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話說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賈珍、尤氏并賈蓉、賈璉等聞之，俱各不勝悲痛傷感，自不必說，忙著人治買棺木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迷性不悟，尚有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shù)句偈言打破迷關(guān)，竟自削發(fā)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后事暫且不表。

? ? ?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自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治屋辦妝奩，擇吉日迎娶過門等事，以報(bào)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見薛姨媽，告知尤三姐自戕與柳湘蓮出家的信息，心甚嘆息。正自猜疑是為什么原故，時(shí)值寶釵從園里過來，薛姨媽便對(duì)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尤三姐，她不是已經(jīng)許定了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的？這也很好。不知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蓮也出了家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cè)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也是他們前生命定，活該不是夫妻。媽所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處，故諄諄感嘆。如果他兩人齊齊全全的，媽自然該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損了自己的身子。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fā)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jì)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gè)月，媽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qǐng)一請(qǐng)，酬謝酬謝才是。不然，倒叫他們看著無理似的?！?/p>

? ? ? ??母女正說話之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未干。一進(jìn)門。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可知柳大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里和你妹子說這件公案呢?！毖吹溃骸斑@事奇不奇？”薛姨媽說：“可是柳相公那樣一個(gè)年輕聰明的人，怎么就一時(shí)胡涂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他前世必是有夙緣、有根基的人，所以才容易聽得進(jìn)這些度化他的話去。你們好了一場(chǎng)，他又無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一找才是?？磕酋俗愕朗刊偗偘d癲的，能往哪里遠(yuǎn)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里寺里躲藏著罷咧?！毖凑f：“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gè)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cè)诟魈帉ふ胰?，連一個(gè)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人人都說不曾看見。我因如此，急得沒法，唯有望著西北上大哭了一場(chǎng)回來?！闭f著，眼眶又紅了上來了。薛姨媽說：“你既找尋了沒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也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你也不必太過慮了。一則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yīng)辦的事情，倒是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里沒人手兒，竟自‘笨雀兒先飛’，省得臨時(shí)丟三忘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gè)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fā)完了，同你作買賣的伙計(jì)們，也該設(shè)桌酒席請(qǐng)請(qǐng)他們，酬酬勞乏才是。他們固然是咱們約請(qǐng)的吃工食勞金的人，到底也算是外客，又陪著你走了一二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gè)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dān)了多少的驚怕沉重?！毖绰劼牐f：“媽說得很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這樣想來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fā)貨，鬧得頭暈。又為柳大哥的親事又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gè)空，白張羅了一會(huì)子，倒把正經(jīng)事都誤了。要不然，就定了明兒后兒下帖兒請(qǐng)罷?！毖σ虌尩溃骸坝赡戕k去罷?！?/p>

? ? ?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jìn)來回說：“張管總的伙計(jì)著人送了兩個(gè)箱子來，說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賬里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兒貨物發(fā)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了。”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gè)小廝搬進(jìn)了兩個(gè)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喲，可是我怎么就胡涂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里來，還是伙計(jì)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才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還是這樣放了一二十天才送來，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必定是要放到年底下才送進(jìn)來呢。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賊把魂嚇掉了，還沒歸竅呢?！?/p>

? ? ? ??說著，大家笑了一陣，便向回話的小廝說：“東西收下了，叫他們回去罷?！毖σ虌屚瑢氣O忙問：“是什么好東西，這樣捆著夾著的？”便命人挑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shí)，卻是些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yīng)用之物。獨(dú)有寶釵她的那個(gè)箱子里，除了筆、墨、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頭油等物外，還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的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丘山上作的薛蟠的小像，泥捏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以及許多碎小玩意兒的東西。寶釵一見，滿心歡喜，便叫自己使的丫頭來吩咐：“你將我的這個(gè)箱子，與我拿到園子里去，我好就近從那邊送人?！闭f著，便站起身來，告辭母親，往園子里來了。這里薛姨媽將自己這個(gè)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一份一份的打點(diǎn)清楚，著同喜丫頭送往賈母并王夫人等處不講。

? ? ? ??且說寶釵隨著箱子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逐件逐件過了目，除將自己留用之外，遂一分一分配合妥當(dāng)：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玩意兒的；酌量其人分辦。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比眾人加厚一倍。一一打點(diǎn)完畢，使鶯兒同一個(gè)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

