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人間奇妙無語·捐贈
他的面前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是一張紙片。
向外望了望,冬季的夜晚早早來到,窗上蒙著一層水霧,只能模糊地望見對面樓的燈火。
這里,是安全的。
沒人看得到他,沒人知道那件事。
他心里這樣想。
他靠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正在播送新聞:
“一名即將退休,身患絕癥的老教師將他畢生的積蓄捐給希望工程,這樣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他嘲諷地咧咧嘴角,嘲諷媒體的輕浮,嘲諷輿論的無知。同時心中徹徹底底平靜下來,回想著自己之前精心構(gòu)思編造的一切,他終于輕松下來,心里的陰霾,擔憂與惶恐,此刻一掃而空,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亦或擁有什么。
“這樣大愛無疆的老師,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們?!?/strong>
演播廳里,某個一長串頭銜,似乎十分有名望的醫(yī)生接過導播的話頭繼續(xù)說著:“我們會全力以赴救治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老教師,不能讓好人沒有好報!”
節(jié)目即將結(jié)束時,導播深情地說道:“如果您有這位好人的消息,就請聯(lián)系我們,讓愛永存,讓希望常在。”
“啥?!”
他尖叫著,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他叫Z,是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和新聞里描述的那個人截然相反,他才不到三十,單身,除了脂肪肝之外沒有任何疾病,不抽煙,酒只是淺嘗,醫(yī)生都說他還算健康。
但任誰也想不到,那份“大愛無疆”的捐款居然和他有關(guān)系。

還是在這樣一個夜晚,不過是一個月之前。
看到彩票號碼和手機屏幕上的數(shù)字一一對應,Z還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他的彩民生涯只有短短幾年,原因和大多數(shù)彩民類似,無非是工作的繁重,現(xiàn)實的苦悶,逼迫他必須找個寄托,比如靠好運氣一夜暴富的這張小紙片。
“知道不能中,買著玩唄?!?/p>
問起買彩票的理由,他一定會這么回答,誰知……
他像喝醉酒一樣,躺在不知倒了多少手的沙發(fā)上憨笑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他還以為那是自己的一個夢,直到看見手上的彩票,以及上班時單位附近的彩票投注站掛出“本店開出九百萬巨獎”的橫幅。
匆匆買了一套和自己平時衣品完全不同的奇裝異服,買了一副有些滑稽的卡通面具,Z立刻請假去領(lǐng)獎。他知道早點把錢放到自己口袋里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有了這樣一筆巨款,Z竟然感到了些許不安。在網(wǎng)上,許多中獎者的經(jīng)歷都令他大為驚訝,因為他不曾想過一筆突然的財富竟然會這樣可怕:有人被不懷好意的家伙盯上,誘騙他參與各種非法的娛樂,很快敗光了財產(chǎn),甚至債臺高筑,鋃鐺入獄;也有人因為中獎的消息泄露到親戚朋友耳中,都來和他借錢并且無理取鬧賴著不還,最終讓中獎者變成窮光蛋;還有……
短暫地興奮過后,Z開始規(guī)劃起自己的這筆錢,并且暗下決心不能成為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必須合理運用這筆錢。
“稅金要扣掉20%……”
燈下,計算器的顯示屏上數(shù)字不停變化著。
“然后用這些錢……這些存起來……對了!還得捐款!”
Z忽然想到這樣一件事。自己當初曾經(jīng)立下宏愿,如果中獎,獎金的一半都會捐給希望工程建校辦學。當時他并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中。
現(xiàn)在既然自己已經(jīng)得到了這樣一筆財富,如果不管過去的誓言,只顧自己紙醉金迷倒是沒什么,輕飄飄的一句許諾又不是法律效力的合同,可是……本來身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史觀的宣傳者,他從不相信所謂的命運和因果報應,可坐在錢堆上看到的又是另一番風景了。
Z越想越舍不得,又越想越后怕,于是趕緊又噼里啪啦地打起計算器,算出了自己最后留下的錢,捐出去的錢:
叁佰陸拾萬。

捐錢是件好事,但捐款人的名字該怎么署呢?
