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阿斗魂穿趙構(gòu)

·1
劉禪對著鏡子,里邊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生。
腦瓜子里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人就是你自己,你現(xiàn)在是趙構(gòu),南渡天子,大宋官家,離魏晉洛陽城八百多年,離你老家成都三千多里。
回不去了。
劉禪心想廢話,我也沒要回去啊。
放八百年前,有老爹的不屈不撓,相父的九死不悔,就我樂不思蜀,貪生怕死,那還多少有點負擔(dān)。這會兒到了什么鬼大宋,半點代入感沒有,完全可以撒了歡享受啊。
?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隔著老遠,就聽見劉禪在那嘿,嘿嘿,嘿嘿嘿。
楊沂中打了個哆嗦,心想官家怕不是瘋逑了。
趙阿斗冷靜了片刻,想起來這會兒紹興十一年,正跟金人和談呢,不把金人搞定,他拿頭去吃喝玩樂。
誒,岳飛剛罷了樞密副使,回廬山養(yǎng)老?
趙阿斗像可達鴨一樣眉頭一皺,伸手叫喚楊沂中,說你把秦相國喊來,有事有事。
楊沂中偷偷瞅了一眼趙阿斗,心底一突,這位官家的神情跟從前判若兩人,熱切,跳脫,飛揚而不跋扈,眉宇間還帶了幾分天真。
片刻之后,楊沂中恍然大悟。
“官家的陽痿好了?”
趙阿斗:???
當(dāng)秦檜過來的時候,趙阿斗已經(jīng)擺了一桌子點心,正瞇瞇眼品著,楊沂中站在門邊,老僧入定。
秦檜眨眨眼,覺得這個場景不太對勁。
楊沂中掀起眼皮,給了他個眼色,抬手,中指彎著,慢慢沖秦檜豎起來。
秦檜:???
畢竟是秦相國,反應(yīng)就是快,連蒙帶猜,還是揣測到了楊沂中的意思,這是官家前些年被金人瘋狂追殺,嚇出不舉之后,又重振雄風(fēng)了?
所以放蕩形骸,判若兩人?
那今晚叫自己來,秦檜大抵是猜到有什么事了。
趙阿斗招招手,說湊過來噻,秦相,這荷花酥,楞個香!
剛往前走了兩步的秦檜又怔住,不是,官家你這哪來的口音啊,你這輩子沒到過川蜀吧!
而且荷花酥這玩意,你不是都吃夠了嗎,怎么忽然又香起來了?
趙阿斗見秦檜不來吃,嗨了一聲,跳下椅子直接給秦檜塞了一盤,完事還面帶微笑,從地上蹦蹦跳跳轉(zhuǎn)了一圈。
嘖,這三十來歲的身體就是好。
秦檜捧著一盤荷花酥,整個人都呆了幾秒,他想起自己上一次進退失據(jù),懷疑人生,還是靖康二年,自己被俘入金的時候。
趙阿斗拍拍手,說秦相啊,咱為啥非要和談???
秦檜定了定神,不慌,還都在射程之內(nèi)。
既然官家的生育能力恢復(fù)了,他多半想留給后世子孫一個正經(jīng)江山,可以理解。
但那不行。
你正經(jīng)江山了,我還怎么榮華富貴?
所以秦檜義正辭嚴(yán),說官家忘了,前些月金兀術(shù)濠州一戰(zhàn),連破三軍,楊將軍當(dāng)時也在,連韓世忠都擋不住,我們?nèi)绾文艿謸踅疖姡?/p>
“為保江山社稷,和談乃是唯一出路,所謂曲線救國,幽而復(fù)明是也。”
聽著幽而復(fù)明四個字,趙阿斗忍不住就想起了姜維,那位詐降晉國后,還殺了鄧艾鐘會,差點撕開一條血路的大將軍。
趙阿斗盯著秦檜,說相國啊,幽而復(fù)明這四個字,好像不是你這么用的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秦檜忽然感覺到身邊有風(fēng)掠過去。
跟江南的煙雨或樓臺不同,跟早春的夢或三秋的桂香也不同,那是北方酷烈的風(fēng),是霜白與蕭蕭的雪。
秦檜抬頭,看見了趙阿斗的眼。
那雙眼里寫滿了嚴(yán)肅,這股子嚴(yán)肅就像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雖然趙阿斗不是這樣的人,但他相信這種人不容玷污。
秦檜目光閃了閃,這有點不在射程之內(nèi)了。
趙阿斗繼續(xù)發(fā)力,他又指了指廬山方向,說大宋不是還有岳飛嗎,有岳飛還用和談?
秦檜狐疑道:“官家,臣不是跟官家提過,岳將軍固然治兵有方,可官家想想,前兩年我們還被金人追著打,毫無還手之力,連韓世忠那樣的萬人敵都無力北伐,憑什么岳飛就能直搗黃龍?”
?
“這不可能,所以岳將軍傳回的戰(zhàn)報,大抵是假的?!?/p>
趙阿斗的眉頭又像可達鴨一樣一皺,指著秦檜道:“這有啥不可能的?當(dāng)初父……漢昭烈帝病逝白帝城,蜀漢大將斷層,缺兵缺糧缺錢,過兩年諸葛丞相以一州之力,不還是把占據(jù)半壁江山的曹魏打得畏蜀如虎?”
秦檜:……
秦檜:官家,百年千年,能有幾個諸葛武侯?
趙阿斗驚疑道:“誒,怎么,原來諸葛丞相不是亂世標(biāo)配嗎?”
秦檜懵了,說不是,官家是誰給你的這個錯覺?
趙阿斗摸了摸下巴,說哦,原來是這樣,那就沒幾個周瑜陸遜之類的嗎,這總是標(biāo)配了吧?
秦檜看著趙阿斗,趙阿斗看著秦檜。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勤政殿。
趙阿斗哈哈一陣笑,想想也是,自家相父過世后,老姜也確實打不動曹魏。
“就算不能直搗黃龍,岳將軍總能守得住啊?!壁w阿斗又追問秦檜,這情況能守就守,總不比求和當(dāng)孫子強啊。
秦檜嘆了口氣,說官家,岳家軍只知岳飛,不知陛下,再讓岳飛領(lǐng)兵,這很危險啊。
趙阿斗一臉茫然:那怎么了,這不是基本操作嗎?岳家軍就是都知道朕,朕也沒本事帶他們贏啊。
秦檜:……
這個瞬間,秦檜忽然很想摔點東西。
這什么玩意啊!以前你不這樣啊,怎么會有皇帝對權(quán)力這么不敏感??!