? ? ? ??其李紈、寶玉等以及諸人，不過收了東西，賞賜來使，皆說些見面再謝等語而已。惟有林黛玉她見江南家鄉(xiāng)之物，反自觸物傷情，因想起她父母來了。便對(duì)著這些東西，揮淚自嘆，暗想：“我乃江南之人，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只身一人，可憐寄居外祖母家中，而且又多疾病，除外祖母以及舅母、姐妹看問外，哪里還有一個(gè)姓林的親人來看問看問，給我?guī)┩廖铮俊毕氲竭@里，不覺就大傷起心來了。紫鵑乃服侍黛玉多年，朝夕不離左右的，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尚服丸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飲食好些，精神壯一點(diǎn)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姑娘甚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么反倒傷感。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為的是叫姑娘喜歡，這反倒是招姑娘煩惱了不成？若令寶姑娘知道了，怎么臉上下得來呢？再者姑娘也想一想，老太太、太太們?yōu)楣媚锏牟“Y千方百計(jì)請(qǐng)好大夫診脈配藥調(diào)治，所為的是病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的，豈不是自己糟蹋自己身子，不肯叫老太太喜歡？難道說姑娘這個(gè)病，不是因素日從憂慮過度上傷多了氣血得的么？姑娘的千金貴體別自己看輕了?！弊嚣N正在這里勸解黛玉，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nèi)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快請(qǐng)?！?/p>

? ? ? ??話猶未畢，只見寶玉已進(jìn)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得罪了你了？?jī)裳鄱伎薜眉t了，是為什么？”黛玉不回答。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寶玉會(huì)意，便往床上一看，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好東西，想是妹妹要開雜貨鋪么？擺著這些東西作什么？”黛玉只是不理。紫鵑說：“二爺還提東西呢。因?qū)毠媚锼土诵〇|西來，我們姑娘一看，就傷心哭起來了。我正在這里好勸歹勸，總勸不住呢。而且又是才吃了飯，若只管哭，大發(fā)了，再吐了，犯了舊病，可不叫老太太罵死了我們么？倒是二爺來得很好，替我們勸一勸。”寶玉本是聰明人，而且一心總留意在黛玉身上最重，所以深知黛玉之為人心細(xì)心窄，而又多心好強(qiáng)，不落人后，因見了人家哥哥自江南帶了東西來送人，又系故鄉(xiāng)之物，勾想起痛腸來，是以傷感是實(shí)。這是寶玉心里揣摩黛玉的心病，卻不肯明明的說出，恐黛玉越發(fā)動(dòng)情，乃笑道：“你們姑娘的原故不為別的，為的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往江南去，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摈煊衤犃诉@些話，不由“嗤”的一聲笑了，忙說道：“我任憑怎么沒有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哪里知道?！闭f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xì)瞧，故意問：“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么，要它做什么使用？妹妹，你瞧，這一件可以擺在書閣兒上作陳設(shè)，那件放在條案上當(dāng)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支吾。搭訕了一會(huì)，黛玉見寶玉那些呆樣子，問東問西，招人可笑，稍將煩惱丟開，略有些喜笑之意。寶玉見她有些喜色，便說道：“寶姐姐送東西來給咱們，我想著，咱們也該到她那里道個(gè)謝去才是，不知妹妹可去不去？”黛玉原不愿意為送那些東西就特特的道謝去，不過一時(shí)見了，謝一聲就完了。今被寶玉說得有理難以推托，無可奈何，同寶玉去了。這且不提。

? ? ?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忙下請(qǐng)?zhí)?，置辦酒席。張羅了一日，至次日，請(qǐng)了四位伙計(jì)，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fā)貨之事。不一時(shí)，上席讓坐，薛蟠與各位奉酒酬勞。里面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謝道乏，畢，內(nèi)有一位問道：“今日席上怎么柳二爺大哥不出來？想是東家忘了，沒請(qǐng)么？”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了一口氣道：“休提，休提，想來眾位不知深情。若說起此人，真真可嘆！于兩日前，忽被一個(gè)道士度化的出了家，跟著他去了。你們眾位聽一聽，可奇不奇？”眾人說道：“我們?cè)诘陜?nèi)也聽見外面人吵嚷說，有一個(gè)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gè)俗家弟子人度了去了，又聞?wù)f一陣風(fēng)刮了去了，又說架著一片彩云去了，紛紛議論不一。我們因發(fā)貨事忙，那里有工夫當(dāng)正經(jīng)事，也沒去仔細(xì)打聽，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今聽此言，那道士度化的原來就是柳大哥么？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解勸解。任憑怎么，也不容他去。噯，又少了一個(gè)有趣兒的好朋友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可惜可嘆。也怨不得東家你心里不爽快。”內(nèi)中一個(gè)道：“別是這么著罷？”眾人問：“怎么樣？”那人道：“想他那樣一個(gè)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柳大哥原會(huì)些武藝，又有力量，或者看破了道士有些什么妖術(shù)邪法的破綻出來，故意假跟了他去，在背地?cái)[布他也未可知?！毖凑f：“誰知道，果能如此，倒也罷了，世上也少一個(gè)妖言惑眾的人了。”眾人道：“難道你知道了的時(shí)候，也沒找尋他去不成？”薛蟠說：“城里城外，哪里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還哭了一場(chǎng)呢?！毖援?，只是長(zhǎng)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興玩笑，讓酒暢飲。席上雖設(shè)了些雞鵝魚鴨，山珍海味，美品佳肴，怎奈東家愁眉嘆氣，眾伙計(jì)見此光景，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些飯食，就都大家散了。這也不必提。

