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解說詞大賞 第一季第9集 佛變


建康城的皇宮旁,矗立著一座雄偉挺拔的寺院,名為同泰寺。寺廟對著皇宮的方向開了一道門,名為大通門。
公元527年三月初八清晨,鐘聲回蕩在皇宮和寺院之間。上朝的時候到了,大臣們像往常一樣,準備奏議國事。64歲的蕭衍卻突然脫下朝服,換上事先準備好的僧服。
在初春的薄霧中,他跨步穿過大通門,走進了同泰寺。面對錯愕不已的百官和僧眾,蕭衍一臉肅穆地說道:此刻,我的身份不再是皇帝了,我是一名僧人。
生在帝王家,總要比尋常人經(jīng)歷更多的沉浮滄桑。
作為皇室成員,蘭陵蕭氏貴族公子蕭衍本是個博學(xué)多才的文化人。他年輕時,因為文采出眾,與著名才子沈約、謝眺等人并稱“竟陵八友”,名重一時。
有人形容他,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并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幾乎無所不通。
在聲色瑰麗的南朝,琴棋書畫詩酒花的日子似乎沒有盡頭,但更為遠大的前程已經(jīng)在等待他的出場。
蕭衍的祖上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那個著名典故的主角——蕭何,聲名顯赫的漢朝開國宰相。帶著先祖的威名和血脈傳承,他很快走向仕途。
此時蕭衍正值而立之年,氣宇軒昂,躊躇滿志。在朝中,他參與了幾次重大的謀劃設(shè)計,得到夸贊賞識,權(quán)位不斷高升。
不久,北魏皇帝拓跋宏帶兵南征,他獻上奇策,大破魏軍。文武全才的蕭衍,被視為國家棟梁。
歷經(jīng)百余年的戰(zhàn)亂后,中國南北雙方的對峙暫時還看不到結(jié)束的時間表。
北魏政權(quán)一統(tǒng)北方半個多世紀,多次試圖南征而未果。在南方,蕭氏建立的齊已經(jīng)取代了南朝的第一個政權(quán)劉宋。蕭衍,就是南齊的皇室宗親。
身處變幻莫測的大時代,最不缺少的,可能就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機會,主動地,或者被動的。
南齊的平靜日子并不長。齊明帝蕭鸞瘋狂屠殺蕭氏宗室,東昏侯蕭寶卷更是疑心過重,幾乎將朝內(nèi)大臣全部處死殆盡,時任雍州刺史的蕭衍也出現(xiàn)在獵殺名單之中。
消息傳來,蕭衍果斷起兵。從肆意縱情的文學(xué)才子,到王朝血雨中的隱忍權(quán)謀,一片廝殺博弈之后,信使快馬飛奔而至,南齊最后一個皇帝的禪讓詔書送到蕭衍手里。
這意味著,公元479年才立國的南齊,只存在了23年,就要改朝換代了。
公元502年四月,建康城旌旗浩蕩,鼓角悠揚,蕭衍成功登上帝位,創(chuàng)立梁朝,史稱南梁。
成為皇帝的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依然還是緊張的。親眼目睹前朝亡國的這位新帝,格外懂得權(quán)力的翻云覆雨和轉(zhuǎn)瞬即逝。
眼前的這個爛攤子該怎么收拾?怎樣才能讓王朝避免短命的結(jié)局?南方需要一個新秩序,這片富足之地需要一個新權(quán)威。
蕭衍吸取南齊滅亡的教訓(xùn),勤于政務(wù)。不分春夏秋冬,他總是五更天起床,批閱公文奏章,在冬天把手都凍裂了。
作為一個皇帝,蕭衍的節(jié)儉也是出了名的。他不講究吃穿,衣服可以是洗過好幾回的,一頂帽子戴三年,一條被子蓋兩年,吃的也多是蔬菜和豆類,而且每天只吃一頓飯,太忙的時候就喝點粥充饑。
蕭衍很快從一個自由爛漫的文人,變成一個勤勉自律的皇帝,他要操心的事很多。
為了廣泛納諫,他下令在宮廷門前設(shè)立兩個盒子,當時叫作函。一個是謗木函,一個是肺石函。
普通百姓想要給國家提什么批評或者建議,都可以往謗木函里投書陳情。功臣和賢才如果沒有因公受到獎賞提拔,都可以往肺石函里投書申訴。
蕭衍登基后,國家運行勢頭向好。但有一件大事,讓他心中郁結(jié),卻一時找不到辦法。
南朝皇族缺乏家教門風(fēng),既不懂高雅情志,也不懂仁義孝道,只知道放縱胡鬧的快活享受,宮廷里充滿暴戾之氣,動輒兵戈相見,故而史家評論,“宋齊多荒主”。
時衰世亂,不僅皇家道德舉止失范,整個社會也人心頹喪。蕭衍感到,這才是對他執(zhí)政的最大考驗。
蕭衍內(nèi)心是焦慮的。什么樣的思想,才能撥開層層迷霧,如陽光一般照進人們心中?