楊沂中就在殿門口齜牙咧嘴,憋笑憋得賊痛苦。
秦檜也笑了。
過往的說辭一個都沒用,秦檜卻還笑得出來,兩只眼睛微微瞇起,陰冷而銳利,像極了正在吐信子的響尾蛇。
這抹笑一閃即逝,趙阿斗只感到后背涼了一下,面前又是個溫潤謙卑的秦相國。
秦檜躬身施禮,說宋金和戰(zhàn)之事,茲事體大,不如明日臣在西湖設(shè)宴,請幾位同僚與官家細細分說,如何?
趙阿斗無所謂,明天就明天,美滋滋吃點荷花酥去后宮看美人了。
趙阿斗又皺了皺眉,他摸摸靴子里,自己附身的這位皇帝就一點最奇怪,他為什么要在靴子里藏把短刀呢?
當(dāng)夜無星無月,秦檜回了相府沒多久,朝中的監(jiān)察御史萬俟卨就找上門來。
萬俟卨笑著寒暄,眼角卻緊緊繃著,透出那么幾分緊張,寒暄完就忍不住道:“秦相,官家深夜召見,究竟有什么大事?”
秦檜笑道:“沒事,不過是官家想改弦更張,要保岳飛,打金國?!?/p>
萬俟卨一驚道:“秦相,這您還笑得出來?”
秦檜搖搖頭,面色在燭火里忽明忽暗,顯得分外詭異,“以前的官家無論什么主意,都是要自己做主的,今夜官家不知中了什么邪,主意改了,人也變了,我與官家一會,發(fā)現(xiàn)他有許多事都不在乎了,但也特別容易被人說動。”
萬俟卨一怔,隱約明白了什么。
秦檜抬手,五指張開,在燭火上輕輕攏著,笑容越發(fā)燦爛起來,“這樣的官家,不管他現(xiàn)在是什么主意,以后都會是我們的主意?!?/p>
“官家嘛,垂拱而治,挺好。”
·2
趙阿斗去西湖之前,還躊躇滿志,就像每個間歇性躊躇滿志的普通人一樣。
其實通往未來的路有很多,里面哪條對,哪條錯,無論你是什么人都會知道,只不過你我往往都不會選對的那條。
因為錯的那條路,才一片坦途,還鳥語花香。
對趙阿斗來說,西湖的路可太好走了。
三十里樓臺不絕,美人婉轉(zhuǎn)婀娜,一舞翩若驚鴻,紗帳就在八月的暖風(fēng)里飄來蕩去,遠處是青山隱隱,綠水迢迢,萬朵荷花盛放在天地之間。
?
秦檜敬他一杯酒,酒未近唇梅香來。
趙阿斗兩眼放光,說這是什么酒?
秦相國笑得很克制,說官家,這是藍橋風(fēng)月,你以前喝過的。
趙阿斗哦哦兩聲,又嘿然一笑,說前幾日生了場病,隱疾倒是去了,不過許多從前事也模糊起來。
萬俟卨在旁邊吆喝,說無妨,官家模糊的,微臣一定能讓官家再看得分明。
歌舞體驗過了,再上唱曲演戲的姑娘,藍橋風(fēng)月飲罷,再約到張俊家里吃晚飯,那晚飯從羊到魚,從螃蟹到水母,光是下酒菜就足足有十五樣。
其余美味珍饈,就更不必提了。
趙阿斗被灌得熏熏然,席間止不住的笑,說原來這特么就是江南啊。
江南好,孫權(quán)老賊真特么會享受。
至暮云四合,張俊府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趙阿斗半醉半醒,說不行了,吃太撐,要出門走走了。
那就走走。
萬俟卨領(lǐng)著趙阿斗去勾欄瓦舍,去斗蟋蟀,去看女子相撲,趙阿斗興奮得滿臉通紅,下注賭錢連青筋都喊出來了。
回到宮里,趙阿斗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好像忘了提宋金和戰(zhàn)。
趙阿斗打了個酒嗝,心想下次一定,這點誘惑自己還抵擋不住嗎?
第二日,勾欄聽曲。
第三日,瓦舍看相撲。
第四日:趙阿斗啊趙阿斗,不可再把生命浪費在這種玩樂之中了!你要北伐中原,還于舊都的!
第五日,看后宮妃子馬球大賽。
?
趙阿斗有時候也想,白日里一群官員對自己歌功頌德,說自己再造社稷,穩(wěn)住了大宋江山,是不是都在忽悠自己?
趙阿斗笑他們,說朕真有這么大功德?
幾十號大臣跳出來,說陛下這是什么話,金人不可力敵,陛下乃是效仿越王勾踐,忍一時之辱,臥薪嘗膽呢。
萬俟卨適時補刀,說官家這才是高招,從沒聽過哪個蠻夷能長久的,官家避其鋒芒,等他自己弱下去,遲早能一鼓作氣滅了金人。
趙阿斗哈哈大笑,說原來朕這么厲害。
也不是沒人勸諫,可趙阿斗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些勸諫的人似乎也不太干凈。
秦相國皺著眉頭,一臉的苦大仇深,悲天憫人,把這些勸諫者曾犯下的罪拿來給趙阿斗看,趙阿斗瞇了瞇眼,喲,這人都認罪了啊,他還有臉來勸朕?
秦相國點頭道:“這世上自命不凡的清流大抵如此,自己可以貪,可以享受,但官家卻必須省吃儉用,必須頭破血流。”
趙阿斗冷笑一聲,說這樣的清流,也配留在朝廷里?
就這么著,臨安城中的聲音漸漸都變成同一個了,即使還有許多人對秦檜不滿,卻也不再開口說話。
趙阿斗仍舊四處游玩,不亦樂乎。
直到負責(zé)和談的使者回來,把金國的條件擺在趙阿斗面前。
除了割地賠款,還有兩條格外矚目。
?
第一條,要趙構(gòu)向金國稱臣,宋國就是金國的藩屬國,趙構(gòu)這個皇帝,要等金國冊封才算有效,金人使者到來時,趙構(gòu)得跪接金國旨意。
?
這條趙阿斗沒當(dāng)回事,跪不跪的,秦檜早有準(zhǔn)備,說到時候臣可以替陛下跪,相國主政,想必金人也說不出什么。
趙阿斗嗯嗯嗯著,沒說話,就看金人的最后一條。
必殺岳飛,始乃可和。
趙阿斗指著這條,抬頭,定定望著秦檜,說秦相國,這也要談嗎?