? ? ? ??且說寶玉拉了黛玉至寶釵處來道謝。彼此見面，未免各說幾句客言套語。黛玉便對(duì)寶釵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帶了多少東西來，擱得住送我們這些處，你還剩什么呢？”寶玉說：“可是這話呢。”寶釵笑道：“東西不是什么好的，不過是遠(yuǎn)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略覺新鮮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緊，我如今果愛什么，今年雖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時(shí)，再叫他給我?guī)﹣?，有什么難呢？”寶玉聽說，忙笑道：“明年再帶什么來，我們還要姐姐送我們呢?？蓜e忘了我們！”黛玉說：“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我們’的字眼，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是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睂氂裥φf：“我要出來，難道沒有你的一份不成？你不知道幫著說，反倒說起這散話來了?！摈煊衤犃?，笑了一聲。寶釵問：“你二人如何來得這樣巧，是誰會(huì)誰去的？”寶玉說：“休提，我因姐姐送我東西，想來林妹妹也必有，我想要道謝，想林妹妹也必來道謝，故此我就到她房里會(huì)了她一同要到這里來。誰知到她家，她正在房里傷心落淚，也不知是為什么這樣愛哭。”寶玉剛說到“落淚”兩字，見黛玉瞪了他一眼，恐他往下還說。寶玉會(huì)意，隨即換過口來說道：“林妹妹這幾日因身上不爽快，恐怕又病扳嘴，故此著急落淚。我勸解了一會(huì)子，才拉了她來了。一則道謝；二則省得叫她一個(gè)人在房里坐著只是發(fā)悶。”寶釵說：“妹妹怕病，固然是正理，也不過是在那飲食起居、穿脫衣服冷熱上加些小心就是了，為什么傷起心來呢？妹妹難道不知道，一傷心，難免不傷氣血精神，把要緊的傷了，反倒要受病的。妹妹你細(xì)想想?！摈煊裾f：“姐姐說得很是。我自己何嘗不知道呢，只因我這幾年，姐姐是看見的，哪一年不病一兩場(chǎng)？病得我怕怕的了。見了藥，無論見效不見效，一聞見，先就頭疼發(fā)惡心，怎么不叫我怕病呢？”寶釵說：“雖然如此說，卻也不該傷心，倒是覺得著身上不爽快，反自己勉強(qiáng)扎掙著，出來走走逛逛，把心松散松散，比在屋里悶坐著還強(qiáng)呢。傷心是自己添病的大毛病。我那兩日不時(shí)覺著發(fā)懶，渾身乏倦，只是要歪著，心里也是為時(shí)氣不好，怕病，因此偏扭著它，尋些事情作作，一般里也混過去了。妹妹別怪我說，越怕越有鬼呢！認(rèn)真的果有鬼，你又該駭哭了?！摈煊褚虼诵Φ溃骸敖憬阏f得很是。很該說他，誰叫他嘴快！”寶玉說：“有人說我的不是，你就樂了。你這會(huì)子也不懊惱了，咱們也該走罷?！庇谑潜舜擞终f笑一會(huì)，二人辭了寶釵出來。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自己回家。這且不提。

