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早飯過后，尤吉斯被帶到了法庭上，法庭里已經(jīng)擠滿了妓女、嫖客和前來看熱鬧的人，還有一些心術(shù)不正的人前來看一看有沒有認識的嫖客，想借此機會敲詐一把。法官先審問嫖客，嫖客們集體接受審問，然后就被釋放了。由于尤吉斯看起來與眾不同，所以他被單獨審問，這令他感到恐慌。他曾在這個法庭上接受過審判，就是被判緩刑那次。法官還是那個法官，書記員也還是那個人。書記員一直盯著尤吉斯看，看樣子好像還記得尤吉斯，不過法官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他了。此時，法官正想著警察隊長的一個朋友給他打過的電話，要他如何處理關(guān)于“波麗”辛普森——妓院的老板娘——的這起案子。他一邊想著這事兒一邊聽著尤吉斯講述著自己去妓院找妹妹的經(jīng)過。于是法官就說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無非是讓尤吉斯勸瑪麗婭離開那地方，然后就把他給放了。接著，法官判罰了每個妓女五塊錢，波麗太太從長筒襪里取出一沓鈔票，姑娘們拿過錢一一交了上去。

尤吉斯先在外面等著，瑪麗婭出來之后他們就又回妓院去了。警察已經(jīng)撤了，嫖客們開始陸續(xù)到來。到了晚上，這里又會是一派生意興隆的景象，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旣悑I把尤吉斯領(lǐng)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坐下來開始談話。憑借著白天充足的光線，尤吉斯發(fā)現(xiàn)瑪麗婭面頰的顏色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那種自然、健康的紅潤了。她臉色發(fā)黃，就像是羊皮紙，眼圈兒發(fā)黑。

“你生病了嗎？”尤吉斯問。
“生??？”她說，“見鬼！”(瑪麗婭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像碼頭工人或者趕騾子的人那樣滿嘴臟話了。)“像我這樣的生活還能不生??？”

她沉默了片刻，眼睛迷茫地凝視著前方?！笆菃岱?，”她接著說，“我好像越吸越多了?！?br>
“為什么要吸那東西？”他問。
“這里的人都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吸就得喝酒。不喝酒，姑娘們誰也挺不住。每個人剛來的時候，太太都會給她嗎啡吸，漸漸地她就會上癮。有個頭疼腦熱的，那東西也管用，久而久之就養(yǎng)成了習(xí)慣。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上癮了。我曾想戒掉，不過只要待在這里，我就永遠也戒不掉?！?br>
“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他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想我得一直待下去了。除了這個，我還能干什么呢？”
“你攢下錢了嗎？”
“攢錢？”瑪麗婭說，“天啊，還能攢下錢！我倒是掙了不少錢，可是都花光了。老板娘收每個客人兩塊五毛錢，我得一半兒。每天晚上我能掙二十五到三十塊錢。你可能會想那還攢不下錢！可是你知道，我得交房間費、飯費——而這里的價格你可能從來都沒聽說過。另外有還有一些額外的開銷，酒啊什么的，自己吃的、喝的、用的都得自己掏錢，有時候掏錢并不是花在了自己身上。光洗衣服的錢每周就得二十來塊——想想吧！我有什么辦法？要么忍受，要么離開這里，不過哪里都一樣。我每周只能省下十五塊錢，還得交給伊莎貝塔，這樣孩子們才能上學(xué)?！?br>
瑪麗婭坐在那兒沉思了片刻?？匆娪燃孤牭贸錾?，她接著說：“他們就這樣把姑娘們都拴住了——他們讓姑娘們都欠下一大筆債，這樣她們就難以脫身了。有一個外國來的姑娘，聽不懂一句英語，在這里待了一段時間之后想離開。老板娘給她看了幾百塊錢的欠賬，然后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扣下，并威脅她如果不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她就叫警察把她抓起來。于是，她只得留下來，可是待的時間越長，欠債就越多。通常，剛來的時候她們還以為是來做家務(wù)的，根本不知道這里的陰謀。在法庭上，你注意到站在我旁邊的那個黃頭發(fā)法國姑娘了嗎？”

