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gè)……CR-9，你討厭旅游嗎？”

??“不，我挺喜歡的?！?/span>

??“啊，對，你在這兒留下的不好的回憶太多了。但是我們真的沒處可去了?！?/span>

??“那些事我沒放在心上?！?/span>

??“但是你好像更陰郁了?！?/span>

??“讓娜——對不起，但是你是什么感覺，C8？”

??說話者像往常一樣，即使已經(jīng)不再擁有軍人身份，卻一如既往地將波浪狀的亞麻色長發(fā)梳的反光，在脖頸后扭成一團(tuán)。明明心里和身上都不太舒服，卻強(qiáng)逼著自己用意志力給自己發(fā)灰的臉上扣上一幅溫文爾雅的面具。

??她很清楚那個(gè)剛睜開眼睛的少女心里什么滋味，因?yàn)槟鞘撬焯旖?jīng)受著的。

??她抱起了衣服，轉(zhuǎn)過去，對著抱著枕頭扯開窗簾的那叫做C8的少女，微微地一笑。

??“我們都放不下?！?/span>

??她抱著衣服，走到著衣鏡前，留下一陣沉默。

??“以后還是叫我讓娜吧，私底下。”

??少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就像叫你訥芙（9的法語讀法，讓娜是來自法國的人形，此處是愛稱）一樣，多親切啊。”

??讓娜說著，從衣架上摘下一件毛衣來，穿著走到她身后，拿起了她的百褶裙，把一枚精致的胸針別在了裙腰上。

??她突然笑了起來。

??“怎么了？”C8問她。

??“沒人叫你你的生產(chǎn)編號吧？”

??她說著，從讓娜手里接過了裙子。

??“編號？我都叫了二十多天了！”

??C8叫道，她的表情像是遭到了背叛。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笑著套上了裙子。

??“我們說好了坦誠相處的?！?/span>

??C8說著，氣沖沖地抱住了一個(gè)枕頭，躺回了床上。

??“對啊，而且我的名字我沒必要瞞著你啊。”

??“這都兩年了，我口口聲聲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還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更可恨——”

??“你壓根也沒問過啊?！?/span>

??“那時(shí)候只要跟你一提有關(guān)你身世的事你就開始編鬼話，跟我聊天的時(shí)候談到了就開始哭，再說了，這不是早就該告訴我們的嘛！”

?“AK74M，我覺得挺直截了當(dāng)?shù)陌?，夠用了?！?/span>

??少女說著，轉(zhuǎn)過身去，將食指按在嘴唇上，另一只手從衣架上取下了大衣。

??“真名……我的一個(gè)姐姐給我起的。阿芙羅拉。”

??她說著，穿上了大衣，強(qiáng)做出了一幅精神飽滿的模樣。

??“真的？那不是你朋友嗎？”

??C8戲謔地說道。阿芙羅拉以前講過一些“她朋友”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是激動地以第一人稱講述的。

??“滿足了吧？想吃什么？還是一起出去？”

??阿芙羅拉說著走到了門口。

??“當(dāng)然要跟你一起去啊，難得你這么主動?！?/span>

??C8從床上跳了起來，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兩年前，阿芙羅拉記得，兩年前，也是這所家庭旅店，也是這間客房，只不過那時(shí)候窗簾一直緊緊閉著，另一張床上躺著的不是人形，是一把從雇主手里搞到的手槍和一把鐵血的精確步槍。

??那是她生命最黑暗的時(shí)期，不得不靠殺人謀生的時(shí)期。作為一個(gè)有公民身份又受雇傭的人形，他是有義務(wù)設(shè)法回到大洋另一邊的美利堅(jiān)的。但她是被秘密運(yùn)回到蘇聯(lián)的生產(chǎn)廠的，回國也不能走正常程序，這樣一來，就需要不小的一筆錢。這偏遠(yuǎn)黃區(qū)是非法武裝的溫床。利用利益集團(tuán)之間摩擦，和最慷慨的一方合作，就是她重返軍隊(duì)的資金來源。

??她把槍口對準(zhǔn)錢的理由很充分。

??在一個(gè)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午夜，風(fēng)夾著暴雪呼號著從天上墜下。阿芙羅拉再次確認(rèn)了武器的狀況和目標(biāo)的相貌之后，走到了街上。

??“阿沃后拉。”

??C8說著拍了拍她。

??“什么？”

??她一驚，轉(zhuǎn)向了C8。她已經(jīng)衣著整齊了。

??“又發(fā)上呆了？我收拾完了?！?/span>

??“阿沃后拉是什么？”

??“別在意我那祖國口音啦。以后這么叫你，可以吧？”

??“Aye my lovely frog.”