秦檜道:“官家,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當(dāng)初荊軻能借樊於期頭顱,今日岳飛的頭顱也該有此一用?!?/p>
趙阿斗失笑,說那怎么不借你的頭顱一用呢?
秦檜嘆了口氣,他道:“臣一介書生,不如岳將軍陣前殺敵,只能在談判場上為大宋爭十幾年光陰。金人鼠目寸光,只恨岳鵬舉,卻不知微臣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p>
趙阿斗張了張嘴,目瞪狗呆,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當(dāng)秦檜走后,趙阿斗心煩意亂,宮里怎么也待不住,還是想出宮四處走走。
結(jié)果就碰上了萬俟卨。
萬俟卨湊過來,滿臉寫著關(guān)切,說官家這是怎么了,何事掛懷???
趙阿斗望天,說岳將軍,怎么也算是忠臣吧?這世道憑什么要一個忠臣赴死呢?
萬俟卨了然了,他挑挑眉,低聲對趙阿斗道:“官家,說句老實話,臣也不想讓岳將軍死,可金人條件開出來,真不對岳少保動手,那可就要打起來了?!?/p>
趙阿斗更煩,他也不知道自己煩啥,大袖一揮,說打就打?。?/p>
萬俟卨還在喋喋不休,說官家啊,那金人勢力這么大,半壁江山都是人家的,咱憑什么跟人家打呢,能和談也挺好的,咱們有長江天險,金人一時片刻攻不進來。
這些話竄進趙阿斗心里,蹭得點起一把火,煩,賊尼瑪煩。
趙阿斗又像是回到八百年前的成都城,相父死后費祎蔣琬接連主持大局,他們或許也盡力,但終究沒有相父那樣的本事。
要么窮兵黷武,百姓面有菜色,要么姜維孤軍北伐,朝野里一片攻訐。
無論是黃皓也好,相父的兒子諸葛瞻也罷,阿斗分不清他們到底誰是為國分憂,誰是想為自己牟利,但說辭都跟如今的萬俟卨仿佛。
憑什么跟金人打呢?
萬俟卨見趙阿斗久久不語,又遞了一句,說官家,就連諸葛丞相那樣的千古奇才,不也累死在五丈原了嗎……
一道秋風(fēng),從八百年前吹到如今。
趙阿斗猛地轉(zhuǎn)頭,瞪著萬俟卨道:“憑你也配提諸葛丞相?”
萬俟卨一哆嗦,說官家,臣只是擔(dān)心大宋江山吶。
趙阿斗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他大步走在臨安街頭,見過一張又一張的笑臉,久違的熱血推著他,讓他越發(fā)咬牙切齒。
他說大宋江山就在眼前,就是這些升斗百姓,岳元帥護了他們這么多年,今日你等要朕殺了岳元帥,你等也配提大宋江山?
趙阿斗大手一揮,煩字寫滿了臉:諸葛丞相能明知不可而為之,朕自當(dāng)仿效!
“岳飛,朕不殺了,朕就要留著他北伐中原!”
這番豪言壯語很快消散在蕭蕭北風(fēng)里,趙阿斗胸膛起伏,里邊有股止不住的氣在來回鼓蕩,蕩起他的血液與心跳,也蕩起他的惶恐與熱淚。
趙阿斗喊完這番話,站定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了。
萬俟卨偷眼瞧了瞧趙阿斗
,目光閃爍
,趙阿斗
看都不看,
一記腦瓜崩砸在他頭上,說有話你就講,偷
瞧
個屁!
萬俟卨迅速低頭,說
官家自然有官家的大膽略,只是臣難免有些小心思,想為官家說清楚,這是臣的
心里話,
官家
可千萬別對其他人說。
趙阿斗來了興致,低頭,邊走邊說成,你講。
九月的秋風(fēng)已帶了幾分蕭瑟,吹黃三分臨安春樹,萬俟卨就在一陣秋風(fēng)里發(fā)出咒語般字字誅心的低語。
“陛下,其實能不能打,臣真不知道,說白了臣就是怕,跟金人打臣本來就怕,更怕如今什么都沒準(zhǔn)備,還跟金人打。為何這么怕呢……就是覺著萬一輸了,臨安城好不容易得來的繁華,大宋在江南一隅殘存的文華富貴,從此都煙消云散了。再沒有藍橋風(fēng)月了,再沒有西湖歌舞了,沒有勾欄瓦舍里的煙火,也沒有蹴鞠皮影的歡樂……
官家說要打,臣佩服,官家要是有令,臣第一個沖鋒陷陣,只是臣也替官家可惜,
反正有萬全之計,何必賭生賭死呢?”
趙阿斗不走了,身子如鐵一般釘在原地。
秋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袂,趙阿斗的手一點點抖起來,
那股在胸膛里來回鼓蕩的氣息,終于涌到心頭,讓他徹底明白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是他的恐懼。
他知道,自己擔(dān)心的跟萬俟卨一樣。
自己不是不知道該打,不是不知道岳飛不該殺,可他
偏偏沒有在秦檜面前爭取,可他
就是忍不住怕,忍不住擔(dān)心自己又一次變成他國的俘虜,從一國之主變成安樂公。
況且他已經(jīng)到過江南,來過臨安,這些天的榮華富貴,他半點都不想丟。
這份恐懼戰(zhàn)勝了他心中的道義,又偽裝成豪情,只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大聲喊出來,顯得自己還沒那么怯懦。
只可惜如今連萬俟卨似乎都并不相信。
趙阿斗忽然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駐足的街道旁是一家賣鏡子的店鋪,他看著店鋪里那張日漸熟悉的面孔,想起原身一次次跑路逃亡,一次次主動和談,閉上了雙眼。
他指著鏡子,
嘴角綻開一個夸張的弧度,兩行淚邊流邊笑,他
道:“
哈哈,
你
還是你,我還是我,咱們
一樣怕死?!?/p>
萬俟卨也不管趙阿斗是不是跟他說話,就哎哎地稱是,彎腰低頭。
彎腰低頭時,萬俟卨唇間抹過一絲愚弄的笑。
這位官家啊,真如秦相所言,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揣摩官家心思,從沒這么簡單過,只需輕輕順?biāo)浦郏裁词卤愣汲闪?,還不用怕這位官家事后找茬。
萬俟卨低頭一笑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未來許多年。
憑自己如今跟官家的關(guān)系,日后說不得還能跟秦相掰掰手腕呢,秦相,咱走著瞧。
再抬頭的時候,萬俟卨發(fā)現(xiàn)趙阿斗已經(jīng)不在眼前了,扭頭就發(fā)現(xiàn)趙阿斗背影落寞,正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回去。
萬俟卨趕忙跟上,說官家,不走走了?