蕭衍本人與道教的淵源極為深厚。他與當時最著名的道教宗師陶弘景來往深厚,新王朝的名號“梁”就是陶弘景提出的。每逢吉兇、征討等大事,蕭衍都要派人去陶弘景那里咨詢,時人稱其為“山中宰相”。
但蕭衍認為,道教并不適合作為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它更像是一種自我的修煉。道家成仙得道的理想,只適合于極少數(shù)的個人,并不利于國家統(tǒng)治,對于普通大眾也缺乏足夠的吸引力。
與道家有密切關(guān)系的玄學(xué),在魏晉曾風(fēng)靡一時,但隨著東晉的士族勢力被南朝的軍人政治瓦解,玄學(xué)也一同失去了土壤。
蕭衍的另一個選擇就是儒家。他出身世家,飽讀詩書,自立國以來,一直在推行儒家倫理。他下令成立了國子學(xué),要求皇子和皇族宗室都前去受業(yè)。
他還御駕親臨,舉行祭拜孔子的儀式,親自講授儒家經(jīng)典,并將自己編撰的《孔子正言》《五經(jīng)講疏》等著作作為國子學(xué)的輔導(dǎo)教材。
同時,蕭衍將禮儀與國家制度結(jié)合起來,抽調(diào)飽學(xué)之士組成制禮班子,歷時11年,制定了超過八千條的“五禮”體系,涵蓋了國家、社會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漢代通過獨尊儒術(shù),政通人和,光芒萬丈。蕭衍希望,這也能為自己的王朝注入精神力量。但是,東漢后期,儒學(xué)快速衰落,成為被嘲笑和反叛的腐朽對象。
此后經(jīng)歷300年動蕩,蕭衍面對的儒生,早已不是原來的儒生了,沒有了先秦時期昂揚勃發(fā)的氣象,也沒有了漢朝盛世中以天下為己任的風(fēng)范。
在蕭衍看來,這樣的儒家也難以支撐一個國家的精神世界。那么,還有第三種選擇嗎?