??阿芙羅拉說著，微笑著從窗邊走到了門邊，拎起了自己的包。

??“今天想去哪兒看看？”

??她問著，拉開了門。

??“還跟著你走吧?！?/span>

??C8說著，背起了她的雙肩包。

??在偏遠(yuǎn)黃區(qū)，相對繁華的街區(qū)的地基，是石頭和黑幫的血與肉。但是這一片兒，血和肉要多很多，所以這兒的財(cái)產(chǎn)全拿出來立在地上，要比其它地界的高不少。

??直到阿芙羅拉從血里撈出她的第一桶金之前，這兒都不是這偏遠(yuǎn)黃區(qū)難得的一片相對公平的市場。

??“坐公交？這兒的政府還能運(yùn)作？”早餐后，灰蒙蒙的天空底下，當(dāng)她們站在空蕩蕩的公交站臺前時(shí)，C8問道。她覺得很令人震驚，即使這一個(gè)月這兒的井井有序不斷地在使她感到驚訝。

??“嗯，警方的武力尚且還有威懾力?！?/span>

??阿芙羅拉說著，用力地把帽檐的絨毛拉的更低了，二十來天一直是這樣的，因?yàn)樗掠腥苏J(rèn)出她那張臉。

??“別上公交車，等警方的車，我們要叫他他它它才會停。站著等吧，坐著太冷了?！?/span>

??她說著，裹緊了衣服。

??“沒想到格里芬的防線后面還能有這種地方?！?/span>

??C8說著，靠到了阿芙羅拉身上，摟住了她的胳膊。

??“跟一些地方比起來這兒還算好的?！?/span>

??阿芙羅拉說著，拿起了手機(jī)。

??一位推著嬰兒車的老婦人，站在了C8的身邊。C8是相當(dāng)尊重長者的。

??“您先吧?！?/span>

??她說著拉著阿芙羅拉向后一跳。

??老婦人一愣，隨即小聲地感謝著，在身后的長椅上坐下了。

??C8看了一眼車?yán)锏膵雰?，忽然就產(chǎn)生了一種幸福感。

??“真可愛啊，是您孫子嗎？”

??她情不自禁地搭起了話。老婦人的額頭抽動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相當(dāng)親切的微笑。

??“嗯?！?/span>

??“那個(gè)，我能抱抱他嗎？”

??“最好別碰，他睡著了。”

??“哈哈，好小啊。想想他長大以后的樣子。人類怎么能長得那么快啊！”

??C8微笑著自言自語。

??“那個(gè)，老奶奶，當(dāng)個(gè)媽媽是什么感覺??？”

??C8突然問道。

??老婦人看著C8向往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像組織起了語言。

??“應(yīng)該很難以言狀吧?！?/span>

??C8說著，表情愈發(fā)向往。

??“是啊?！?/span>

??老人說著，笑容更和藹了。

??C8突然感到了深深的遺憾，剛剛使她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快樂瞬間就散盡了。

??“人類真好啊，能生孩子，能擁有靈魂，能體驗(yàn)世間的所有不可言狀……”

??她小聲念叨著，回到了阿芙羅拉身邊。

??“你是人形嗎？姑娘？”

??老婦人問道。

??這是C8一直想聽到的問題，她總算是聽到了，現(xiàn)在她要大聲低說出那個(gè)讓她感到榮耀的安全承包商的名字。

??“對，我們是格——”

??她還沒答完，突然感到一陣由脊髓向外擴(kuò)張的強(qiáng)烈沉重。

??“我們是?！?/span>

??阿芙羅拉說道。

??那種感覺隨之消失了。她能感覺出那是阿芙羅拉在提醒她什么事兒，也就不再說話了。

??“真的？這么逼真？”

??老人驚訝的說著，半張著嘴審視起了C8的臉。

??“你們是格里芬的？”

??老人問道。

??“不是?！?/span>

??阿芙羅拉答著，把C8拉到了身邊，把手機(jī)湊到了她面前，開始放音樂。

??老婦人轉(zhuǎn)向了阿芙羅拉。

??“姑娘，怎么捂得那么嚴(yán)實(shí)？”