趙阿斗不回頭,一揮手,頹然道:“罷了,你們?nèi)ッ驼劙?。?/p>
其實焦灼也好,煩躁也罷,趙阿斗這會兒算是明白了,就是因為自己知道什么是對的,卻偏偏不愿走過去。
所以自己痛恨自己,自己為難自己。
·3
趙阿斗沒想到,岳飛案這么難審。
其實這么多年過來,趙阿斗也曾想過,除了他相父諸葛亮,沒幾個人是干凈的,所以秦相國查案往往一查就中。
然而查不出岳飛之罪。
那些設(shè)計好的謀反證據(jù),在岳飛的辯駁下顯得無比蒼白,當(dāng)岳飛露出背上盡忠報國四個血淋淋的大字,堂上堂下一片岑寂。
只有岳飛昂然指天,說我岳飛一生,無負于國家。
大理寺的沉寂壓在主審官何鑄肩頭,何鑄咬咬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去跟金人談怎么稱臣,怎么下跪,也知道自己這次不把岳飛弄死,肯定會在秦相乃至天子面前丟分。
但這會兒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晌之后,何鑄留下一聲長嘆,拂袖而去。
何鑄找到趙阿斗,說陛下,臣審不了此案了!
趙阿斗有點茫然,說卿家何出此言?
何鑄深吸口氣,直視趙阿斗道:“陛下,強敵未滅,無故誅殺大將,非社稷之計也!”
趙阿斗手足無措,望著何鑄的目光,又想起蜀漢那班大臣,他們此刻都紛紛站在階前,一排排來罵他。
還是秦檜出面,勸走了何鑄,順便又把萬俟卨調(diào)來主審岳飛。
勤政殿鬧哄哄的一出戲落幕了,趙阿斗還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不知呆了多久,趙阿斗忽然抬頭,見到遠處星光漫天。
趙阿斗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干啞啞的,像破木板在吱吱呀呀。
他說,楊沂中,把抄岳飛家的那些東西,拿來給朕看看吧。
楊沂中應(yīng)了聲是。
這天晚上,趙阿斗望著殿里的東西,人有點懵,腦子麻麻的,像是又回到八百多年前的成都。
他來南宋幾個月,見到的所有官員個個都身披錦繡,連統(tǒng)兵大將也沒好多少,像張俊這樣的名將,請他吃了那頓奢侈的大餐后,還湊過來笑,說微臣別的沒有,就手里幾畝田,剩點阿堵物,仰仗官家恩德,每年都能收個六十多萬斛。
趙阿斗倒吸一口涼氣。
于是趙阿斗以為,抄岳飛家得來的東西,怎么也有不少。
三千多匹麻布絲絹,五千斛米麥,剩下的全都是書跟文章。
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綾羅綢緞,岳飛畢生家底,不足張俊一個月的搜刮。
趙阿斗也不知自己是個什么心態(tài),呆了一會兒就走到書堆前,一整晚都趴那,翻了一本扔一本,岳飛看什么書他就跟著看什么書。
他發(fā)現(xiàn)岳飛很喜歡看三國。
三國志就不必提了,乃至還有些三國話本,像什么關(guān)圣伏魔演義都有。
趙阿斗看著看著,咧嘴嘿嘿一笑,跟楊沂中說,岳飛還挺喜歡二……關(guān)將軍啊。
殿里蕩起這道干啞的回聲,趙阿斗愕然抬頭,左右看了看,才心中恍然:原來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楊沂中的聲音跟著響起:“岳將軍曾說過,這輩子能與關(guān)張兩位將軍一樣名垂史冊,便雖死無憾了。”
趙阿斗啊了一聲,想說句原來如此,一股氣卻堵在喉嚨里,使他怎么也開不了口。
趙阿斗只能繼續(xù)翻書。
那些買來的書翻遍了,又翻岳飛自己臨摹的文章,所寫的詩文,趙阿斗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久,殿外五聲更響,一股風(fēng)吹動紙上墨痕。
趙阿斗不動了。
他看見一沓一模一樣的文章,全是岳飛臨摹的同一篇古文。
“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這些文字宛如一柄巨大的錘子,重重砸在趙阿斗心頭。
趙阿斗喉中的那股氣被一錘砸散,有些早已不復(fù)存在的人又回到他的面前,趙阿斗的淚水涌出來的時候仿佛把靈魂也抽干了。
阿斗心里那點道義戰(zhàn)勝不了恐懼,可舊日的情感仍舊支配了他。
大殿里蔓延開一道悲切的哭聲。
趙阿斗癱在地上,邊哭邊說,我錯了,相父我錯了。
“我不殺岳飛了。”
·4
五更二刻,夜幕未開,東方未白。
趙阿斗拖著雙腿,紅著雙眼,一路走到大理寺獄中,走過幽長的通道,走過昏黃的燭火,他終于見到了遍體鱗傷的岳飛。
趙阿斗駐足的一瞬間,岳飛睜開了眼。
那雙目光落在趙阿斗身上,坦然,平靜,深處還跳躍著不屈不甘的火,趙阿斗一瞬之間以為自己還在八百年前,像是見到了相父,又像是見到了自己親爹。
是不屈不撓的游俠,是死而后已的忠良。
趙阿斗深吸口氣,咬牙道:“岳將軍,明日上朝,朕就為你下旨,為你平反去北伐中原!”
岳飛歪了歪頭。
趙阿斗紅著眼,說朕年幼無知,貪圖享樂,這么多年沒半點長進,實在令將軍失望,令父皇失望……
岳飛:陛下,您說啥?前幾天萬俟卨用刑,臣的耳朵不太好使。
趙阿斗:……
趙阿斗一時嘴唇顫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岳飛反而一笑。
岳飛道:“其實不必聽清陛下說什么,陛下今夜能來,臣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了。只要陛下還愿相信微臣,臣必鞠躬盡瘁,使大宋直搗黃龍,恢復(fù)河山。”
趙阿斗嗷得一聲哭出來,他想使勁握一把岳飛的手,卻發(fā)現(xiàn)這手上斑斑血跡,不知該握哪里是好。
就在趙阿斗伸出的手要縮回來時,一雙手忽然握住了他。
一雙血淋淋的手。
趙阿斗抬頭,又見到岳飛的笑。
趙阿斗感受到這雙手上傳來的溫?zé)幔念^沒來由涌上一股歉疚,猛地抽回雙手,掩面轉(zhuǎn)頭,說岳將軍咱們走吧。
岳飛卻不走,他望著趙阿斗,也發(fā)覺這個官家跟以往的官家大不相同。
以往的官家無論心底里如何怯懦,面上終究都帶著三分威嚴(yán)。
如今不同。
如今就差把怯懦寫在臉上了。
只不過現(xiàn)在的官家比以往終究多了些好處,岳飛看著趙阿斗哭紅的眼眶,心底忍不住涌出絲絲暖意。
岳飛嘆了口氣,他知道這絲暖意終究是會消散的,這位官家?guī)ё约鹤吡?,又未必不會在秦檜面前改變主意。
他不想讓這絲暖意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再次消散。
所以他沉吟片刻,輕聲道:“官家,還是等明日上朝,官家正式為臣平反之后臣再出去吧,屆時天日昭昭,臣也離開得安心?!?/p>
趙阿斗眨眨眼,轉(zhuǎn)頭去看岳飛,說岳將軍何必如此?