? ? ?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環(huán)哥兒物件，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滿嘴夸獎(jiǎng)：“人人都說寶姑娘會(huì)行事，很大方，今日看來，果然不錯(cuò)。她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家送到，并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搭拉嘴子，她都想到，實(shí)在的可敬。若是林姑娘，也罷了么，也沒人給她送東西帶什么來；即或有人帶了來，她只是揀著那有勢(shì)力、有體面的人頭兒跟前才送去，哪里還輪得到我們娘兒們身上呢！可見人會(huì)行事，真真露著各別另樣的好。”趙姨娘因環(huán)哥兒得了東西，深為得意，不住的托在掌上擺弄瞧看一會(huì)。想寶釵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賣好兒。自己疊疊歇歇的拿著那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一旁說道：“這是寶姑娘才給環(huán)哥的，她哥哥帶來的。她年輕輕的人想得周到，我還給了送東西的小ㄚ頭二百錢。聽見說姨太太也給太太送來了，不知是什么東西？你們瞧瞧這一個(gè)門里頭，這就是兩份兒，能有多少呢？怪不得老太太同太太都夸她疼她，果然招人愛?！闭f著，將抱的東西遞過去與王夫人瞧，誰知王夫人頭也沒抬，手也沒伸，只口內(nèi)說了聲“好，給環(huán)哥玩罷咧”，并無正眼看一看。趙姨娘因招了一鼻子灰，滿肚氣惱，無精打彩的回至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說了許多勞兒三、巴兒四，不著要的一套閑話；也無人問她，她卻自己咕嘟著嘴，一邊子坐著?？梢娳w姨娘為人小器胡涂，饒得了東西，反說許多令人不入耳生厭的閑話，也怨不得探春生氣，看不起她。閑話休提。

? ? ? ??且說寶釵送東西的ㄚ頭回來，說：“也有道謝的，也有賞錢的，獨(dú)有給巧姐兒的那一份，仍舊拿回來了?！睂氣O一見，不知何意，便問：“為什么這一份沒送去呢，還是送了去沒收呢？”鶯兒說：“我方才給環(huán)哥兒送東西的時(shí)候，見璉二奶奶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我想，璉二奶奶不在家，知道交給誰呢，所以沒有去送?！睂氣O說：“你也太胡涂了。二奶奶不在家，難道平兒、豐兒也不在家不成？你只管交給他們收下，等二奶奶回來，自有他們告訴就是了，必定要你交給才算么？”鶯兒聽了，復(fù)又拿著東西出了園子，往鳳姐處去。在路上走著，便對(duì)拿東西的老婆子說：“早知道一就市兒送了去不完了，省得又跑這一趟?！崩掀抛诱f：“閑著也是白閑著，借此出來逛逛也好。只是姑娘你今日來回各處走了好些路兒，想是不慣，乏了，咱們送了這個(gè)，可就完了，一打總兒再歇著?！眱扇苏f著話，到了鳳姐處，送了東西，回來見寶釵。

? ? ? ??寶釵問道：“你見了璉二奶奶沒有？”鶯兒說：“我沒見?！睂氣O說：“想是二奶奶沒有回來么？”ㄚ頭說：“回來是回來了。因豐兒對(duì)我說：‘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來，不像往日歡天喜地的，一臉的怒氣，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說話，也不叫人聽見。連我都攆出來了，你不必見，等我替你回一聲兒就是了。’因此便著豐兒拿進(jìn)去，回了出來說：‘二奶奶說，給你們姑娘道生受?！p了我們一吊錢，就回來了?！睂氣O聽了，自己納悶，也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生氣。這也不表。

? ? ? ??且說襲人見寶玉，便問：“你怎么不逛，就回來了？你原說約著林姑娘兩個(gè)同到寶姑娘處道謝去，可去了沒有？”寶玉說：“你別問，我原說是要會(huì)林姑娘同去的，誰知到了她家，她在房里守著東西哭呢。我也知道林姑娘的那些原故的，又不好直問她，又不好說她，只裝不知道，搭訕著說別的寬解了她一會(huì)子，才好了。然后方拉了她到了寶姐姐那里道了謝，說了一會(huì)子閑話，方散了。我又送她到家，我才回來了?！币u人說：“你看送林姑娘的東西，比送我們的多些少些，還是一樣呢？”寶玉說：“比送我們的多著一兩倍呢?！币u人說：“這才是明白人，會(huì)行事。寶姑娘她想別的姊妹等都是親的熱的跟著，有人送東西，唯有林姑娘離家二三千里遠(yuǎn)，又無一個(gè)親人在這里，哪有人送東西。況且她們兩個(gè)不但是親戚，還是干姊妹，難道你不知道林姑娘去年曾認(rèn)過薛姨太太作干媽的？論理多給她些也是該的。”