Z又開始犯愁。
匿名捐出,這是最常見的一種形式,但他卻并不這樣想,Z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
既然是捐款,是做善事,自己為什么非要這樣默默無聞的做呢?被獲得大眾的認可和感謝,小小地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難道不也是正常的嗎?要知道三百萬不是小數(shù)目,以個人名義來說肯定會被各種媒體報道……
但是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善舉還是惡行總會引人矚目,一旦被不懷好意的家伙特定以后順藤摸瓜,導致個人信息暴露就糟了,然后……那些中獎者的悲慘命運不斷從他腦海里閃過。
想出名,
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
想讓自己的善行被大眾了解,
不想把自己的真面目(包括中獎這件事)暴露出去……
兩種矛盾的想法讓Z左思右想,一夜沒睡。天快亮的時候,Z的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絕不會有人想到的好辦法:
“就這么辦!”
隨便編了一個名字,Z開始在電腦上忙活起來,為希望工程的官方郵箱寫了這樣一封信:

尊敬的希望工程工作人員:
你們好,我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歷史老師,我的名字叫吳勛。
我已經(jīng)到了即將退休的年紀,但不幸查出癌癥晚期,恐怕時日無多。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我想將自己一生所存的微薄積蓄,總計叁佰陸拾萬元捐出,希望這筆錢能讓孩子們有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讓教學資源更加豐富。
此致,
敬禮。

既然不想默默無名,又不得不隱匿自己的真身,那就干脆創(chuàng)造一個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這筆錢算他捐的不就成了?而且還得編成既真實又感人的那種,反正捐錢這事是真的就行了。
“誰能想到這筆錢是我捐的呢?”
郵件發(fā)送完畢,Z心滿意足地靠在沙發(fā)上。這下不僅名聲有了,自己也不需要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
因為吳勛就是Z,Z就是吳勛,只要新聞上提起那個身患重病依舊捐款辦學的老人,他也會體驗到相同的榮譽。
同時,想著今后不需要再為生活奔波勞碌,Z更加愜意地在沙發(fā)上打了個滾。
像他們這樣的小縣城,即便把剩下的錢放在銀行里吃利息,每年的收入都和自己現(xiàn)在上班教書,每天起早貪黑賺得差不多。
幻想著今后每天釣魚讀書的隱逸生活,Z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然而那個節(jié)目播出以后,Z卻再也無法輕松愜意下去。
也許這件事編造得真的很有感染力,亦或者說大眾都很喜歡看這種壯烈成仁,犧牲奉獻的新聞。因為對民眾,對這個逐漸冷漠自利的社會來說,吳勛老人的事跡的確是一針強心劑。
很快關(guān)于絕癥老人捐出積蓄的新聞上了各大平臺的熱搜,并且高居榜首,把一大票“負能量”的社會傳聞都給擠下去,報紙雜志互聯(lián)網(wǎng)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宣傳,甚至還有“吳勛助學基金會”,“吳勛護學愛心會”這樣的掛名機構(gòu)出現(xiàn)。
Z……或者說吳勛真的“火了”。
此時的Z還是一副看樂子的態(tài)度,一邊欣賞著身邊人們與網(wǎng)絡(luò)上對捐款者的崇敬和愛戴而暗爽,一邊參與其中,化身自己的崇拜者,在課堂上大講特講關(guān)于吳勛老人捐款的事情。
以為自己可以一直躲在影子里,做一個名留青史的現(xiàn)代武訓。
可是之后的事又和他預想的有些不同了。
事件又發(fā)酵了一月有余,但比起一開始的舉國齊稱,全網(wǎng)點贊,后來的流向卻變得愈加奇怪。某知名短視頻平臺很快出現(xiàn)了對這次捐款……不,是“假捐”的“實錘”,一名看起來就營養(yǎng)很充足,穿著入時的少年在攝像頭前打開頂級磨皮,侃侃而談。他說吳老師根本沒絕癥,前幾天還有網(wǎng)友看到他生龍活虎的跳廣場舞,和年輕人搶籃球場。
至于這筆捐款也存在疑點,疑似造假,至于目的也顯而易見,他在故意作秀博取人們同情,以達到斂財更多的丑惡目的!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騙子變老了!