岳飛默了下,突兀道:“陛下,臣只希望無論今后有什么變故,陛下還能記得今夜一行。無論有沒有了岳飛,日后但凡有機會,都要記得北伐中原,記得天日昭昭?!?/p>
趙阿斗撓撓頭,滿臉寫著茫然。
他不懂岳飛這番話是什么意思,他只見到岳飛又沖他一笑。
岳飛說,今夜能見到這般的官家,縱使臣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心里總算也多出幾分希望,愿陛下莫忘中原江山,莫忘社稷百姓。
大理寺外邊天光初亮,趙阿斗呆呆嗯了兩聲,又帶著楊沂中離開了大理寺。
回宮的時候,早朝已經(jīng)快開了,有不少大臣已經(jīng)在漏院等待,御廚熬了不少羊湯,熱騰騰地配著胡餅,能填飽不少人的肚子。
蕭蕭北風(fēng)里,趙阿斗正在追問楊沂中,說岳將軍到底幾個意思,朕怎么聽不明白呢?
楊沂中沒出聲,忽然站定不動了。
趙阿斗腦袋上飄過幾個問號,歪頭打量了幾眼楊沂中,恍然順著楊沂中的目光望向?qū)m門,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阿斗笑道:“五更風(fēng)涼,秦相怎么不在漏院歇著?”
這道人影正是秦檜,他身后的兩名護衛(wèi)各持燈籠,照不分明他的臉色,只有一股子陰冷的聲音從宮門前傳來。
秦檜道:“五更風(fēng)涼,官家又何必去大理寺呢?”
趙阿斗不笑了,趙阿斗有點尷尬,他說其實秦相啊,朕仔細想了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殺岳將軍啊,你還說諸葛丞相不是亂世標(biāo)配,朕看再給岳將軍十幾年,未必不能出將入相,成為我大宋的諸葛武侯。
對面的燈籠晃了晃,秦檜從陰影里開始邁步。
他一邊邁步一邊道:“官家,我大宋沒有出將入相這一說,你這些日子過得太好,似乎有許多事都記不清,看不清了。”
趙阿斗還沒什么反應(yīng),身邊又閃過道影子。
他茫然側(cè)目,發(fā)現(xiàn)楊沂中不知何時已手握刀柄,站在自己身前。
燈籠又晃,晃滅了天邊三五顆星,秦檜陰冷的聲音又一次鉆進趙阿斗耳中,“宋金和談的條約,官家沒有仔細看,里邊還有一條,說的是不可更換重臣。臣說得直白些,金人的意思,是官家可以改,微臣的地位不能變,官家能不能懂?”
趙阿斗心底一震,結(jié)結(jié)巴巴道:“懂,懂了,又沒完全懂。”
兩人離得已很近了,秦檜的臉終于出現(xiàn)在趙阿斗面前,燈火把那張臉映得慘白,秦檜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官家靴中藏著把短刀吧,怎么,也忘了這把刀是防備誰的嗎?”
趙阿斗瞪大了眼,終于明白過來,忍不住退了一步,伸手扯住楊沂中的衣角。
秦檜瞥了趙阿斗的手一眼,笑意不減,他道:“前幾個月,楊指揮使正是奉了微臣的命令去擒岳飛,楊指揮使如今要對本相拔刀的話,岳飛能放過你,支持岳飛的那群文臣,軍中的韓潑皮們,又豈能放過你?”
風(fēng)忽然大了幾分,吹動楊沂中的長須,把趙阿斗吹得心驚肉跳。
楊沂中神色不改道:“我跟了官家二十年,秦相無論如何,總不該傷害官家?!?/p>
秦檜眼角綻出皺紋,短促地笑了一聲,又把目光落回到趙阿斗身上,他道:“微臣當(dāng)然不會傷害官家,能傷害官家的只有官家自己。倘若官家執(zhí)意要放過岳飛,要破壞和談,你看,微臣能知道官家靴中藏刀,這宮里不知有多少微臣的人,朝中大臣有多少人貪生怕死,想必官家也該明白,金人又看重微臣,多少也有些人在臨安城里暗中聽令。官家,微臣本不想同官家說破這些話的,只是官家近來糊涂,微臣怕官家一時行差踏錯,失了富貴,忍不住多說幾句,以盡為臣之道?!?/p>
話音未落,秦檜身后那兩個護衛(wèi)手中的燈籠忽然墜地,鏘然兩聲響,兩道刀光從趙阿斗面前飄過,又眨眼間湮滅在北風(fēng)中。
趙阿斗張著嘴,身子微微發(fā)抖,他這次看得清楚,秦檜身后的護衛(wèi)手中,分明提著一把刀。
楊沂中的刀,能不能快過這兩個人?
楊沂中沒有出手,因為秦檜皺了皺眉,抖了抖袖子,回頭罵道:“燈籠都握不穩(wěn),養(yǎng)你們不如養(yǎng)條狗!”
兩個護衛(wèi)的刀忽然又消失了,不知藏在了身上的哪個地方,他們撿起燈籠,還是亦步亦趨跟在秦檜身后,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有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趙阿斗,像是盯著一個待宰的豬羊。
趙阿斗如墜冰窟。
秦檜這時轉(zhuǎn)過頭來,對趙阿斗淡淡笑道:“怎么樣,官家還殺岳飛嗎?”