尤吉斯表示肯定。

“她是大約一年以前來到美國的。以前在法國，她是個商店店員，后來被一個男人雇下，說是要被送到美國的工廠里工作。她們一共來了六個人，到了美國之后，她們被安頓在這條街上離這兒不遠的一個地方住下。這個姑娘被安排在一個單間里，他們在她的飯里下了藥，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糟蹋了。她發(fā)瘋地大哭大叫，胡亂揪頭發(fā)。可是她身上幾乎被剝光了衣服，只剩下了一件內(nèi)衣，跑也跑不掉，他們整天給她灌麻醉藥，最后她放棄了掙扎。她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個月，從來沒有出過門。后來，他們把她給放了，因為她真的不適合干這個。我想，在這里她也待不長，由于喝了太多的苦艾酒，她時常瘋瘋癲癲的。跟她一起來到美國的六個姑娘，只有一個逃了出去。有一天晚上，那個姑娘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當時，這件事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巨大風(fēng)波，你也許聽說了?！?br>
“我聽說了，”尤吉斯說，“我是后來才聽說的?！?那件事發(fā)生在他和杜安洗劫了那個“鄉(xiāng)下顧客”之后藏身的地方。姑娘瘋了，這對警察來說倒是一件幸事。)

“誘拐女人進妓院可以掙很多錢，”瑪麗婭說，“每拐進一個姑娘他們就會得到四十塊錢，所以他們就到處去拐騙婦女。我們這里有十七個姑娘，來自九個不同的國家。有的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姑娘們來自更多不同的國家。我們這里有五六個法國姑娘——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講法語。法國姑娘也壞，除了日本姑娘，就數(shù)她們壞了。隔壁一家妓院全是日本人，我才不會跟她們住在一起呢。”

瑪麗婭聽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這里邊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很正派的——你可能不相信。過去，我以為她們做這個是因為她們心甘情愿?？墒悄阆胂耄心膫€女人會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體賣給隨便什么樣的男人，老的少的，黑人白人！”

“有些女人說她們愿意干這個。”尤吉斯說。

“我知道，”她說，“她們什么話都能說。她們既然來到了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墒情_始的時候，她們并不情愿——多痛苦?。≡?jīng)有一個猶太女孩，為一個賣帽子的商人沿街兜售帽子。后來女孩生病了，丟了工作。她在大街上流浪了四天，找不到一口飯吃。再后來，她就去了街角的一家妓院。她主動提出要出賣自己的身體，她還沒吃上一口飯就被扒掉了衣服！”

尤吉斯陷入了沉思。過了一兩分鐘，瑪麗婭突然問尤吉斯：
“講講你自己吧，你去哪里了？”

于是，尤吉斯講起了他離家出走后的種種冒險——鄉(xiāng)下流浪的經(jīng)歷、地下鐵路隧道的工作、那次被撞傷胳膊的事故、跟杜安在一起的合伙搶劫、在屠場的政治活動、后來的敗落，以及最終的貧困潦倒?，旣悑I深表同情，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所講的關(guān)于自己最后挨餓的話是真的?！靶姨澞慵皶r找到了我，”她說，“我會幫你的，直到你找到工作。”

“我不想讓你……”他說。
“為什么？就因為我干這個嗎？”
“不，不是?？墒俏译x開了你們，讓你們……”
“胡說！”瑪麗婭說，“別這么想。我從來沒有怪過你?！边^了一兩分鐘，她說：“你一定是餓了吧，在我這里吃飯吧——我叫人送些吃的上來?！?br>
她摁了一下按鈕，一個黑人姑娘來到門口，瑪麗婭吩咐了她一番?！坝腥怂藕虻母杏X真好。”她說著倒在了床上。

他是在監(jiān)獄里吃的早飯，當然不能放開量吃，所以現(xiàn)在他還真是餓了，于是兩個人美美地享受了一頓盛宴，一邊吃一邊聊，聊到了伊莎貝塔，聊到了孩子們，聊到了過去的日子?？煲酝甑臅r候，又一個黑人姑娘走進了房間，說太太叫瑪麗婭過去在這里，人們都叫她“立陶宛瑪麗”。