? ? ? ??寶玉笑說：“你就是會(huì)評(píng)事的一個(gè)公道老兒。”說著話兒，便叫小丫頭取了拐枕來，要在床上歪著。襲人說：“你不出去了？我有一句話告訴你?！睂氂癖銌枺骸笆裁丛?？”襲人說：“素日璉二奶奶待我很好，你是知道的。她自從病了一場(chǎng)之后，如今又好了。我早就想著要到那里看看去，只因璉二爺在家不方便，始終沒有去，聞?wù)f璉二爺不在家，你今日又不往哪里去，而且初秋天氣，不冷不熱，一則看二奶奶，盡個(gè)禮，省得日后見了，受她的數(shù)落；二則藉此逛一逛。你同她們看著家，我去去就來?！鼻琏┱f：“這確是該的，難得這個(gè)巧空兒?！睂氂裾f：“我才為她議論寶姑娘，夸她是個(gè)公道人，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個(gè)周到人了。”襲人笑道：“好小爺，你也不用夸我，你只在家同她們好生玩；好歹別睡覺，睡出病來，又是我擔(dān)沉重?！睂氂裾f：“我知道了，你只管去罷。”言畢，襲人遂到自己房里，換了兩件新鮮衣服，拿著把鏡兒照著，抿了抿頭，勻了勻臉上脂粉，步出下房。復(fù)又囑咐了晴雯、麝月幾句話，便出了怡紅院來。

? ? ? ??至沁芳橋上立住，往四下里觀看那園中景致。時(shí)值秋令，秋蟬鳴于樹，草蟲鳴于野；見這石榴花也開敗了，荷葉也將殘上來了，倒是芙蓉近著河邊，都發(fā)了紅鋪鋪的咕嘟子，襯著碧綠的葉兒，倒令人可愛。一壁里瞧著，一壁里下了橋。走了不遠(yuǎn)，迎見李紈房里使喚的丫頭素云，跟著個(gè)老婆子，手里捧著個(gè)洋漆盒兒走來。襲人便問：“往哪里去？送的是什么東西？”素云說：“這是我們奶奶給三姑娘送去的菱角、雞頭?！币u人說：“這個(gè)東西，還是咱們園子里河內(nèi)采的，還是外頭買來的呢？”素云說：“這是我們房里使喚的劉媽媽，她告假瞧親戚去，帶來孝敬奶奶的。因三姑娘在我們那里坐著看見了，我們奶奶叫人剝了讓她吃。她說：‘才喝了熱茶了，不吃，一會(huì)子再吃罷?！蚀私o三姑娘送了家去?！毖援叄髯苑致纷吡?。

? ? ? ??襲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一個(gè)人拿著撣子在那里動(dòng)手動(dòng)腳的，因迎著日光，看不真切。至離得不遠(yuǎn)，那祝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來閑逛，往哪里去？”襲人說：“我哪里還得工夫來逛，我往璉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這里做什么？”那祝婆子說：“我在這里趕馬蜂呢。今年三伏里雨水少，不知怎么，這些果木樹上長(zhǎng)了蟲子，把果子吃得巴拉眼睛的，掉了好些下來，可惜了兒的白扔了！就是這葡萄，剛成了珠兒，怪好看的，那馬蜂、蜜蜂兒滿滿的圍著蚛，都咬破了。這還罷了，喜鵲、雀兒，它也來吃這個(gè)葡萄。還有一個(gè)毛病兒，無論雀兒蟲兒，一咕嚕上只咬破三五個(gè)，那破的水淌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這些雀兒、馬蜂可惡著呢，故此我在這里趕。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蚛了許多上來了?！币u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這許多；你剛趕了這里，那里又來了。倒是告訴買辦說，叫他多多的作些冷布口袋來，一嘟嚕一嘟嚕的套上，免得翎禽草蟲糟蹋，而且又透風(fēng)，捂不壞。”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上來，哪里就知道這些巧法兒呢?！?/p>

? ? ? ??襲人說：“如今這園子里這些果品有好些種，倒是哪樣先熟得快些？”祝老婆子說：“如今才入七月的門，果子都是才紅上來，要是好吃，想來還得月盡頭兒才熟透了呢。姑娘不信，我摘一個(gè)給姑娘嘗嘗?！币u人正色說道：“這哪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一則沒有供鮮，二則主子們尚然沒有吃，咱們?nèi)绾蜗瘸缘媚兀磕闶歉锏年惾?，難道連這個(gè)規(guī)矩也不曉得么？”老婆子忙笑道：“姑娘說得有理。我因?yàn)楣媚飭栁?，我白這樣說?！笨趦?nèi)說，心里暗說道：“夠了！我方才幸虧是在這里趕馬蜂，若是順手兒摘一個(gè)嘗嘗，叫她們看見，還了得了！”襲人說：“我方才告訴你要口袋的話，你就回一回二奶奶，叫管事的做去罷。”言畢，遂一直出了園子的門，就到鳳姐這里來了。