趙阿斗這一夜里第三次落下淚來。
千回百轉(zhuǎn),萬般心思,在趙阿斗心頭爭吵,謾罵,痛哭,最終只淌成一個字。
“殺?!?/p>
·5
那天的朝會其實沒說殺不殺岳飛的事,流程還沒走完,剛走完嚴(yán)刑拷打這一部分,沒結(jié)果就只能捏造證據(jù)。
趙阿斗坐在龍椅上,呆若木雞。
這一切仿佛已經(jīng)跟他沒有關(guān)系了,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是八百年前的安樂公,只不過身份顯得更尊貴,歸根究底與傀儡一樣沒區(qū)別。
其實楊沂中也對趙阿斗說過,秦檜多半是虛張聲勢,宮中或許有秦檜的眼線,朝中也有許多他的黨羽,但這些人為他做事,也絕不會搭上性命來對官家不利。而金人在城中也一定不太多,只要防備得當(dāng),不怕他們刺駕。
趙阿斗點點頭,又想起秦檜那兩個護衛(wèi)的眼。
他閉上眼,說萬一呢?
只要秦檜能居中調(diào)度,搞定各方情報,最后找人雷霆一擊,趙阿斗怎么想都很容易成功。
楊沂中忽道:“秦檜還想要大宋的功名富貴,不會先動手,臣可以為陛下先動手?!?/p>
趙阿斗斜睨了他一眼,這時趙阿斗又忽然聰明起來,他淡淡說,楊指揮使跟朕一起聽了秦檜的話,是知道秦檜不會放過你,對不對?
楊沂中不回答,只道:“陛下肯給旨意嗎?”
趙阿斗仰頭一笑,癱在龍椅上,腦海中閃過昨夜岳飛血淋淋的手,和他最后的兩句話。
原來這兩句話是這個意思。
散了朝,萬俟卨又蹭到趙阿斗身邊,笑嘻嘻的,說近來春鳳樓又排了新舞,官家要不要去看看?
趙阿斗還是呆呆的,說啊,好啊,那就去吧。
又還能做些什么呢?
這一天無論是飲酒看舞,還是觀皮影賭蹴鞠,趙阿斗都覺得沒什么意思,乃至到最后入紅燭羅帳,頃刻間趙阿斗又走了出來,跟萬俟卨說,我又不舉了。
萬俟卨:……
萬俟卨瞇著眼,說官家這是遇著什么事了?
趙阿斗望天良久,嘆了口氣,說人在天地之間,誰不是魚肉芻狗,又能遇到什么事呢?
萬俟卨也不知怎的,腦海中一下就掠過秦檜的影子,他偷偷扯了扯趙阿斗的袖子,說是不是秦相又對您說什么了?
見趙阿斗一時無言,萬俟卨又加快語速道:“秦相的話您可別全信,他慣會扯謊說大話,真讓他辦些什么事,秦相未必能成,有什么事官家大可以問臣,臣愿為官家分憂?!?/p>
趙阿斗瞅了瞅萬俟卨,萬俟卨兩眼放光,重重點頭。
顯得極為懇切真摯。
趙阿斗一夜沒睡,心弦崩了一天,這會兒忽然大笑起來。
笑得萬俟卨手足無措。
趙阿斗的笑聲回蕩在春風(fēng)樓里,驚起了不知多少翰林學(xué)士,多少侍郎尚書,這笑聲撞在大宋的半壁江山里,不知何時又變成了哭聲,伴著鶯歌燕舞,顯得越發(fā)蕭索自嘲,久久不絕。
趙阿斗笑了半晌,又哭了半晌,沒理會萬俟卨,徑直拂袖回宮了。
臘月的風(fēng)越來越冷,臨安城落了場雪,凍死了不少城外的百姓,大理寺獄中的岳飛終于也定了罪名。
擁兵不進,意圖造反,沒什么證據(jù),但秦檜說了,莫須有——也許有吧。
韓世忠悲憤大喝,說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檜喝著茶,茶煙在雪夜里分外分明,他吹了口氣,目光從繚繞的煙霧里透出去,釘在韓世忠的身上。
像一條陰冷的蛇,盯上了離群的狼。
韓世忠深吸口氣,攥緊了拳無處揮灑,他知道自己能活下來已是僥幸,再多糾纏,自己也會莫須有出一場大罪。
只能憤而去西湖上吟詩作賦。
茶煙散去,秦檜淡淡低頭一笑,望著庭前的天地一白,嘆道:“好雪啊?!?/p>
萬俟卨就坐在秦檜旁邊,給岳飛捏造證據(jù)定罪的就是他,這會兒瞅著老神在在又乾坤在握的秦相國,心里五味雜陳。
“萬俟兄是不是想問,為何官家近日都不愿與你去逛臨安城了?”
萬俟卨乍聽秦檜這么一問,不由心跳快了幾拍,他堆笑敷衍道:“想必官家是在跟相國忙宋金大事,哪能天天跟我亂逛?!?/p>
秦檜搖搖頭,他還在看雪,嘴角噙笑道:“我知道萬俟兄也看出來了,這位官家的心思很好猜,也很容易引導(dǎo)。心思不定,必然猶疑畏懼,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并沒有什么好遮掩批判的,想來萬俟兄也一定跟官家聊過了,對不對?”
萬俟卨默然不應(yīng)。
秦檜自顧道:“可萬俟兄還是少了幾分膽魄,只能當(dāng)個寵臣弄臣,在貪生上下功夫,不如在怕死上做文章?!?/p>
?
萬俟卨身子一震,扭頭再看秦檜的時候,目光里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秦檜笑道:“是不是虛張聲勢,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虛張聲勢足以嚇倒人,足以讓人看清自己的恐懼,這就夠了。這是金人教給我的,今天我再交給萬俟兄,等岳飛死后,你提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本相送你去養(yǎng)老?!?/p>
萬俟卨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萬俟卨知道,自己敗得徹底。
輸家只能看著秦檜放好茶具,披上大氅,踏雪出門,今日是金國使者來交接和談文書,正該是秦相國跪拜迎接的大好日子。
這一跪之后,大宋這半壁江山就再無人能與秦檜抗衡了。
秦檜難得笑這么多次,他又笑道:“好雪,好雪!”
·6
趙阿斗在大理寺獄外。
這一個多月趙阿斗瘦了幾十斤,他也披著大氅,戴著兜帽,楊沂中跟在他身邊,已經(jīng)站了半個時辰。
趙阿斗還是沒走進那條他熟悉的通道,沒走向那間他到過的牢房。
楊沂中不得不提醒道:“陛下,金人的使者就要到了?!?/p>
趙阿斗像個木雕一樣站在那,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趙阿斗也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枉費了自家老爹興復(fù)漢室的教誨,白受了相父鞠躬盡瘁的照料,到如今,連大理寺的牢房都不敢踏進去。
有時候趙阿斗也在想,就是走進去又怎么樣呢?