“看來你得走了。”她對尤吉斯說。

他站起身，瑪麗婭把家里的新住址給了他，那是猶太人居住區(qū)里的一個棚屋。“你去吧，”她說，“他們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尤吉斯站在那兒猶豫著。

“我……我不想去，”他說，“瑪麗婭，干脆你給我點錢算了，讓我先找工作?！?br>
“你要錢干什么？”瑪麗婭問，“現(xiàn)在你最需要的是找個吃飯和睡覺的地方，不是嗎？”

“那倒是，”他說，“可是當初我拋開你們不管，現(xiàn)在我沒有臉再回去了。而且我也沒活干，而你……你……”

“快走吧！”瑪麗婭推了尤吉斯一把，“你在說什么呢？我不會給你錢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尤吉斯送到門口，“我給你錢你就會去買酒喝，這對你沒好處。這有兩毛五分錢，你拿去吧?？匆娔慊貋硭麄儠芨吲d的，你根本不用感到內(nèi)疚。再見！”

尤吉斯出了門，來到街上，一邊走一邊想事情，他決定先去找工作。于是，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就在街上游蕩，進了一家又一家工廠和商店，結(jié)果都是兩手空空。天快要黑了的時候，他決定回家。可是他剛一動身就鬼使神差地拐進了一家酒館兒，花掉了那兩毛五分錢，吃了一頓飯。當他出來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晚上天氣很暖和，何不找個地方就睡在外面，明天再接著找工作，這樣就多了一個機會。于是，他又開始在街上逛了起來。他正四處張望，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走在昨天晚上走過的那條路上，又看見了他聽演講的那個會堂。今天晚上，會堂外面沒有放煙花，也沒有樂隊演奏，只貼了一張告示，說這里將有一場集會。他看見人們正蜂擁著擁進大門，于是他決定去里邊看一看。他在馬路邊兒上坐下來，一邊歇腳一邊思量著怎樣才能進去。最后，他毅然朝門入口走出，沒有人向他要票，所以他肯定這又是一個免費的集會。

他進了會場。大廳沒有任何裝飾，過道上擠滿了人，觀眾席上也幾乎沒有一個空座。他在最后排找到了一個空座，坐下來，不過他根本沒有心思去留意周圍的一切。伊莎貝塔會不會想他回來是為了白吃白喝，她能相信自己想找工作自食其力嗎？如果能先找到工作然后再回去就好了——如果前兩天那個老板能讓他再試一試就好了！

這時，尤吉斯抬起了頭，因為他聽到擠在會場入口處的人群中突然發(fā)出一陣歡呼聲。會場里的男男女女都站了起來，手中揮舞著手絹，嘴里高聲喊叫。很顯然，演講人到了。真是一群傻瓜！他們這樣熱情是為了什么——他們與選舉、執(zhí)政有什么關(guān)系？要知道，尤吉斯可是做過選舉的幕后工作的！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過要想出去已經(jīng)不可能了，會場里擠滿了人，一直堵到門口，集會散場之后再回家又太晚了，所以今晚他只能在外面過夜了。明天早晨再回去也許更好，孩子們都上學(xué)了，他可以慢慢向伊莎貝塔解釋。她一直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而且自己也的確想悔改。他會極力說服她相信自己的真誠——另外，瑪麗婭愿意讓他回去，是瑪麗婭在養(yǎng)活一家人。萬一伊莎貝塔不講情面，他就干脆把事情挑明。

尤吉斯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那可憐的一幕似乎又要重演。臺上的人一直在講著，臺下的觀眾不斷地鼓掌、歡呼，群情激昂。可是尤吉斯耳畔的嘈雜聲卻在漸漸地消隱，思緒開始亂作一團，腦袋不時地下沉。像往常一樣，他在極力地控制著自己，讓自己保持清醒?？墒菚鍪悄敲吹膼灍幔肿吡艘惶斓穆?，另外他還剛剛吃了一頓飽飯——最后，他的腦袋終于沉了下去，沒有再抬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又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嚇得猛然坐直了身體！他知道，自己肯定又打鼾了！怎么辦？他馬上兩眼直視前方，盯著臺上看，一副十分專注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上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令他感興趣的事，一生中都沒有過。他想象著人們在向他怒吼，向他投來憤怒的目光；他想象著警察向他奔來——來抓他的脖領(lǐng)子。這次他還能那么幸運嗎？警察能不能再一次放過他呢？他坐在那兒，渾身顫抖地等待著……