——佛教。
公元前六世紀至公元前五世紀,生活在古印度的喬達摩·悉達多創(chuàng)立佛教,人們尊稱他為釋迦牟尼。
佛教希望教徒能按照釋迦牟尼的修行之道,重視心靈和道德的覺悟,超越生死無常的煩惱,最終獲得解脫。
后世研究表明,最晚不晚于東漢初年,佛教從不同的路徑傳入中國,這是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的一樁大事。
當中原王朝一統(tǒng)天下的帝國時代黯然結(jié)束后,陷入迷茫與恐懼的人們迫切需要精神安慰。隨著佛經(jīng)翻譯日益發(fā)達,中國本土高僧積極講傳,魏晉以后,佛教開始大規(guī)模傳播。
到了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普遍空虛,佛教廣為流行,既成為上層社會的寄托,也成為普通大眾的慰藉。
蕭衍自幼信佛,曾傾注大量精力研究佛學(xué),他的小名“練兒”就取自佛經(jīng)。靈光乍現(xiàn),他決定全面采用來自遙遠異邦的思想,解決中國的問題和困局。
在蕭衍登基整整兩年后的佛祖誕辰日,他下了一道《舍事道法詔》。
他向全國臣民公開宣布,他,蕭衍,大梁皇帝,在菩薩面前發(fā)愿,決定迷途知返,皈依佛門,并將帶領(lǐng)全體民眾一道脫離欲望的苦海,獲得人間太平。
蕭衍正式宣布,將佛教定為國教。他希望用佛教的悲憫,來蕩滌整個南朝彌漫的戾氣。
《舍事道法詔》,蕭衍簽署的這份詔書,意味著國家意志。信奉佛教,將不再是一種個人選擇。
但只是下了詔令,還遠遠不夠。佛教的教義本身是脫離世俗和皇權(quán)的,而蕭衍需要一個既適應(yīng)皇權(quán)統(tǒng)治、又便于向民眾推廣的佛教。
蕭衍冥思苦想,如何在形式和精神內(nèi)涵上對佛教進行改造。他決定從日常生活入手,于是,他把改造佛教的第一步放在了飲食上。
梁朝立國11年后,一道旨令突然從皇宮傳出,要求從今以后,僧尼們不能再吃肉,只能吃素食。這讓僧人們迷惑不解,迅速有人站出來反對。
在一片沸沸揚揚的喧嘩爭議中,早有準備的蕭衍連續(xù)拋出了他寫好的四篇《斷酒肉文》,宣揚自己的素食主張。
他提出,佛經(jīng)提倡慈悲為懷,就應(yīng)該不吃任何肉食,這樣才能不墮入地獄。而僧眾卻認為,戒律中,“無有斷酒肉法及懺悔食肉法”,因此大家不愿執(zhí)行“禁斷酒肉”的詔令。
蕭衍熟諳佛經(jīng),他立即引用《大般涅槃經(jīng)》中“不得食一切肉”的經(jīng)文進行反駁。但蕭衍的理論并未讓僧侶們信服,認為他將佛教的教義變成了戒律。
佛教傳入中國后,一直在不斷本土化,以適配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而這一次它面對的,是治國的需要。
激烈辯論后,仍然沒有結(jié)論,蕭衍使出了最后的手段,那就是他手中的皇權(quán)。從即日起,不得再飲酒食肉,否則,將依照國法治罪。
從此,佛教史上出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漢傳佛教徒不吃肉、只吃素,祭祀活動也改為素祭。
古代天子祭祀時,講究宰殺牛、羊、豬,三牲全備,稱為“太牢”,這在《詩經(jīng)》《禮記》等典籍中都有記載。蕭衍決定,讓神明祖先們改變習(xí)慣,用水果、菜蔬、面食替代。
不可挑戰(zhàn)的皇權(quán),繼續(xù)成為蕭衍強力推行佛教改革的利器。甚至在平日里,蕭衍還命太醫(yī)不得以蟲、畜入藥,織錦不許加入鳥獸之形,以防破碎后引起內(nèi)心的傷感。