這番看似站不住腳的推論,卻在一瞬間引爆輿論,吳勛老人捐款事件評論瞬間朝著另一邊倒去,之前少數(shù)說風涼話的評論被網(wǎng)友頂上去,成為“神預言”“看清真相的人”。
畢竟人們都喜歡看高僧喝酒吃肉,喜歡看宮崎英高跌落神壇,喜歡看美女拉屎放屁,喜歡看慈善家變成騙子。
就像糞坑里扔下一塊石頭,會激起無數(shù)的穢物一齊迸濺出來,爆發(fā)出驚人的惡臭。網(wǎng)上的流向不知何時變成以討伐吳勛為政治正確。
有網(wǎng)友開始化身福爾摩斯質(zhì)疑這筆收入的合法性,吳勛的三百萬不可能是他的真實收入,一名即將退休的老教師為什么會有三百萬這么多?老教師都應該是貧窮清苦的,這筆錢他一輩子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攢出來,那么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又有知情人士透露,吳老師私德有虧,業(yè)務不精,課上不講多少內(nèi)容,私下開班有償補課,收禮,行賄,體罰,偏向優(yōu)等生,辱罵差生……反正人們對所有惡德教師的印象都跟游戲里的buff一樣疊在他身上。最初的“詐捐”也演變成用灰色收入買好名聲,據(jù)說他的實際財產(chǎn)比這筆捐款多兩倍有余。
這時又又又有知情人士透露,吳老師暗中還和學生有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突然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名自稱吳老師學生的女孩子,聲情并茂地訴說著,就好像她面前有一篇寫好的稿子一樣,女孩面對廣大網(wǎng)友控訴吳老師的“禽獸行徑”,盡管后來被人證實是造假污蔑,但人們只要不愿意看到的真相,很快就會自然而然地忽略和忘記。
又又又又有相關(guān)人士透露在“直呼內(nèi)行”平臺(簡稱“直呼”)爆料,有人利用吳勛做慈善洗錢,銷贓,他其實是被利用的,他也身不由己,他洗白了?
反正在這段時間里,隨便把電視調(diào)到哪個頻道,幾乎都是吳勛的那點事兒。新聞類節(jié)目中,主持人義正辭嚴地說要對他以及他背后的捐款利益鏈條進行徹徹底底的調(diào)查;談話類節(jié)目里那些紅口白牙,吃慣了海味山珍的嘴巴,不斷說出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蠢話;過了幾天,許多模仿他“捐款”的段子也從快抖等平臺雨后春筍般,配合著“哎喲我滴媽”和猴子嚎叫般的笑聲,讓網(wǎng)友調(diào)侃哂笑。
于是他又成了網(wǎng)友調(diào)侃的樂子,或者說網(wǎng)絡(luò)事件,無論結(jié)果好壞最后都會殊途同歸,以惡搞與樂子的形式被網(wǎng)絡(luò)記住。

反轉(zhuǎn),轉(zhuǎn)中轉(zhuǎn),轉(zhuǎn)中轉(zhuǎn)中轉(zhuǎn)……套娃式的輿論在瀏覽網(wǎng)頁的Z的敏感神經(jīng)之間反復橫跳,一連倆多月他都沒好好睡過一個整覺,夢里都是一群人圍著光屁股的他嘲笑不止……他甚至連課都上不下去,每每聽到有學生聽課時竊竊私語,掩嘴偷笑,都以為是在議論自己,進而對學生產(chǎn)生毫無理由的呵罵,乃至動手……
領(lǐng)導也找他約談了好幾次,最后給他的處理結(jié)果是:不能繼續(xù)上課,家長聯(lián)名反對他,干脆去食堂幫忙干點什么得了。
然而因為他負責食堂午飯的豆角沒有炒熟,Z和某個遼北地區(qū)著名狠人一樣,徹底失業(yè)了。
但Z依舊不在乎這些,反正自己有三百萬的存款,就算一輩子不干活也能滋潤地生活,只是現(xiàn)在的他覺得這樣的自己,活得莫名憋氣。
“我真的捐了……我用我買彩票得來的錢捐了三百萬給希望工程!我是好心的!”
