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或有謂神仙可以學(xué)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壽百二十，古今所同，過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兩失其情。請試粗論之。

世上有人認為：神仙能憑修煉學(xué)到，不死能憑努力得到。又有人說，最長的壽命只能達到一百二十歲，從古到今都同樣的，超過這個歲數(shù)再往上，就沒有不是虛假荒謬的了。這兩種說法都不合客觀情理。請允許我嘗試著粗略地論述這個問題。

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xué)所能致也。至于導(dǎo)養(yǎng)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馀歲，下可數(shù)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 ?

神仙，我們雖然不曾憑眼看到過，但典籍記載，舊史的傳聞，都清清楚楚地論述過，神仙存在是一定的了。似乎是特別稟受了什么奇異之氣，稟承天然，并不是通過長期的學(xué)習(xí)所能達到的。至于養(yǎng)生得法，從而享盡天年，上等的可達到千余歲，下等的大約幾百年，這種情況可以會有的呀?？墒鞘郎弦话闳硕疾荒芫B(yǎng)生之道，所以，沒有什么人能達到這樣的高壽。

何以言之？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終朝未餐，則囂然思食；而曾子銜哀，七日不饑。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內(nèi)懷殷憂，則達旦不瞑。勁刷理鬢，醇醴發(fā)顏， ?僅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植??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

根據(jù)什么這樣說呢？人們?yōu)榘l(fā)汗而服藥，有時不能達到目的；可是慚愧內(nèi)疚之情一旦涌集到心頭，就大汗淋漓；整個早晨不進食，就饑腸漉漉地想吃東西；可是曾參心懷喪親的悲哀，七天都沒有饑餓的感覺。半夜時分如果還坐著，就會迷迷糊糊地想睡覺；但如果內(nèi)心懷有深沉的憂愁，那么，就通宵達旦地不能合眼。結(jié)實的梳子理順鬢發(fā)，濃烈的酒漿使顏面紅潤，也僅僅能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但壯士如果大發(fā)雷霆，他的臉色就會迥異平常，頭發(fā)豎起，頂起帽子。從這些事例說來，精神對于形體，就如一個國家的君主一樣。精神在內(nèi)部躁亂不安，形體在外部就會受到損害，就像國君在上面昏庸無道，國內(nèi)的人民就會在下作亂一樣。

夫?稼于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于?爛，必一溉者后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而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

在商湯大旱的年頭里種莊稼，單獨得到過一次灌溉之利的禾苗，雖然最終難免于枯死，但必定是灌溉過一次的禾苗，枯死得晚一點。既然如此，那么，灌溉過一次的好處實在不能輕視??！可是世上人常說，發(fā)怒一次不足以傷害性命，悲哀一次不足以危害身體，因而輕視并且放縱自己的情志，這就像不能認識灌溉一次的好處，卻盼望上好的谷子能從干旱的禾苗上結(jié)出來一樣。因此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人懂得，形體依靠精神而立身，精神要借助形體而存在。明白生機容易喪失，知道一次過失也能損害生命。所以修煉性情來保養(yǎng)精神，安定心志來健全體魄。愛憐和憎惡不寄寓在感情之內(nèi)，憂愁和喜悅不留存在意念之中，恬靜淡泊沒有任何欲念，就能身體健康，氣血調(diào)和；又加上呼吸吐納的鍛煉，服食丹藥保養(yǎng)身體，使形體和精神緊密結(jié)合，表里之間互相協(xié)調(diào)。

夫田種者，一畝十斛，謂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稱也。不知區(qū)種可百馀斛。田、種一也，至于樹養(yǎng)不同，則功效相懸。謂商無十倍之價，農(nóng)無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變者也。

采用田種的方法，散播漫種，一畝田有十斛的收成，就叫做良田，這是天下通用的說法。殊不知道采用區(qū)種的方法，精耕細作，一畝田就能收到一百多斛。土地、種子都是一樣的，但由于種植管理的方法不同，那么收成也就相差懸殊。如果認為商人不想有十倍的盈利，農(nóng)夫沒有收獲百斛的希望，這是墨守成規(guī)不知事物變化的迂腐看法。