這種慈悲觀,不僅是對印度佛教教義的重大發(fā)展,而且與儒家的仁德觀念結(jié)合,極具中國特色。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切實融合,使佛教這一外來文化在中國逐漸浸潤人心。
蕭衍的改造行動遠沒結(jié)束。一個以蕭衍為中心的建康教團逐漸形成,其中既有得道高僧,也有皇室成員和社會名流。討論的話題涉及佛教義理和管理,還有國家的重大決策,相當于是以佛教為基礎(chǔ)的政治顧問。
公元519年,經(jīng)過七年時間反復(fù)討論,《出要律儀》《在家受菩薩戒》等戒律陸續(xù)推出。
在蕭衍看來,這些戒律和“五禮”制度一樣,都是國家治理的工具?!拔宥Y”規(guī)范人的社會行為,戒律規(guī)范人的個體心靈。
從此,僧侶和信眾被賦予全面的標準和要求,從家僧制度、僧官體制到各種儀式和行為,甚至內(nèi)心世界。
佛門清規(guī)逐漸定型,包括素食、僧服、獨身等等。佛教在中國擁有了一整套可操作的制度和模式。
原本,印度佛教獨立于世俗世界之外,無需敬畏家人和政治。經(jīng)過蕭衍的調(diào)整后,仁義孝道和忠君愛國成為中國佛教的特點。佛教徒同樣尊敬父母,中國還漸漸出現(xiàn)了“護國寺”這樣的寺院,宣傳愛國主張。
就這樣,來自印度的佛教,經(jīng)過蕭衍的皇權(quán)意志,自上而下推廣,終于實現(xiàn)了中國化的系統(tǒng)更新。不過,蕭衍并不滿足于此。
他身體力行,做得十分徹底。他正式受菩薩戒,取法名“冠達”,帶頭遵守佛教一切戒律。蕭衍真的做到了,從此他有了一個新的稱呼——菩薩皇帝。
顯然,他希望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的政教領(lǐng)袖和模范,不僅是一個象征權(quán)力的帝王,更是百姓愛戴的偶像。
由于蕭衍的大力推動,崇佛、信佛之風(fēng)在整個南朝彌散開來。建造的寺廟很快就接近了三千座,僅在建康就有五百多座;僧侶超過十萬,幾乎每十人中,就有一名僧人。
多年以后,唐代詩人杜牧這樣寫道: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為了讓外來的佛教與中國本土的道家、儒家都能為治國所用,蕭衍提出了“三教同源說”,特別是以儒學(xué)作為自身佛理的立論基點,為佛教的中國化做了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闡釋。
這為日后的儒、釋、道三教合流奠定了基礎(chǔ),豐富了中國文化的多樣性。
蕭衍的重視和投入,使得南梁的文化發(fā)展到了整個南北朝時期的巔峰。他年輕時的文友沈約創(chuàng)立的“四聲八病說”,如同給優(yōu)美的漢語譜曲,為唐詩的絢爛綻放開辟了道路。
大批詩人、文學(xué)家和《昭明文選》《文心雕龍》《詩品》等著作的涌現(xiàn),塑造了中國人的文藝觀,光耀千秋。
蕭衍執(zhí)政最繁榮的時候,南梁總?cè)丝谶_到2100萬,建康城就有140萬。秦淮河邊市場云集,整個長江下游的商業(yè)活動風(fēng)生水起,一片興盛。
建康城,和同一時期的羅馬城,被后人并稱世界古典文明兩大中心?!赌鲜贰穼懙?,自江左以來,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獨美于茲。
此時的梁朝,進入南朝歷史上最強盛的時代,在與北魏的數(shù)次戰(zhàn)爭中,梁軍甚至一度占領(lǐng)洛陽,在與北方的比拼中,樹立起無可辯駁的正統(tǒng)地位。