見了岳飛,就坐在他面前扯,說我真是個普通人,沒昭烈皇帝的血氣也沒諸葛武侯的執(zhí)著,您想從我這里當(dāng)關(guān)張,實在是對不起您了。
貪生怕死尋常事,風(fēng)瞎特么吹,誰審判誰?
可是大風(fēng)凜冽,大雪在飄,趙阿斗不敢進去,他怕自己進去見到岳飛那雙大小眼,那雙血淋淋的手,那一聲陛下莫忘,就忍不住真的去救他。
然后一出大理寺門,迎面被金人細作配合秦檜狗賊亂刀砍死。
這些天趙阿斗在宮里也沒閑著,也醉生夢死,也賭球看馬,有時候一覺醒來,沒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也沒有洛陽城漢魏隸書,只有徘徊在兩個時代之間的幽靈,獨對空蕩的四壁。
楊沂中又在催,趙阿斗猛地轉(zhuǎn)身,要把一切都拋下,去跑回能把自己灌醉的宮殿里。
可到了大慶殿,趙阿斗還是不能甩脫,秦檜替他跪了,但他還是要穿上盛大的冕服,親自對金人提出的條件表示認可。
金人說,今日之后,宋國為江南國,國主須謹(jǐn)守臣節(jié),奉養(yǎng)上國,能行否?
趙阿斗頓了頓,木支支道:“臣構(gòu)愿世世子孫,謹(jǐn)守臣節(jié)?!?/p>
趙阿斗這會兒忽然覺得,原來這些話也不是那么難以啟齒,反正名字也不是自己的名字,我是劉禪嘛,臣構(gòu)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趙阿斗隱約聽到了嘆息聲,他抬頭望去,殿前沒一個大臣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誰在嘆息呢?
金人又說了,你須得割地多少,削兵多少,每年上貢多少,能行否?
趙阿斗點點頭,話說得越發(fā)流利了,左一口這是臣構(gòu)應(yīng)該做的,右一句臣構(gòu)發(fā)誓必定守約,以淮河與大散關(guān)為界,劃定區(qū)域。
嘆息聲又起。
金人最后又說了,那岳飛殺我諸多兒郎,可伏誅了?
趙阿斗甚至都有些想嬉皮笑臉了,他想說很快啦很快啦,我們家相國已經(jīng)定了前所未有的莫須有之罪,這位前所未有的將軍很快就要命喪九泉之下了。
只是趙阿斗還沒說話,大慶殿里又出現(xiàn)一聲長嘆。
金人嗔了,他瞪著趙阿斗道:“江南國主幾次三番嘆氣,是有什么牢騷要發(fā)嗎?”
趙阿斗挑了挑眉,唇角挑起個夸張的弧度,眼角眉梢也擠在一起,變成更為夸張的笑,他說上使開什么玩笑,臣構(gòu)豈會嘆息,臣構(gòu)恨不能早熄戰(zhàn)火,早把忠良之血和中原大地幾千萬百姓的骨肉拱手送上,讓上國有牛羊以驅(qū)使,再搜刮點江南的民脂民膏,討上國之歡心。這才能讓臣構(gòu)多享受幾年繁華富貴,又有什么好嘆息的?
這話一出,大慶殿里的群臣終于有忍不住的,開始掩面哭泣。
秦檜如定海神針,望了趙阿斗一眼,淡淡道:“陛下,您醉了。”
趙阿斗身子抖了抖,看向秦檜的目光又被金人的冷喝截斷,那金人說這種場合,宋主貪杯醉酒,輕慢至此,看來有些條件要再議一議了!
嘆息聲消失了。
消不去的酒意涌上心頭,點燃趙阿斗殘留的三寸心火,他望著冷喝的金使,淡然的秦檜,還有滿殿寂然無聲的大臣,覺得自己面前不該是這樣的場景。
該是諸葛亮,是費祎蔣琬,是自家那個硬氣的兒子,是幽而復(fù)明的姜伯約。
這些人如今在哪呢?
這些人如今賦閑養(yǎng)老西湖上,這些人如今戴罪牢獄中,只等今日自己一句話,便要取了他們的項上人頭。
趙阿斗忽然明白了,剛剛是自己在嘆,是自己體內(nèi)那死不掉的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的記憶推著自己,推不出驚才絕艷的天子,也推得出幾聲牢騷與長嘆。
趙阿斗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他道:“我大宋的忠良就要死了,朕,還不能喝些酒為他謝罪,還不能灑些酒為他送行嗎?”
金人說,宋主慎言,誰是忠良?秦相國才是忠良。
趙阿斗睜眼,他忍不住又笑起來,沒出什么聲音,唇角快咧到了鬢角,他一步步走下玉階,走到秦檜的面前,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秦檜眼神閃了閃,沒動。
趙阿斗笑道:“秦相國,金人說你是忠良,忠良會讓天子在靴中藏刀來防備他嗎?”
秦檜道:“陛下,你喝多了?!?/p>
趙阿斗好像也真是喝多了,他一手扶著秦檜,一手踉踉蹌蹌從靴中真拽出把短刀來,大聲道:“秦相國,這真是把好刀,可惜朕貪生怕死,朕偏偏不敢用!”
?
秦檜皺了皺眉,心想如今的官家是好擺布,可有時也未免太不曉事。
秦檜也振聲道:“陛下已醉,來人,送陛下回寢宮?!?/p>
還真有三三兩兩的侍衛(wèi)與太監(jiān)湊過來,趙阿斗斜眼瞅了瞅他們,目光又落在秦檜身上,他笑道:“秦相國,貪生怕死這杯酒,朕醉了很多年,其實朕原本已經(jīng)想好了,殺岳飛就殺岳飛吧,可你們未免欺人太甚了,連牢騷朕都不能發(fā)嗎,連酒都不能飲,連誰是忠良都不能論,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是假的,那諸葛武侯也是假的了,昭烈皇帝也是假的,只有樂不思蜀是真的,只有出城投降是好的……”
周圍人已漸漸圍了上來,可趙阿斗手舞足蹈著,一時沒人近前。
趙阿斗的聲音忽然一沉,目光也跟著沉下來,他盯著秦檜,出神道:“可是朕不喜歡,朕
知道自己就是扶不起的廢物,朕可以死,可以被人痛罵,但朕不能讓相父成了假的?!?/p>
趙阿斗忽然又淡淡一笑,目光散淡,如望向久遠之前的時光:“其實仔細想想,
如果當(dāng)初要殺了姜伯約才能投降,朕也未必會降,如果要殺了相父才降,朕一定會把提議的人殺了
,朕,終究沒那么臣構(gòu)。秦相國,您說諸葛丞相
不是亂世標(biāo)配,那岳將軍怎么也算個中配的
諸葛丞相
了……
如今有人要朕殺了他,方可降,朕應(yīng)該怎么辦
?”
