不想令人起疑,于是抽身到官場中去了。
? ? ? ?杭州太守陳廣,先帝時二十三年進士,在杭州任上已七年,不可謂不久。其為彰州人氏,其師系前代翰林楚茂哲,楚老早已作古,其與其同鄉(xiāng)中書省人走動較近,亦有傳聞其屬當朝宰輔張居正幕下。
? ? ? ?陳廣其人面相,邵可夫自覺君子不可以貌取人,陳廣螓眉細眼,中庭較長,許是微胖改變了臉型,下腮及頜處稍稍圓滾。邵可夫本人是山東人士,又自前多在北方,慣識了深廓的長相,對于陳廣這一副中原人的長相,方覺此乃南方人的尋常長相。
? ? ? ?“浚岐此番,只身前來,未帶夫人?”陳廣迎邵可夫,邊走邊敘道。
? ? ? ?“此行為公務,皇命加身,怎可帶上他們?”邵可夫答道。
? ? ? ?“哈哈,我蘇杭之地,煙花湖水,街肆盛景,很適宜散心的,叫上夫人愛子無妨的,豈不可惜?”陳廣說。
? ? ? ? 邵可夫道:“可夫久居北地,未曾來過淮南地方,此次來認得了亦寬,往后游歷豈不便宜?”
? ? ? ?陳廣笑道:“自然,浚岐能來,廣處自是蓬蓽生輝,不勝有榮?!?/p>
? ? ? ?兩人說著已在堂中坐下,下人奉上了香茗、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