? ? ? ??正是鳳姐與平兒議論賈璉之事。因見襲人她是輕易不來之人，又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便連忙止住話語，勉強(qiáng)帶笑說道：“貴人從哪陣風(fēng)兒刮了我們這個(gè)賤地來了？”襲人笑說：“我就知道奶奶見了我，是必定要先麻煩我一頓的，我有什么說的呢！但是奶奶欠安，本心惦著要過來請(qǐng)請(qǐng)安，頭一件，璉二爺在家不便，二則奶奶在病中，又怕嫌煩，故未敢來。想奶奶素日疼愛我的那個(gè)份兒上，自必是體諒我，再不肯惱我的?！兵P姐笑道：“寶兄弟屋里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gè)兒照看，也實(shí)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里還惦著我，常問，我聽見就喜歡得什么似的。今日見了你，我還要給你道謝呢，我還舍得麻煩你嗎？我的姑娘！”襲人說：“我的奶奶，若是這樣說，就是真疼我了?！兵P姐拉了襲人的手，讓她坐下。襲人哪里肯坐，讓之再三，方才挨炕沿腳踏上坐了。

? ? ? ??平兒忙自己端了茶來。襲人說：“你叫小人們端罷，勞動(dòng)姑娘我倒不安?！币幻嬲酒穑舆^茶來吃著，一面回頭看見床沿上放著一個(gè)活計(jì)簸羅兒內(nèi)，裝著一個(gè)大紅洋錦的小兜肚，襲人說：“奶奶一天七事八事的，忙得不了，還有工夫作活計(jì)么？”鳳姐說：“我本來就不會(huì)作什么，如今病了才好，又著兼家務(wù)事鬧個(gè)不清，哪里還有工夫做這些呢？要緊要緊的我都丟開了。這是我往老太太屋里請(qǐng)安去，正遇見薛姨太太送老太太這個(gè)錦，老太太說：‘這個(gè)花紅柳綠的倒對(duì)，給小孩子們做小衣小裳兒的，穿著倒好玩呢！’因此我就向老祖宗討了來了。還惹得眾人都笑了。你是知道我是臉皮厚，不怕說的人，老祖宗只管說，我只管裝聽不見，拿著就走。所以才交給平兒，給巧姐兒先做件小兜肚穿著玩，剩下的等消閑有功夫再作別的?！?/p>

? ? ? ??襲人聽畢，笑道：“也就是奶奶，才能夠慪的老祖宗喜歡罷咧?！鄙焓帜闷饋硪豢?，便夸道：“果然好看！各樣顏色都有。好材料也需得這樣巧手的人做才對(duì)。況又是巧姐兒她穿的，抱了出去，誰不多看一看?！逼絻赫f：“方才寶姑娘那里送了些玩的東西來，她一見了很希罕，就擺弄著玩了好一會(huì)子，她奶媽子才抱了出去，想是乏了，睡覺去了。”襲人說：“巧姐兒比先前自然越發(fā)會(huì)玩了。”平兒說：“小臉蛋子，吃得銀盆似的，見了人就趕著笑，再不得罪人，真真的是我奶奶的解悶的寶貝疙瘩兒。”鳳姐便問：“寶兄弟在家做什么呢？”襲人笑道：“我只求他同晴雯她們看家，我才告了假來了?？墒悄?！只顧說話，我也來了好大半天了，要回去了。別叫寶玉在家里抱怨，說我屁股沉，到那里就坐住了?！闭f著，便立起身來告辭，回怡紅院來了。這且不提。

? ? ? ??且說鳳姐見平兒送出襲人回來，復(fù)又把平兒叫入房中，追問前事，越說越氣，說道：“二爺在外邊偷娶老婆，你說是聽二門上的小廝們說的。到底是哪個(gè)說的呢？”平兒說：“是旺兒他說的?！兵P姐便命人把旺兒叫來，問道：“你二爺在外邊買房子娶小老婆，你知道么？”旺兒說：“小的終日在二門上聽差，如何知道二爺?shù)氖?，這是聽見興兒告訴的?！兵P姐又問：“興兒是幾時(shí)告訴你的？”旺兒說：“興兒在新二奶奶那里呢。”鳳姐一聽，滿腔怒氣，啐了一口，罵道：“下作猴兒崽子！什么是‘新奶奶’、‘舊奶奶’，你就私自封奶奶了？滿嘴里胡說，這就該打嘴巴?！庇謫枺骸芭d兒他是跟二爺?shù)娜耍趺礇]有跟了二爺去呢？”旺兒說：“特留下他在家里照看尤二姐，故此未跟去?！兵P姐聽說，忙得一疊連聲命旺兒：“快把興兒叫來！”