秦檜偷眼瞧了一下金人,金人聽不懂趙阿斗在說什么,臉上寫滿了不耐。
于是秦檜一揮手,準(zhǔn)備叫人趕緊把陛下帶走。
然而秦檜一揮手,就聽到了一陣風(fēng)聲。
刀光一閃,風(fēng)聲從頸間綻出來。
秦檜又皺了皺眉,滿目都是不解,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見到從自己脖子里飛出的血。他想按住自己的傷口,卻發(fā)現(xiàn)手里還拿著金使送來的和談文書。
他顧不上許多,文書捂在血污里,仍止不住鮮血狂飆。
大慶殿上只剩下風(fēng)雪呼嘯,再不聞三五個大臣的掩面哭聲,也不見金人的不耐與催促,乃至連呼吸聲都像是不見了。
只剩下趙阿斗,一刀插進秦檜的脖頸,血濺在他的臉上,照出一雙沉靜的眸子。
趙阿斗莫名想起了岳飛的那雙手。
趙阿斗笑起來,笑意在血污里一點點渲染開,宛如風(fēng)雪中的一株新梅,正努力綻放。
趙阿斗拔刀。
血濺三丈。
大慶殿里的聲音又多起來,除了風(fēng)雪聲,秦檜踉蹌后退聲,眾人驚呼聲,片刻之后只剩下噗通一聲,秦相國的尸體倒地。
趙阿斗滿臉滿身都是血,此刻抬頭掃視群臣,目光又從金使身上一躍而過。
他隨手丟了刀,望著殿外長笑道:“好一場大雪洗乾坤!”
·0
很多年以后,人們?nèi)耘f記得大宋紹興十一年臘月,身著冕服的皇帝一刀斬殺了賣國宰相。
?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奉命直入大慶殿,在宋世祖的命令下率一部分禁軍包圍金殿,另一部分趕去大理寺為岳飛平反,召集岳家軍,在臨安城中大肆搜查秦檜黨羽與金人細作。
紹興十一年除夕,宋世祖親自為岳飛寫下天日昭昭四個字,不顧群臣反對,啟用漢朝舊事,要拜岳飛為大將軍,位在相國之上。
岳飛五次上表請辭,方免。
紹興十二年,金人來犯,韓世忠守淮,劉锜守川,岳飛坐鎮(zhèn)鄂州、襄陽一線,金軍敗績,無功而返,飛上表言今糧草未足,當(dāng)休整軍備,以待北伐。
宋世祖:對對對,好好好,你說的都是。
朝中有疑岳飛者,輕則罰俸,重則貶官,一時間朝野風(fēng)氣變化之快,引人咋舌。
同年,金人遣使,與大宋約為兄弟之國。
宋世祖當(dāng)?shù)钏毫藖硇?,暢快笑道:“朕有岳將軍,且等朕直搗黃龍?!?/p>
紹興十二年夏,以趙鼎為相,籌措糧草,以岳飛節(jié)制諸軍,開始重新整編軍隊,宋世祖與岳飛常有徹夜之談。
自此年起,世祖節(jié)用愛民,常效仿漢宣帝舊事,微服出巡,遍覽吏治民生。
順便也多次參觀了地方衙門的牢獄。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表示心累。
紹興十三年,招撫起義兵馬,組建新軍。
紹興十四年,江浙、福建大水,世祖發(fā)罪己詔,吏部侍郎陳康伯主持賑災(zāi)事宜。
紹興十五年,岳飛上表北伐。
同年,金人于中原復(fù)立宋欽宗,世祖連發(fā)十二道金牌督促岳飛出兵。
宋世祖有言:為國何惜此兄?
宋欽宗:???
十五年冬,岳飛大破金兀術(shù),掃平真定府,兵逼中都,金人釋放欽宗回臨安。
次年,世祖提議遷都長安,被群臣所諫,乃至千里之外的岳飛也上表說明關(guān)中已不如漢唐時方便,難以轉(zhuǎn)運,支撐京畿人口,世祖才消停。
遷都回汴京,往日的東京繁華重現(xiàn)人間。
同年,岳家軍直搗黃龍府,韓世忠孤軍殺到上京城,身披四箭,斬將先登。
滅金,收復(fù)燕云十六州。
野史傳聞,大將回京后世祖親自迎接,頗有幾分得意忘形之態(tài)。
醉酒之后,一手提劍一手拿把羽扇,又哭又笑,說父皇,相父,我還有那么一點點勇氣,我還沒丟光你們的臉,割舍三分繁華夢,拋卻七分怯懦心,我北伐中原成功了,我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了,你們看吶……
你們看吶……
完。
史曰:前宋自徽欽二帝以來,親小人,遠賢臣,溺信虛無,發(fā)天下民力以運巨石游觀,國政日怠,弄兵勤遠,終至生靈倒懸,女真竊命。
于時之亂,黎庶幾亡,虜騎所至,惟務(wù)擄掠,民既罄其所有而不足,力竭財殫,相踵散亡,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書契以來為之或紀(jì)也。
彼女真者,非有冒頓之能,突厥之器,然而擾天下如驅(qū)牛羊,破東京如拾草芥,將相王侯連頸以受戮,后嬪妃主受辱于戎卒,豈不哀哉!
世祖少懷膽略,出入虜營,英風(fēng)卓然,至靖康之難,時危勢逼,難免惴惴不安,棄宗澤,放李綱,南渡奔逃,又遇苗劉之亂,受惑汪、秦之奸,坐失事機,岳飛父子大功垂成,一時有志之士,為之扼腕切齒。
然帝之赫然發(fā)憤,當(dāng)?shù)钿z奸,其慷慨昭烈,憑若雷震。
拔岳飛于牢獄之中,擢趙鼎于竄斥之外,撥亂反正,下詔罪己,遂應(yīng)若興云。數(shù)年之間,以帝之義無反顧,儉以愛民,攻無不陷之壘,戰(zhàn)無奔北之卒,定大略于廟堂之中,摧虜騎于燕云之外,蕩滌天下,誅鋤暴亂,興宗繼祖。
人稱:繼體守文,垂拱有漢文帝之盛世,撥亂反正,昭烈有漢世祖之雄風(fēng)。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