??“有點(diǎn)冷。”

??阿芙羅拉說著往手上哈了兩口氣。

??“這車可真慢?！?/span>

??“是啊?！?/span>C8復(fù)和道。

??一陣沉默。C8不明真相，但是乖乖地在阿芙羅拉身邊。

??后面突然傳來了嬰兒的咳嗽聲。

??C8轉(zhuǎn)了過去，但是被阿芙羅拉拉了回去。

??“孩子肺炎。不好意思?！崩先苏f著，抱起了孩子，拿出一盒止咳藥來。

??C8又轉(zhuǎn)了過去，阿芙羅拉使勁地把她拉了回來。

??“抗生素，基地應(yīng)該有吧？”

??C8看著阿芙羅拉說。

??阿芙羅拉使勁掐了掐C8的手，使她不作聲。

??孩子的哭聲中，候車者們保持著要命的沉默。? ?

??C8很不解，但是她單純只是相信阿芙羅拉沒有犯錯(cuò)誤，所以也就把對著無情之舉滿腹的牢騷憋了回去。

??老人再次將嬰兒哄入了夢鄉(xiāng)。這兒總算是恢復(fù)了一樣?xùn)|西——偏遠(yuǎn)黃區(qū)少人地界應(yīng)該有的安靜。

??安靜持續(xù)了一會兒，甚至沒人動彈。

??“這兒除了森林公園還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嗎？老人家？”

??阿芙羅拉打破了無聲。

??“沒有了。你們是來這兒旅游的？”

??“不是，我們丟了工作，想去格里芬混混日子，但是沒找到她們，就想休息休息?！?/span>

??“聽說格里芬現(xiàn)在不怎么招人了?！?/span>

??“所以才要去碰碰運(yùn)氣嘛?！?/span>

??C8聽著這套胡話，終于感受出了不對勁。兩年來一直共事所致的默契使二人在目標(biāo)相同時(shí)，甚至不需要交流，就能做出對方想要的動作。

??“這兒的格里芬駐地具體位置，您清楚嗎？老奶奶？”

??C8也胡說道。

??“不知道，但是肯定不在城里，是吧？”

?“她們真不在城里？”

??至少在老人眼里，阿芙羅拉是驚訝地說的。

??“老人家，車來了?！?/span>

??C8說著，指了指遠(yuǎn)處正向這邊行進(jìn)的大巴。

??“啊，那趟車不通醫(yī)院?！?/span>

??老人笑著說。

??“這趟車也不通城外吧？”

??阿芙羅拉說著，頭一次轉(zhuǎn)過去，審視老人和她的孫子。

??“對?！?/span>

??老人笑著答道。

??“那通城外的車，它通醫(yī)院嗎？”

??“肯定不通的，姑娘，它哪有時(shí)間拉著病人在醫(yī)院和其它城之間兜圈子呢？”

??老人笑著說。

??“真可愛，衣服也真配他那女孩兒發(fā)型。應(yīng)該有兩歲了吧？”

??“嗯。兩歲半了?！?/span>

??“這車真不通醫(yī)院嗎？它走的很遠(yuǎn)了?！?/span>

??“真不通?！?/span>

??“糊弄鬼?！?/span>

??阿芙羅拉說著，把兜帽揚(yáng)到了背后，腰間掏出一把槍來，C8向前一跳，也掏出了一把槍。

??“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她問著，打開了保險(xiǎn)。

??“男孩兒，姑娘。”

??老人緊盯著她說。老人出奇的鎮(zhèn)定使C8感到十分意外。

??阿芙羅拉向前逼了兩步，上了膛，老人卻仍然沒有動彈。

??老人放在膝蓋上的孩子突然開始伸手夠她的臉。

??“好，好，乖?！?/span>

??老人說著，捋了捋孩子的頭發(fā)。C8能看見，那孩子的頭發(fā)底下，有一道狹長的傷疤。

??阿芙羅拉的反應(yīng)就表明了她能注意到。她愣了一下。

??“斯米爾諾夫的女兒？”

??阿芙羅拉的手在以能看見的幅度顫抖。

??“你可得了，這是我孫子?！?/span>

??“如果是‘孫女’怎么辦？”

??“他不是！”