后人曾這樣形容梁朝:在陰雨連綿的南北朝時期,猶如乍晴的朗朗天空。
然而,乍晴的朗朗天空下,總有隱秘的角落在醞釀下一個危機。
蕭衍執(zhí)政以來,對皇族一直非常寬縱,這埋下了繁華盛景衰敗的禍根。皇室成員不僅沒有成為蕭衍的肱骨之臣,助他一臂之力,還接二連三地背叛了他。
他的六弟私通永興公主,也就是他的女兒,謀逆篡位,并試圖在蕭衍齋戒時刺殺他。事情敗露后,永興公主無顏再見父親,自盡身亡,蕭衍卻依然不忍心責罰自己的六弟。
家庭悲劇接連發(fā)生,次子蕭綜是蕭衍與前朝東昏侯蕭寶卷的妃子所生,實際并非他的親生兒子,但蕭衍依然對蕭綜寵愛有加。
蕭綜成年后,從母親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卻從此疏遠蕭衍。后來更在梁魏交戰(zhàn)時投奔北魏,改了名字,表示要為東昏侯服喪,最終客死異鄉(xiāng)。
所有這些,似乎都在嘲笑他為使人心向善所做的努力。
蕭衍最終原諒了弟弟和兒子,但他的內(nèi)心已然萬分虛空。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在佛門,他才能找到一塊容身之地了。
于是,在公元527年三月初八的這個清晨,他選擇遁入空門。
接下來的四天時間里,蕭衍住在一間普通的僧人房間,睡在硬板小床上,用土碗吃飯。每到晨鐘暮鼓,他都虔誠地做功課、念經(jīng)文,甚至還和寺廟僧人一道打掃佛殿。
四天之后,同泰寺內(nèi)跪滿了文武大臣。他們堅稱,國不可一日無君,希望皇帝能以國家為念,繼續(xù)操勞國事。
一整天過去了,夕陽西垂,蕭衍終于同意了大臣們的請求,但條件是,國家得拿出十億錢將他贖回。
很快,贖金盡數(shù)送達。得到主持允許后,蕭衍重新成為皇帝。返回建康皇宮后,蕭衍宣布大赦天下,并改年號為大通。
后來,這樣的場景又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是公元529年、546年和548年。蕭衍出家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最后一次出家時,長達37天。
身在佛門的日子,他堅持獨對青燈,虔誠禮佛。四更天就起床念早課,每天只吃一餐,而且都是簡單的菜蔬。最后,都是以國庫出資十億錢的代價將他贖回。
公元547年,蕭衍最后一次舍身同泰寺。在寺院里,他親眼看到一次雷擊,瞬間摧毀了他精心建造的九層寶塔。
蕭衍震驚不已,面對殘毀的寶塔,他苦苦思索著上天的旨意,思索著自己作為一個帝王和一個信徒的是非功過。
傳說,蕭衍曾見過印度高僧菩提達摩。達摩渡海東來,到達南中國,蕭衍和達摩之間有過一場對話。
蕭衍問達摩:我自登基以來,建寺、度人、寫經(jīng)、造像,不可勝數(shù),這有何功德?達摩回答:并無功德。
這句回答對蕭衍來說十分殘酷,他自認為做了那么多佛事,應(yīng)該已積累了極大的功德。他心中失望,接著又問:為什么并無功德?
達摩回答: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好比人的影子,看起來像是有,其實并非真的有。
蕭衍再問:那究竟如何才是真功德?達摩回答:清凈智慧,圓融無礙,本體空寂,無法可尋。功德,絕不是世間的有為之法所能求到的。
蕭衍向達摩三問功德,卻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夸贊。他心有不甘,換了一個話題,問道:那什么才是圣人所求的最高義諦呢?達摩回答:世間空空蕩蕩,哪有什么圣人?