可是，耳畔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女子的聲音，溫柔而甜美：“同志，也許你應(yīng)該聽一聽，也許你會感興趣的。”

聽了這話，尤吉斯感到無比震驚，甚至比被警察揪住脖領(lǐng)子更令他心驚肉跳。他的兩只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前方，目不轉(zhuǎn)睛，但是他的心卻狂跳不止。同志！是誰在叫他“同志”？

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等待著什么事情發(fā)生?？墒?，他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仍然沒有動靜。于是，當他確信沒有人再看他了之后，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穿著考究，是人們所說的“女士”。她竟然叫他“同志”！

他小心翼翼地側(cè)過頭，想更仔細地看一看對方。他剛一看清對方的全貌，就被驚呆了。她正全神貫注地聽著講臺上的人講話，絲毫沒留意周圍的一切。尤吉斯只是模模糊糊地聽到了講話人的聲音，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女人的臉上。他盯著她看，心里一陣驚慌。這感覺令他心驚肉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怎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讓一個人如此著魔？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雙手放在大腿上，緊緊地摸在一起，他能夠看到她手腕上暴突的青筋。她臉上的表情興奮而激動，那樣子像是在搏斗，或者看著別人在搏斗。他甚至能夠感覺到從她鼻孔里呼出的氣息在震顫，他看見她偶爾興奮地舔一下嘴唇。她的胸脯隨著呼吸劇烈地上下起伏，她那股興奮勁兒似乎正在攀越一座高峰，然后又直落下來，就像一艘船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跌宕。這到底是為什么？出什么事了？肯定是因為講臺上的那個人在說著什么。那人是誰？他到底在講什么？尤吉斯猛地把頭轉(zhuǎn)了回來，把目光轉(zhuǎn)向臺上的人。

突然，他看到了自然界中最狂野的一幕——那是狂風(fēng)暴雨下的一片森林，巨浪滔天的海面上的一艘船。他的心中突然產(chǎn)生一種不安、困惑、迷亂的感覺，一種莫名的野性騷動。演講人個頭瘦高，面容枯槁，那樣子與臺下的他并無兩樣。那人的半張臉被濃密的胡須遮住，眼窩深陷，就像兩個黑洞。他嘴唇飛動，表情興奮，手勢猛烈——一邊講話一邊在臺上來回走動，時而伸出長長的手臂，就像要抓住臺下的每一位聽眾。他的聲音雄渾如風(fēng)琴。當然，過了很長時間尤吉斯才注意到那人的聲音——他的注意力都用在了眼睛上，他根本無暇去想那人在講什么。突然，尤吉斯感到那人在直指著他，好像把他單獨挑出來作為評論的對象。就這樣，尤吉斯終于注意到了他的聲音。那聲音是顫抖的、激動的、痛苦的、渴望的，那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難以用語言描述。他一下子被那聲音所捕獲，他的整個靈魂一下子被穿透，他一下子失去了自我。