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豚魚不養(yǎng)，常世所識也。虱處頭而黑，麝食柏而香，頸處險而癭，齒居晉而黃。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氣，蒸性染身，莫不相應(yīng)。豈惟蒸之使重而無使輕，害之使暗而無使明，薰之使黃而無使堅，芬之使香而無使延哉？

常食大豆會使人身體重滯、行動艱難，過多地吃榆樹皮、榆莢就會令人貪睡，合歡可以使人消除忿怒，萱草能使人忘掉憂愁，這是蠢人和聰明人都知道的事情。辛辣的大蒜會傷害眼睛，味道鮮美的河豚卻不是營養(yǎng)品，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識。虱子生在頭上就會由白變黑，雄麝常食柏葉就會產(chǎn)生麝香，生活在山區(qū)的人頸部容易生癭瘤，居住在秦晉一帶的人們牙齒容易發(fā)黃。由此推廣起來說，所有吃下去的營養(yǎng)物質(zhì)，都會熏陶情志，沾染身體，沒有什么不相感應(yīng)。難道只是蒸染身體，使身體重滯、行動不便，卻不能使身體輕捷矯健嗎？難道只是損害眼睛使眼睛變暗，卻不能使眼睛變得明亮嗎？難道只是熏染牙齒使牙齒變得焦黃松脆，卻不能使牙齒變得潔白堅固嗎？難道只是雄麝食柏葉生成麝香，卻不會有某物產(chǎn)生腥臊氣味嗎？

故神農(nóng)曰“上藥養(yǎng)命，中藥養(yǎng)性”者，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yǎng)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是見，聲色是耽，目惑玄黃，耳務(wù)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其腸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氣，思慮銷其精神，哀樂殃其平粹。夫以蕞爾之軀，攻之者非一涂；易竭之身，而外內(nèi)受敵。身非木石，其能久乎？

所以神農(nóng)氏說：“上品藥延年益壽，中品藥調(diào)理情志”，確實是懂得了保養(yǎng)性命的道理，是要依靠藥物的輔助保養(yǎng)達到的?？墒郎先瞬磺宄@個道理，只貪圖五谷，沉溺聲色，眼睛被色彩繽紛的花花世界迷惑繚亂，耳朵極力追求頹廢淫蕩的音樂，美滋厚味煎熬他的臟腑，美酒瓊漿腐蝕他的腸胃，芬芳之品腐爛人的骨髓，狂喜暴怒悖亂人的正氣，過度的思慮損耗其精神，哀樂不節(jié)殘害其平和純真的情緒。以這樣渺小單薄的身軀，卻受到來自不止一個方面的傷殘；容易衰竭的身體，竟然內(nèi)外遭受敵對的攻擊，人的身體不是樹木石頭，怎么能夠長久呢？

其自用甚者，飲食不節(jié)，以生百病，好色不倦，以致乏絕，風寒所災(zāi)，百毒所傷，中道夭于眾難。世皆知笑悼，謂之不善持生也。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積微成損，積損成衰，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從老得終，悶若無端。中智以下，謂之自然?？v少覺悟，咸?恨于所遇之初，而不知慎眾險于未兆。是由桓侯抱將死之疾，而怒扁鵲之先見，以覺痛之日，?受病之始也。害成于微，而救之于著，故有無功之治；馳騁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壽。仰觀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縱聞養(yǎng)生之事，則斷以所見，謂之不然；其次狐疑，雖少庶幾，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藥，半年一年，勞而未驗，志以厭衰，中路復(fù)廢。或益之以畎澮，而泄之以尾閭，欲坐望顯報者；或抑情忍欲，割棄榮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數(shù)十年之后，又恐兩失，內(nèi)懷猶豫，心戰(zhàn)于內(nèi)，物誘于外，交賒相傾，如此復(fù)敗者。