??老人叫著，伸手去脫孩子的褲子，但是脫到一半的時(shí)候，她停住了，緊張地左右看了兩眼，好像是在尋找奇跡的蹤絲。

??阿芙羅拉跳了過去，一把拉下了孩子的褲子。老人低聲哀嚎了一聲，為了掩蓋難看的臉色，將臉向一邊偏去。孩子的表情和身體的抽搐與抗拒都像是在哭，卻只能發(fā)出抽鼻涕的聲音。

??阿芙羅拉迅速地把孩子的褲子套了回去。

??“是個(gè)女孩兒。斯米爾諾夫家的，對嗎？”

??她說著，向后退了一步。

??這是個(gè)人販子，這絕對是個(gè)人販子，這念頭在C8的內(nèi)心中像槍聲一樣回蕩。她的怒火被這回蕩點(diǎn)燃，被這回蕩吹旺，由內(nèi)而外地爆發(fā)，凝聚在了右手的食指尖，把它拽到了板機(jī)上，威脅地跳動著，蠶食著剩下的理智。

??“你這倒賣人的老混蛋！”

??C8叫著，向老人逼去，老人竟然憤怒地跳了起來，從挎包里取出手槍向她揮舞。

??阿芙羅拉有力的手將C8伸向保險(xiǎn)的手指控制的死死的。

??“斯米爾諾夫夫人，我為你兒子感到悲痛，夫人。”

??阿芙羅拉說著，收起了槍。C8在這突然的變化當(dāng)中也恢復(fù)了理智。

??“我和你們這些該死的黑道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孩子是我的，你們誰也動不了她一下！”

??老人激動地?fù)]舞著手里的槍，向后退去。

??“對不起，老人家，我們格里芬的人形都這樣?！?/span>

??阿芙羅拉說著，掏出自己的錢包，遞向了老人。

??“把那臟錢拿走，給我滾！”

??老人激動地拉動了套筒。

??“我認(rèn)得這孩子，老——”

??“滾！”

??“這是你兒子的錢?！?/span>

??阿芙羅拉把錢包扔在了原地，然后拉著C8，快步走開了。C8能感受到她的手在顫抖。C8回頭看了一眼，老人沒有伸手去撿，而是收起了槍，坐了回去，依然抱著孩子，好像無事發(fā)生一般。

??“真是個(gè)人物?！?/span>

??C8感嘆著，看向了阿芙羅拉。她的臉色不是很好。

??“那就是活下來的三戰(zhàn)老兵啊。她是那個(gè)米爾斯諾夫的母親，也是個(gè)黑道人物，這一片以前是她支撐起來的?！?/span>

??阿芙羅拉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崇拜與尊敬。

??“那年那個(gè)，我們要抓的黑幫頭子的母親？”

??C8問道。

??“對。我打他的那槍是從那小姑娘頭上擦過去的?！?/span>

??阿芙羅拉說著，臉色難看起來。

??“可是那會兒我沒看見他抱著孩子啊。”

??C8說道。

??“他老婆也是我打死的。她抱著孩子。知道嗎？我后悔死了。這么多年來，良心一直在痛?！?/span>

??阿芙羅拉說著，表情越發(fā)難看起來。她在胸口劃了個(gè)十字。

??“可是那不是你的任務(wù)嗎？”

??C8不解地問道。

??“蘇卡?！?/span>

??阿芙羅拉小聲罵道。

??“所以你到現(xiàn)在也沒過去這個(gè)坎？你可真像人類啊?！?/span>

??“什么怪物能殘忍到讓小女孩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腦袋爆漿？查她的死因的時(shí)候你在場，你記得她那大女兒哭的多絕望嗎？五歲的孩子，她親眼見證了地獄！”

??阿芙羅拉開始激動起來。

??“是啊。但是阿沃后拉，你——”

??“換個(gè)話題，求你了，C8。”

??“讓娜這名字不燙嘴吧？”

??“好，那就讓娜。能回去嗎？我想睡一覺?！?/span>

??“要我陪你嗎？”

??“下回在街上碰上太親切的人就少搭話。你也是，別太親切了。顯得可疑?！?/span>

??阿芙羅拉說著，大步走開了。

??“還有，偏遠(yuǎn)黃區(qū)不是養(yǎng)孩子的地方?！?/span>

??又一次，不該發(fā)生在人形身上的事，阿芙羅拉又體驗(yàn)了一次。作夢，真是奇妙。腦里所想的一切，在心智中具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