“聽了這些，”那人講道，“你可能會說，‘是的，你說的是事實，可是事情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阋矔f，‘你說的那種社會也許會到來，不過我是見不到了——所以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于是，你又回去繼續(xù)做牛做馬了，讓這個世界龐大的經(jīng)濟機器榨干你身上的最后一滴油！為了別人的利益，你日夜勞作；你家里的房子污穢遍地、破爛不堪，干活的地方烏煙瘴氣、險象環(huán)生；你整日里在貧窮和饑餓中掙扎，隨時可能遭遇事故、染上疾病甚至面臨死神。這掙扎每一天都讓你更痛苦、更拼命，而你越是掙扎那些苦難壓得你越緊；每一天你都要更加賣力地干活，而你越是賣力那臺機器就越是加快運行的節(jié)奏。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后，你也許還會來到這個地方，那時我還會在這里向你呼吁，我會問你貧窮和苦難是否已經(jīng)饒過了你，壓迫和虐待是否已經(jīng)令你睜開了雙眼？我只能等待——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在這個世界上，我找不到可以逃避的荒野，也沒有讓我安歇的港灣。即使跑到天涯海角，我看到的仍然是這可咒的社會制度——我看到人類正義和高尚的追求、詩人的夢想、殉道者的犧牲都被戴上了無情的枷鎖，被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貪婪的魔獸所奴役！我怎能停下來休息！我怎能保持沉默！我必須拋棄安逸和幸福，我必須犧牲健康和名譽——我要向世人喊出我精神上的痛苦！我不能保持沉默，貧窮和疾病壓不垮我，敵視和誹謗不能讓我低頭，我蔑視恐嚇和嘲笑，我直面囚禁和迫害，無論是天上的還是地上的力量都征服不了我，這世界上還沒有能夠征服我的力量，現(xiàn)在沒有，以后永遠也不會有。如果我今天失敗了，明天我還會再來。因為我知道，失敗一定是我自己的過錯造成的；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能夠向世人描繪出我心中的理想，只要世人能夠感受到這理想破滅的痛苦，那么哪怕是最堅固的偏見壁壘也能被打碎，哪怕是最愚鈍的靈魂也能夠喚醒！最尖酸刻薄的人也會因此而啞口無言，最自私的人也會感到恐懼，嘲笑的聲音將會消隱，欺騙和謊言將倉皇逃遁，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真理傲然屹立！我的聲音代表著千千萬萬不敢開口說話的人的心聲！他們正忍受壓迫，他們的心靈得不到一絲的安慰！他們被剝奪了生活的權(quán)利，他們得不到解脫、得不到拯救，世界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座人間地獄，一座受苦受難的監(jiān)牢，一座漆黑的墳?zāi)梗∥业穆曇舸砟俏徽陂w樓里借著昏暗的燈光縫補衣物的母親，她拖著疲憊的身軀，眼含熱淚，她的身旁躺著餓得已經(jīng)無力哭泣的嬰兒，她的心被壓得粉碎！我的聲音代表那位正躺在病榻上的男人，他正在和病魔做著最后的斗爭，他將拋下心愛的家人離開這個世界！我的聲音代表那位年輕的姑娘，她正走在這個可怕城市的大街上，饑腸轆轆，衣不蔽體，她正在妓院和湖水之間做著抉擇！我的聲音代表所有那些被輾在里什那(印度教主神之一，世界主宰——譯者注)車輪下的人們，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在哪里！這聲音呼喚博愛，呼喚解放！讓人類的靈魂得到永遠的解脫，讓它從塵土中升騰，沖破牢籠，粉碎壓迫和無知的枷鎖，向著光明升騰！”

演講人停了停。會場鴉雀無聲，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突然，一千人幾乎是同時發(fā)出了一聲震天的吶喊。整個過程中，尤吉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身體僵硬，目視前方，他被這場面驚呆了。