? ? ? ??旺兒忙忙的跑了出去，見了興兒只說：“二奶奶叫你呢?！迸d兒正在外邊同小子們玩笑，聽見叫他，也不問旺兒二奶奶叫他做什么，便跟了旺兒，急急忙忙的來至二門前?；孛鬟M(jìn)去，見了鳳姐，請(qǐng)了安，旁邊侍立。鳳姐一見，便先瞪了兩眼，問道：“你們主子奴才在外面干的好事！你們打量我呆瓜，不知道？你是緊跟二爺?shù)娜耍员厣钪?。你須?xì)細(xì)的對(duì)我實(shí)說，稍有一些兒隱瞞撒謊，我將你的腿打折了！”興兒跪下磕頭，說：“奶奶問的是什么事，是我同爺干的？”鳳姐罵道：“好小雜種！你還敢來支吾我？我問你，二爺在外邊，怎么就說成了尤二姐？怎么買房子、治家伙？怎么娶了過來？一五一十的說個(gè)明白，饒你狗命！”

? ? ? ??興兒聽說，仔細(xì)想了一想：“此事兩府皆知，就是瞞著老爺、太太、老太太同二奶奶不知道，終究也是要知道的。我如今何苦來瞞著，不如告訴了她，省得挨眼前打，受委屈?！痹谂d兒一則年幼，不知事的輕重；二則素日又知道鳳姐是個(gè)烈口子，連二爺還懼怕她五分；三則此事原是二爺同珍大爺、蓉哥兒他叔侄弟兄商量著辦的，與自己無干。故此把主意拿定，壯著膽子，跪下說道：“奶奶別生氣，等奴才回稟奶奶聽：只因那府里的大老爺?shù)膯适律洗┬?，不知二爺怎么看見過尤二姐幾次，大約就看中了，動(dòng)了要說的心。故此先同蓉哥商議，求蓉哥替二爺從中調(diào)停辦理，做了媒人說合，事成之后，還許下謝候的禮。蓉哥滿應(yīng)，將此話轉(zhuǎn)告訴了珍大爺；珍大爺告訴了珍大奶奶和尤老娘。尤老娘聽了很愿意，但求蓉哥說是：‘二姐從小兒已許過張家為媳，如何又許二爺呢？恐張家知道，生出事來不妥當(dāng)?！浯鬆斝Φ溃骸@算什么大事，交給我！便說那張姓小子，本是個(gè)窮苦破落戶，哪里見得多給他幾兩銀子，叫他寫張退親的休書，就完了?！髞?，果然找了姓張的來，如此說明，寫了休書，給了銀子去了。二爺聞知，才放心大膽的說定了。又恐怕奶奶知道。攔阻不依，所以在外邊咱們后身兒買了幾間房子，治了東西，就娶過來了。珍大爺還給了爺兩口人使喚。二爺時(shí)常推說給老爺辦事，又說給珍大爺張羅事，都是些支吾的謊話，竟是在外頭住著。從前原是娘兒三個(gè)住著，還要商量給尤三姐說人家，又許下厚聘嫁她；如今尤三姐也死了，只剩下那尤老娘跟著尤二姐住著作伴兒呢。這是一往從前的實(shí)話，并不敢隱瞞一句?！闭f畢，復(fù)又磕頭。

? ? ? ??鳳姐聽了這一篇言詞，只氣得癡呆了半天，面如金紙，兩只吊稍子眼越發(fā)直豎起來了，渾身亂戰(zhàn)。半晌，連話也說不上來，只是發(fā)怔。猛低頭，見興兒在地下跪著，便說道：“這也沒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爺在外頭行這樣的事，你也該早些告訴我才是。這卻很該打，因你肯實(shí)說，不撒謊，且饒恕你這一次?！迸d兒道：“未能早回奶奶，這是奴才該死！”便叩頭有聲。鳳姐說：“你去罷。”興兒才立身要走，鳳姐又說：“叫你時(shí)，須要快來，不可遠(yuǎn)去?！迸d兒連連答應(yīng)了幾個(gè)“是”，就出去了。到外面伸了伸舌頭，說：“夠了我的了，差一差兒沒有挨一頓好打?！卑底院蠡诓辉摳嬖V旺兒，又愁二爺回來怎么見，各自害怕。這且不提。