這話,Z只能在心里喊出,就連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家里,也不敢把這件事喊得太大聲,誰知道墻會不會透風,鄰居會不會聽見。
時間一長,這事爛在他的肚子里,Z抑郁了。
某天,吃完一大把名字十分復雜的藥片,他打算再看看電視,忽然發(fā)現(xiàn)今天是本年度的感動中國頒獎的日子,而他……或者他捏造出的那個名字,吳勛就在名單之中。
Z已然不再驚訝,短短幾個月間他已經(jīng)看到太多光怪陸離的展開,只是他奇怪為什么沒人來找他……對了,他是Z,捐款的是吳勛,不找他就對了。同時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希望。
既然能上感動中國,說明不知又是哪邊的輿論再度反轉(zhuǎn),吳勛又又又又又洗白了,就像主持人正在誦讀的頒獎詞一樣:
“他堅韌,度過幾十個春秋;他純真,在教育一線矢志不渝。經(jīng)歷大浪淘洗,洗去人們的不解,遍歷人間冷暖,粉筆書寫的卻是老驥伏櫪的壯心?!?/p>
吳老師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
Z似乎已經(jīng)預料到她的下一句話,因為不管怎么說他們也不可能找到吳勛親自來到頒獎現(xiàn)場——
“接下來就讓我們有請吳勛,吳老師!”
掌聲過后,舞臺那邊走出一名他并不認識的老人。Z驚訝地蹲在電視機前,幾乎要把臉貼上去似的瞪著屏幕,確切說是屏幕里的那個人。
老人滿頭銀發(fā),一身西裝筆挺,看起來精神矍鑠,笑吟吟走上臺前,一舉手一投足都如同事先被演練好了一樣的。
“他……是誰???”
Z呆住了。面對著老人的侃侃而談:
“慈善,不是一時而是一生,我和我的吳勛基金會將把這件事當做畢生的事業(yè)去做,歡迎大家和我們一起……”
“不對!那是我!是我!我就是吳勛!不,我是Z……不對!我是吳勛!”
他抱著電視機拼命哭喊著,用頭努力擠進去,好像這樣就能讓他進入里面的那個世界,澄清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
忽然,電視被他不知怎么涌現(xiàn)出來的怪力舉起,又隨著他的后仰摔到地上,液晶屏幕摔了個粉碎,只有聲音還從喇叭里傳出:
“我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這次病治好以后我會繼續(xù)保持年輕心態(tài),文捐兩開花,弘揚正能量,希望大家持續(xù)關(guān)注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電影《敢問師在何方》,我也會出演哦!”
電視碎了,但他仿佛還能在腦海里看到一個欺世盜名,冒名頂替他慈善義舉,偷走他一切的老東西,或者是他身后的那些人,正在陰森森地獰笑,看向觀眾,也看向正看著他們的自己。
? ? ? ? ? ? ? ?? 那不是他!那也不是我!
“那是我……是我……錢是我捐的……是我……我承認,是我……”
Z躺在地上,哭著自言自語,沒有抽泣,只是兩眼發(fā)直看著天花板。
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之后又過去幾年,瘋瘋癲癲的幾年,Z終于死了。
Z死后,他的家人發(fā)現(xiàn)Z銀行里還有一筆錢,那是以他的收入無論如何都攢不出來的巨款,他們不知道這筆錢是什么來路,更不知道這筆錢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Z居住的單身公寓客廳桌上,一堆彩票的中央,家人們發(fā)現(xiàn)了Z的遺囑,里面只有一句話:
把我存款中的錢全部捐給希望工程,不要匿名,也不要寫別人的名字,就寫我的名字,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