這時，演講人舉了舉手，觀眾安靜下來，演講繼續(xù)。“我向你們呼吁，”他說，“不管你是誰，只要你還向往真理。但這里我主要是向那些工人們呼吁，因為對他們來說，我所描述的那些罪惡并不是引發(fā)他們同情的傳說，也不是供他們消遣、過后忘得一干二凈的故事，那些罪惡就是發(fā)生在他們身上殘酷而無情的現(xiàn)實，就是綁住他們手腳的鎖鏈，就是抽打在他們脊背上的皮鞭，就是被烙在他們心頭上的傷疤。我向你們呼吁，工人兄弟們！就是你們，整日里勞碌的人們，是你們建設(shè)了這個國家，可是在議會里根本聽不到你們的聲音！就是你們，你們耕種土地，可是到頭來收獲的卻是別人。你們勞動了，你們服從了，可是你們得到的報酬還比不上一頭騾子，你們吃的、住的只能讓你們勉強活命。我來的目的就是給你們帶來拯救的信息，向你們呼吁。我知道我要求你們的太多——我知道，因為我也曾處于你們的境遇，我也曾過過你們的生活，今天晚上在座的各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一切苦難。我也曾體會過到處流浪、給人擦皮鞋、吃面包渣、睡地窖的滋味。我也曾有過冒險的經(jīng)歷，我也曾品嘗過夢想破滅的痛苦——我眼睜睜地看著開滿心田的花朵被野蠻的鐵蹄踏成爛泥。我知道一個工人要想獲得知識得付出怎樣的代價——我為此廢寢忘食，我為此忍受了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我為此犧牲了健康，幾乎犧牲了生命。所以，當我來到這里給你們講述希望和自由、描繪新世界的美好畫面的時候，我對你們的抵觸、懷疑、瞻前顧后、只顧眼前的心態(tài)并不感到驚訝。但是，我不會感到失望，因為我知道你們正在受到一些罪惡力量的驅(qū)使——我知道饑餓的皮鞭正在抽打著你們的后背，自賤的鋼針正刺痛你們的心靈，奴氣正麻木著你們的靈魂。不過，我確信，今天晚上在座的各位不管有多少人聽了我的話之后仍然無動于衷，也不管有多少人僅僅是出于好奇來湊熱鬧或者來嘲笑我的，肯定有人已經(jīng)被殘殺！哲人們已經(jīng)做出了理性的分析，預(yù)言家們已經(jīng)進行了公開的批判，詩人們在哭泣、呼吁——可是這個丑陋的怪獸仍在肆無忌憚地殘害著勞動人民！我們開辦學(xué)校，我們修建大學(xué)，我們出版報紙，我們發(fā)行書籍，我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們測量、研究、分析——我們就是用這些知識來作為彼此互相殘殺的武器嗎？我們把這個稱為戰(zhàn)爭。算了，別再用這些陳詞濫調(diào)來敷衍我——跟我來，跟我來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那些被子彈射穿、被炸彈炸得血肉模糊的尸體；聽一聽那痛苦的呻吟和哀號，看看那一張張因痛苦、仇恨而扭曲的臉！摸一摸那塊被炸掉的肉，它還在散發(fā)著余溫，它還在抖動，就在剛才它還是某個人身體上的一部分！看那汩汩流淌著的鮮血，那是從人的心臟里流出來的！萬能的上帝??！而這一切還在繼續(xù)，有系統(tǒng)、有組織、有預(yù)謀地繼續(xù)！我們聽說了，我們讀過了，我們不以為然。報紙在報道，可是報社在照常工作；教堂聽說了，可是它們沒有關(guān)上大門；人們看見了，可是他們并沒有起來革命！