? ? ? ??且說鳳姐見興兒出去，回頭向平兒說：“方才興兒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平兒說：“我都聽見了?！兵P姐說：“天下那有這樣沒臉的男人！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見一個(gè)，愛一個(gè)，真成了喂不飽的狗，實(shí)在是個(gè)棄舊迎新的壞貨。只可惜這五六品的頂帶給他！他別想著俗語說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話，他要信了這個(gè)話，可就大錯(cuò)了。多早晚在外面鬧一個(gè)很沒臉、親戚朋友見不得的事出來，他才罷手呢！”平兒一旁勸道：“奶奶生氣，卻是該的。但奶奶身子才好了，也不可過于氣惱。看二爺自從鮑二的女人那一件事之后，到很收了心，好了呢，如今為什么又干起這樣事來？這都是珍大爺他的不是。”鳳姐說：“珍大爺固有不是，也總因咱們那位下作不堪的爺他眼饞，人家才引誘他罷咧。俗語說‘牛兒不吃水，也強(qiáng)按頭么？’”平兒說：“珍大爺干這樣事，珍大奶奶也該攔著不依才是。”鳳姐說：“可是這話咧！珍大奶奶也不想一想，把一個(gè)妹子要許幾家子弟才好，先許了姓張的，今又嫁了姓賈的；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都嫁到賈家來！難道賈家的衣食這樣好不成？這不是說幸而那一個(gè)沒臉的尤三姐知道好歹，早早而死了，若是不死，將來不是嫁寶玉，就是嫁環(huán)哥兒呢?？傄膊唤o她妹子留一些兒體面，叫妹子日后抬頭豎臉的見人呢？妹子好歹也罷咧！那妹子本來也不是她親的，而且聽見說原是個(gè)混帳爛桃。難道珍大奶奶現(xiàn)做著命婦，家中有這樣一個(gè)打嘴現(xiàn)世的妹子，也不知道羞臊，躲避著些，反倒大面上揚(yáng)明打鼓的，在這門里丟丑，也不怕笑話么？再者，珍大爺也是做官的人，別的律例不知道也罷了，連個(gè)服中娶親，停妻再娶，使不得的規(guī)矩，他也不知道不成？你替他細(xì)想一想，他干的這件事，是疼兄弟，還是害兄弟呢？”平兒說：“珍大爺只顧眼前，叫兄弟喜歡，也不管日后的輕重干系了?！兵P姐兒冷笑道：“這是什么‘叫兄弟喜歡’，這是給他毒藥吃呢！若論親叔伯兄弟中，他年紀(jì)又最大，又居長(zhǎng)，不知教導(dǎo)學(xué)好，反引誘兄弟學(xué)不長(zhǎng)進(jìn)，擔(dān)罪名兒，日后鬧出事來，他在一邊缸沿兒上站著看熱鬧，真真我要罵也罵不出口來。再者，他在那邊府里的丑事壞名聲，已經(jīng)叫人聽不上了，必定也叫兄弟學(xué)他一樣，才好顯不出他的丑來。這是什么作哥哥的道理？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替大老爺死了也罷咧，活著作什么呢！你瞧，東府里大老爺那樣厚德，吃齋念佛行善，怎么反得了這樣一個(gè)兒子孫子？大概是好風(fēng)水都叫他老人家一個(gè)人拔盡了。”平兒說：“想來不錯(cuò)。若不然，怎么這樣差著格兒呢？”鳳姐說：“這件事幸而老太太、老爺、太太不知道，倘或吹到這幾位耳朵里去，不但咱們那沒出息的二爺挨打受罵，就是珍大爺珍大奶奶也保不住要吃不了兜著走呢！”連說帶詈，直鬧了半天，連午飯也推頭疼，沒過去吃。

? ? ? ??平兒看此光景越說越氣，勸道：“奶奶也煞一煞氣兒，事從緩來，等二爺回來，慢慢的再商量就是了?！兵P姐聽了此言，從鼻孔內(nèi)哼了兩聲，冷笑道：“好罷咧，等爺回來，可就遲了！”平兒便跪在地下，再三苦勸安慰一會(huì)子，鳳姐才略消了些氣惱。喝了口茶，喘息了良久，便要了拐枕，歪在床上，閉著眼睛打主意。平兒見鳳姐兒躺著，方退出去。偏有不懂眼的幾起子回事的人來，都被豐兒攆出去了。又有賈母處著瑪瑙來問：“二奶奶為什么不吃飯？老太太不放心，著我來瞧瞧。”鳳姐因是賈母處打發(fā)人來，遂勉強(qiáng)起來，說：“我不過有些頭疼，并沒別的病，請(qǐng)老太太放心。我已經(jīng)躺了一躺兒，好了。”言畢，打發(fā)來人去后，卻自己一個(gè)人將前事從頭至尾細(xì)細(xì)的盤算多時(shí)，得了個(gè)“一計(jì)害三賢”的狠主意出來。自己暗想：須得如此如此方妥。主意已定，也不告訴平兒，反外面作出嘻笑自若、無事的光景，并不露出惱恨妒嫉之意。

? ? ? ? 于是叫丫頭傳了來旺來吩咐，令他明日傳喚匠役人等，收拾東廂房，裱糊鋪設(shè)等語。平兒與眾人皆不知為何緣故。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