那種過分自以為是的人，飲食不加節(jié)制，因而患上多種疾病；貪戀女色而無厭倦，以致腎精乏缺；被風寒等邪氣侵襲，被各種毒物傷害，往往半途夭折于各種災(zāi)難。世上人都知道嘲笑他不善養(yǎng)生而又哀悼其短命，說他太不會愛惜生命。至于保養(yǎng)身體不合理，在細微的地方疏忽，積累微小的毛病造成對身體的損害，多次累積成的損害造成的正氣衰憊，由正氣衰憊引起頭發(fā)變白，從頭發(fā)變白發(fā)展到衰老，又從衰老走向死亡，糊里糊涂地不明白原因。智力在中等水平以下的人，認為這是自然的事。即使稍有察覺，也都是在發(fā)病之初哀嘆悔恨，卻不知道在各種危險未顯露苗頭時就加以戒慎防備。這就像齊桓侯將死的疾患，卻責怪扁鵲高明的預(yù)見一樣，把感覺到病痛的時候，當作患病的開始。疾病的損害在隱匿的時候已經(jīng)釀成，卻要在發(fā)展到嚴重階段才進行搶救，所以就造成沒有功效的治療。在普通人中間奔走趨附，所以就只有普通的壽命。仰觀宇宙天地，俯視萬事萬物，沒有不是這個樣子的。用大多數(shù)人的情況來證實自己的看法，用大多數(shù)人相同的情況自我安慰，說什么天地之間的道理，都是這樣罷了。即使聽說些養(yǎng)生的事情，卻憑自己的見識去判斷，認為這不對；其次是懷疑雖然很少，卻幾乎不懂得從何處入手；再其次是自己盡力服藥，服一年半載，勞苦又無效驗，養(yǎng)生的志趣就已厭倦衰減，于是又中途停止。有的人用涓涓細流似的補益保養(yǎng)身體，用奔騰洪流似的消耗損耗正氣，卻想要坐待明顯報酬；有的人抑制感情隱忍欲望，割棄了榮華富貴的念頭，但愛好的事物時時在耳目之前，所希冀的又在幾十年以后，既擔心失掉眼前的利益，又恐怕失去長遠的好處，內(nèi)心猶豫不決，思想在內(nèi)部交爭，物質(zhì)在外邊誘惑，物質(zhì)享受的眼前利益和養(yǎng)生延年的長遠好處互相排擠，如此，終又導(dǎo)致失敗。

夫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難以目識。譬猶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覺耳。今以躁競之心，涉希靜之涂，意速而事遲，望近而應(yīng)遠，故莫能相終。

養(yǎng)生的道理十分微妙，可以從道理上了解它，卻難憑眼睛看清它。譬如豫木、章木要生長七年之后才能分辨。現(xiàn)在憑急于追求名利，好與人競爭的心情，卻想進入清心寡欲的境界，盼望速成但見效緩慢，渴求近利卻應(yīng)驗遙遠，所以不能堅持到底。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專喪業(yè)，偏恃者以不兼無功，追術(shù)者以小道自溺。凡若此類，故欲之者萬無一能成也。

很多人因為養(yǎng)生無效驗就不尋求養(yǎng)生之道，而那些尋求養(yǎng)生之道的人，又因為不能專心致志而失去了成效。單靠一種方法的人因為不全面而沒有成效，單純追求方術(shù)的人誤入歧途使自己沉迷。凡是像這樣幾種情況而想長生的人，萬人之中沒有一個能夠成功。

善養(yǎng)生者則不然也，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疆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泊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以朝陽，綏以五?，無?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其無有哉！

會養(yǎng)生的人就不是這樣了，心地清靜，行動平和，去除私念，絕少貪欲。懂得名利地位妨害品德修養(yǎng)，所以漠然視之，不去謀求，并不是思想上貪求而在行動上強行禁止；認識到肥美的食物傷害人的生命，所以拋棄它毫不顧惜，并不是內(nèi)心貪戀而在行動上勉強克制。外界事物因為能使心受害就不留存于心，神氣因為情志淳樸恬靜就特別飽滿。胸懷開朗沒有憂愁，心情平靜沒有雜念。又用清靜無為的養(yǎng)生之道持守真精，用和協(xié)天地之正氣調(diào)養(yǎng)自己，二者日日增益身心，就能同于自然規(guī)律了。然后服食靈芝一類的藥物以陶冶情志，飲用甘美的泉水滋潤臟腑，沐浴朝陽以增進健康，撫琴作曲以怡悅心神，清凈無為，怡然自得，身體輕健，心境高遠，忘掉歡欣反而快樂增加，擺脫生命的牽掛，反而可以使身體長存，像這樣堅持下去，差不多可以和羨門比長壽，和王子喬爭永年，為什么沒有延年益壽的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