“對你們來說，也許滿洲太遙遠了——那就跟我回到國內(nèi)吧，回到芝加哥。就在今晚，這個城市里有一萬名婦女被囚禁在污穢不堪的牢籠里，在饑餓的驅(qū)使下被迫出賣自己的身體。我們了解她們的命運，我們對她們的行為冷嘲熱諷。這些女人長得就像你們的母親，也許她們就是你們的姐妹、你們的女兒。今天晚上你們把她們留在家里，明天早晨她們對你們笑臉相迎——可是那可怕的命運也許正等待著她們呢！就在今晚，這個城市里有一萬個無家可歸、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在大街上流浪，到處乞求著工作機會，他們正饑腸轆轆地面對著可怕的寒冬！就在今晚，這個城市里有十萬個兒童正拖著瘦小的身軀、為掙得一口面包而透支著生命！這個城市里有十萬個母親正在貧窮和苦難中掙扎，她們?yōu)榱损B(yǎng)活襁褓中的嬰兒做牛做馬！這個城市里有十萬個老人正在病榻上無助地呻吟著，在痛苦中等待著死神的來臨！這個城市里有一百萬的男女老少正在工資奴隸制的鐵蹄下哀號著；只要身體還能站起來、眼睛還能睜開，他們就不能放下手中的工作；他們注定要無休止地忍受著單調(diào)、煩躁、饑餓、高溫、寒冷、污穢、疾病，他們注定要在無知和惡習(xí)中走完生命的旅程！現(xiàn)在請跟我翻過這一頁，看看另一幅畫面。這個城市里還有另外一種人，有一千人，也許有一萬人——他們是這些奴隸的主人，他們占有奴隸們的勞動。他們不用流一滴汗就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切，他們甚至無須張口去要——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然地流到了他們的身邊，他們想的只是如何消費掉這一切。他們住在宮殿里，他們肆意揮霍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他們的生活無法用語言描述，他們的奢華令那些想象力最豐富的人感到頭暈，令那些心靈最麻木的人感到痛心。他們會花上幾百塊錢買一雙鞋、一塊手絹或者一副吊襪帶；他們會花上數(shù)百萬美元買馬、買汽車、建宮殿、設(shè)酒宴、買那些鑲在身體上的亮晶晶的石頭。他們互相比拼著奢侈和闊綽，肆意揮霍他們同類用勞動和生命創(chuàng)造的財富，盡情揮灑著人類的汗水、眼淚和鮮血！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屬于他們——所有的財富都流進了他們的腰包，就像泉水流入小溪，小溪流入江河，江河流入大?！敲吹淖匀唬敲吹膭莶豢僧?。農(nóng)民耕種土地，礦工挖掘礦石，紡織工人紡紗織布，石瓦匠雕琢石頭；能者發(fā)明機器，智者管理企業(yè)，學(xué)者傳授知識，靈者譜寫音樂——所有這些用智慧和體力創(chuàng)造的勞動成果都源源不斷地流進了他們的腰包里！整個社會被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世界上的勞動人民任憑他們擺布——他們像豺狼、似禿鷹，兇猛地撕扯、吞噬著口中的肥肉！他們掌控著人類所有的權(quán)力，這權(quán)力世代相傳，不容侵犯——人類不管怎樣奮斗，不管創(chuàng)造了什么，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為他們而生，為他們而死！他們不僅擁有社會的勞動力，他們更收買了政府；他們用搶來的、偷來的權(quán)力不斷地鞏固著自己的勢力，拓寬、加深那條財富之河！而你們，工人們，工人兄弟們！你們生來就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像一頭頭負重的牲畜艱難地跋涉，心里只想著這苦難的日子——可是你們有誰認為這吃人的社會制度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嗎？今天晚上坐在臺下的觀眾中有誰會麻木、愚鈍到敢于在我面前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這制度會永遠持續(xù)下去，這個社會的勞動成果、人類的生產(chǎn)資料永遠屬于那些懶人和寄生蟲，任憑他們肆意揮霍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和貪欲？你們會認為人民大眾所創(chuàng)造的勞動成果無論如何也不能歸人民所有，為人民所享用，由人民的意志去支配嗎？如果這種境況能夠徹底轉(zhuǎn)變過來，該怎樣轉(zhuǎn)變——什么樣的力量能夠扭轉(zhuǎn)乾坤？你們的主人能這樣做嗎？你們認為他們可能為你們寫下自由憲章嗎？他們能夠為你們打造拯救之劍，給你們軍隊，讓你們帶著這支軍隊去爭取自我解放嗎？他們的財富會為你們服務(wù)——他們會為你們建造大學(xué)和教堂讓你們受教育，為你們出版報紙宣傳你們的進步，為你們組織政黨領(lǐng)導(dǎo)你們?nèi)ザ窢巻幔侩y道你們不認為這些都是你們自己的使命嗎？你們的夢想、決心、行動難道不是要靠你們自己嗎？當然，當你們行動起來的時候，你們會面對由財富和權(quán)勢構(gòu)筑的層層壁壘——你們會遭到嘲笑、誹謗、憎恨、迫害、鎮(zhèn)壓和囚禁！你們要用赤裸的胸膛抵擋敵人的棍棒！你們的行動全憑著從不知緣由、殘酷無情的痛苦中獲得的教化去引導(dǎo)！憑著未開化的心智去痛苦地探索，憑著那顫抖的、天真的聲音去吶喊！憑著貧瘠而虛弱的精神去支撐！憑著探索、奮斗、憧憬、悲痛、絕望、痛苦和血汗！你們的行動要靠著勒緊肚皮省下來的錢，要靠著徹夜不眠而學(xué)到的知識，要靠著從絞刑架的陰影下傳遞來的思想！這是一場從遠古時代就開始了的運動，這是一種可能招致嘲笑、蔑視、鄙夷的行動，甚至帶有報復(fù)和仇視這樣不高尚的色彩——可是這場運動正在向你們，你們這些工人，你們這些掙工資的奴隸發(fā)出召喚——它的聲音是那么的迫切、那么的執(zhí)著，這聲音你無論躲到哪里都無法逃避！這聲音喊出了你們的冤屈，喊出了你們的夢想，喊出了你們的責(zé)任，喊出了你們的希望——喊出了在這個世界上你們應(yīng)該得到的一切！這是窮人所發(fā)出的喊聲，他們要消滅貧窮！這是受壓迫的人發(fā)出的喊聲，他們要推翻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這聲音是那樣的雄渾，因為它發(fā)自心底的痛苦，因為它帶著堅定的決心，因為它拋棄了懦弱，因為它帶著從絕望的深淵里掙脫出來所獲得的快樂和勇氣！這是勞動者的聲音，它遭到蔑視和呵斥！可這是一個沉睡了太久的巨人的聲音，現(xiàn)在他終于站起來了，巍然屹立，不過他的眼睛還被蒙著，他的手腳還被捆綁著，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他終于想到了反抗，帶著恐懼的反抗。直到有一天，他猛然掙脫那鎖，一股電流涌遍他的全身，于是他振臂一呼，‘我要行動起來了！’他站起來了，掙脫了身上的所有束縛，抖落身上的所有重負——他巍然屹立，他大聲呼喊……”

