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高考
從二〇〇六年開始,我在北京考學,要考取一個跟電影有關(guān)的學校。電影專業(yè)的考試需要先拿到學校的專業(yè)合格證,然后參加高考,兩邊通過后可以上學。父母滿懷希望地鼓勵我,為我準備了一個結(jié)構(gòu)復雜的行李包,并塞了一大沓錢在羽絨服的暗兜里,囑咐我小心火車上攜帶刀片的人。但攜帶刀片怎么看得出來呢。 第一年,我拿到全國最好的藝術(shù)大學考試合格證,整個人意氣風發(fā),身上有微光,見誰都是面若桃李,嘴角含笑。只需達到本省本一分數(shù)線的百分之八十,我就將去那所如同傳說一般的學校讀書。我將離開百分之五的骯臟青少年,回到大隊伍的前列。 然后在夏季,高考分數(shù)下來,全省參加高考的人數(shù)前所未有地達到了六十四萬,本一線水漲船高,于是我被刷了下來。 但沒關(guān)系,我有才華,還年輕,身強體壯,還可以再考一年。這樣告知父母之后,我輕車熟路地開始了第二次考學。 我開始籌備第二年的考試,每日閱覽盜版DVD。家里住在一樓,父親會在下午去院子里鏟狗屎。在重重壓力下,百分之七十五的青少年都需要毛片,我卻在閱覽時被窗戶后面鏟狗屎的父親看到,于是他給我學電影下了一個定義,就是閑散在家里以看電影的名義看毛片,他從此不再支持我,每次我從房間出來都含義復雜地看著我。 但母親仍鼓勵我。秋天,我再次去北京準備考試。母親在大衣的暗兜里給我塞了厚厚一沓錢,囑咐我小心火車上攜帶刀片的人,我說現(xiàn)在京廣線已經(jīng)不是綠皮火車了,沒有帶刀片的人了。我?guī)е粋€空蕩蕩的結(jié)構(gòu)復雜的行李包來到北京的地下室。 二〇一〇年,本省的高考人數(shù)再創(chuàng)新高,我重新回到了谷底。 四年里我一次次計算著自己的位置,本一線四萬八千人,是八十萬的百分之五點一,本二線十三萬九千人則是百分之十四點九。落榜,則再次回到高三,二〇〇七年與我一同高考的人,如今大多已步入社會,開始計算自己的工資收入在社會人口中的百分比,少數(shù)人讀研,一部分人生子。 第五年,父親已經(jīng)與我徹底決裂,母親在與他終日的吵架中為我奪來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這次落榜,父親就用他的路數(shù)送我去環(huán)衛(wèi)站開車,在我看來,若此事發(fā)生,我將終生成為那最后的百分之五。 我將身著制服,坐在環(huán)衛(wèi)車上,在破敗不堪的馬路上,大口向外吐痰。 這圖景沖擊太大,以至我在考試期間竟開始脫發(fā)和失眠。佝僂著背,頂著一頭稀疏的亂毛,我考出了這幾年來最差的成績。 在父親“早知如此”的眼神里,我看到幾年前他在后院鏟狗屎的那個下午,他只是失落地看著窗戶。而母親自一年前就鮮少說話,在我窮途末路時,她拿來一本小冊子,讓我去讀上面宣傳的野雞大學。 我看也不看,說自己寧可去環(huán)衛(wèi)站開車。 她就背對著我,我看到她顫抖的雙肩和鬢間白發(fā),就接過了冊子。 “即使在那樣的學校中,我也會直搗黃龍的!”離家之前,我背起自二〇〇六年考學就一直在使用的行李包,對母親說。 說罷,二〇〇六年至今,我第一次哭了起來。那所學校的名字以黑體豎直排列在宣傳冊封面左側(cè),竭力顯得不那么捉襟見肘。 ——胡遷《大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