蕭衍追問:那對著我而坐的人是誰呢?達摩說:不認識。兩人話不投機,達摩起身離去。
蕭衍博學(xué)多識,達摩的話中之意并不難領(lǐng)悟。刻意而為,并無功德;無功利心,才有功德。
醒悟過來的蕭衍想去追回達摩,達摩此時已走到長江邊。傳說中,他回頭看到有人追來,隨手就折了一只蘆葦丟在江中,腳踏蘆葦渡江,飄然而去。
蕭衍過于癡迷佛教,正在導(dǎo)致他未曾料到的后果。他本想用佛教來凝聚國家和人心,結(jié)果卻越來越背離他的初衷。
一次朝會上,大臣郭祖深抬著棺材上朝。他指出,大量土地已被寺廟所占,耗資巨大,而且不納稅。許多人為了逃避賦稅,而不是因為信仰,不斷涌入寺廟之中,眾多僧侶依靠剝削他們?yōu)樯B(yǎng)尊處優(yōu)。加上皇帝寬仁泛濫,官員貪腐嚴重,日益殘暴。
蕭衍十分生氣,他咄咄逼人地要求朝臣們指認,具體是誰貪污殘暴,并稱自己的節(jié)儉已經(jīng)到了極致,從沒有浪費國庫錢財。
面對蕭衍的怒氣,又有大臣上奏,皇帝的節(jié)儉只是小善,而整個王朝貪污成風(fēng),百姓生活悲苦不堪。如果放任下去,土地和戶口大幅減少,國家十分危險。
蕭衍用最高權(quán)力重建了社會的思想意識,給梁朝帶來足以自豪的文化和經(jīng)濟成就。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克勤克儉只換來貴胄們的奢靡,他縱容式的仁慈只換來了貪婪與背棄。
這次朝會不歡而散。之后,蕭衍聽到的批評聲越來越少。每當人們稱頌梁朝升平、嘲諷北朝沒落,蕭衍都倍感舒心。但是,國家的災(zāi)難卻沒有和批評聲一起消滅。
公元534年,延續(xù)了150年的北魏政權(quán)分裂為東西兩半。北方的混亂中,東魏將領(lǐng)侯景迫不得已向南梁投誠。
蕭衍不顧大臣們的反對,收留了侯景。之后又迫于戰(zhàn)爭壓力,答應(yīng)把侯景交還給東魏。
侯景知道,一旦返回東魏,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他決定鋌而走險,帶著殘存的兵馬,轉(zhuǎn)身向建康發(fā)起攻擊。
公元549年的初夏,侯景攻破臺城。臺城,就是建康皇宮。
蕭衍已是86歲高齡了,他在皇位上已經(jīng)坐了近半個世紀。年輕時就棋藝精湛的他,不會不知道,一招走錯,滿盤皆輸。
但他似乎并不介意輸贏,也不介意到底是哪一招走錯了。參佛多年,他應(yīng)該早已勘破生死。
有史書記錄了一段傳聞。進入臺城后,侯景與蕭衍有過一番奇異的對話。
侯景彪悍好武,以殘忍狂傲出名。他從北方一路血戰(zhàn)南下,現(xiàn)在,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伸手可取。作為勝利者的侯景,依然被蕭衍的威嚴和平靜所震懾。
“你是哪里人,居然敢犯上作亂?”
“臣朔州人?!?/span>
“你的妻子兒女呢,還在北方嗎?”
“臣妻子兒女都被東魏所殺,只有一人投奔陛下?!?/span>
“你過江時有多少人?”
“千人。”
“攻城時呢?”
“十萬。”
“現(xiàn)在呢?”
“率土之濱,皆為臣所有?!?/span>
執(zhí)政47年的蕭衍,被侯景軟禁50天后,饑渴而死。臨死前,他希望能喝一口蜂蜜水,但沒能如愿。
蕭衍淡淡地發(fā)出一聲感嘆:自我得之,自我失之。這是他一生最后的了悟,得失無常,興衰有時。公元五四九年,蕭衍去世。
梁武帝蕭衍去世后,南朝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輝煌。南梁之后,佛教失去了主宰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可能性,但由蕭衍改造的佛教戒律一直延續(xù)至今。
據(jù)傳,菩提達摩一葦渡江后,一路西行,到了嵩山。他在此打坐修行,終日默然,面壁九年,開創(chuàng)了佛教的獨特一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宗。
禪宗實際成為了中國的本土佛教,后世的唐詩、宋詞、元曲、山水畫,處處可見禪宗的影子。它不僅影響了中國,也影響了整個東亞地區(qū)。
佛教進入中國,帶來了一種新的思維。而經(jīng)過不斷改造的佛教,成為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據(jù)說,后來有人在西域蔥嶺見到了完成中土傳法、正在西歸印度的達摩。
與包容的中國文化相結(jié)合后,外來文化的傳入才能落地生根,并煥發(fā)出新的光彩。佛法西來,完整地詮釋了這個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