演講人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情感的洪流將他徹底淹沒。他站在那兒，手臂高高地舉過頭頂，想象的翅膀帶著他的靈魂飛向了天空。所有的觀眾都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臂揮舞，激情的喊聲驚天動地。尤吉斯已經(jīng)喊破了喉嚨，他無法自持，他無法抑制那壓抑了已久的情感。令他內(nèi)心激情澎湃的不僅僅是因為演講人講話的內(nèi)容，更因為他那滔滔不絕的語流。他的存在讓他感到震撼，他的聲音在他的心房里激蕩、回響。那聲音就像伸出了一只強悍的大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這聲音似乎釋放出一種世上沒有的神秘力量，讓他敬畏，令他恐懼！有一幅畫面從他面前向遠方無限延伸，他腳下的大地突然隱去，他開始升騰，翻滾著升騰。他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血肉之軀——他感覺到身體內(nèi)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在左沖右突，勢不可當。他坐下來，一種既痛苦又快樂的奇怪情感攫住了他，令他呼吸急促。演講人的話就像一聲驚雷在尤吉斯的心中炸響，他內(nèi)心情感的閘門被再一次打開——過去的希望、夢想、痛苦、憤怒、絕望猛然間噴涌而出。他生命中那些已經(jīng)蟄伏了很久的感受似乎一下子又醒過來了，而且一種新的、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情感也隨之產(chǎn)生。他曾經(jīng)遭受了怎樣的苦難??！可是他竟然被那些苦難擊垮、打敗，他竟然屈服了、遺忘了，回首過去他竟然能心平氣和——這真是難以啟齒的悲哀，這是人類靈魂不能忍受的恥辱，這真是太恐怖、太瘋狂了！那位預(yù)言家問：“跟謀害了你們靈魂的兇手相比，殺害你們?nèi)怏w的兇手又算得了什么呢？”而尤吉斯就是一個靈魂被謀殺了的人，他已經(jīng)丟掉了夢想，喪失了斗爭的勇氣——他已經(jīng)甘于墮落，徹底絕望了?？墒乾F(xiàn)在，突然間他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一陣可怕的悸動，他終于看清了那黑暗、丑陋的現(xiàn)實！支撐他那暗無天日的內(nèi)心世界的根根梁柱頃刻間土崩瓦解，他頭頂上的那片天空豁然裂開。他站在那兒，他那緊緊攥住的雙拳高舉在空中，他的眼睛血紅，他的臉上青筋暴凸，他的喉嚨里發(fā)出野獸一般狂野的嗥叫。他喊累了，他喘著粗氣，他喃喃自語：“天??！天?。√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