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基因啟動,他們突然無法看見任何人類(中)| 科幻小說

本周一至周三,帶來中篇科幻小說《于是人們悄無聲息地消失》連載:
醫(yī)生菅野弘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病例:患者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假如一個人無法看到其他人,她將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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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凱驊 | 中學開始看科幻,長期科幻愛好者。喜歡寫腦洞類、反映社會現(xiàn)實類的故事。晨星獎、三體官方小說大賽、知乎長篇賽和網(wǎng)易元氣故事獲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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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們悄無聲息地消失(中)
全文約7200字,預計閱讀時間14分鐘
出事的地方是個公園小湖,湖面波光粼粼,看上去很清涼的樣子。菅野弘特意經(jīng)過那里看了一下。他猜想,她一定是被這樣的景色打動了,想下去游泳來著……
但是她忘記了,她看不見人,不意味著四周沒有形形色色的游人。
說到被警方拘留這件事,最后怎么會驚動到菅野弘這個醫(yī)生這里呢?似乎從側(cè)面證明了一件事:她沒有別的家人朋友。
來到警局,當聽說菅野弘是醫(yī)生后,警察認真地問道:“她是瘋子嗎?”
“她并沒有瘋?!陛岩昂牖卮鸬馈?/p>
“如果腦袋正常,那可是犯了有傷風化罪哦,”警察說道,“瘋子反而倒是無罪的?!?/p>
菅野弘把她的病情告訴了警察,那些警察哈哈大笑起來?!拔?,這個女人被關進來以后,我們多次派人去問話,她一句都不回答。這是在藐視執(zhí)法機關。我們都認為她一定是精神方面有問題?!?/p>
一種隱約的刺痛感涌上了菅野弘的心頭。
現(xiàn)在情況是,如果醫(yī)生證明她是個瘋子,那么她做過的一切都可以不再計較。但如果她是正常人,則面臨有傷風化和藐視警方這兩項處罰。是讓她脫罪呢,還是堅持菅野弘剛才的說法?
“她沒有瘋,如果她確實觸犯了某種法律,請按規(guī)矩來辦吧?!陛岩昂胝降亟o予警方回復。
雖然這會讓井上明美付出一些代價,但菅野弘認為,真正的尊嚴是告訴世人,孤獨病病人不是瘋子。他認為這非常重要。
菅野弘執(zhí)意要送井上明美回家。但她執(zhí)意婉拒。兩人雖然面對著面,卻無法交談,不得已各自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來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她又一次堅持讓菅野弘馬上離開,兩人又推搡了一會。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菅野弘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媽媽。當初她為了與菅野弘進行最簡單的溝通,所耗費的力氣恐怕比這個大得多,當年的熊孩子可比井上明美難對付多了。
最終,當他進入井上明美的家時,菅野弘吃了一驚。他明白了為什么剛才在樓下,她要花費四十幾分鐘來拒絕他上樓。她一定是不愿意讓家里的情形暴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
家里堆滿了各種盒子,而且一定很久沒有扔過垃圾了。
大大小小的紙盒、各類用過沒用過的東西堆滿了房間,從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在所有的盒子之間,只有非常狹小的一條空隙,可以讓人從當中走過去。
那些堆積如山的雜物,有不少是網(wǎng)上購物買來的東西,一半以上都沒有拆開,似乎她只是不停地在購買,一件商品只要被買下之后,她便立刻失去了興趣。另外一邊則堆著不計其數(shù)的衣物和鞋子,還有一座垃圾山,垃圾都用塑料袋套著,成堆成堆的,搖搖欲墜。
菅野弘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病可能比菅野弘想象的開始得更早,持續(xù)的時間更長。如果不盡快恢復與人的交往與溝通能力,后果會非常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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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人類莫名其妙地消失嗎?這是很常見的?!碧厥馇鍜邌T橫尾這么說道。
菅野弘有些吃驚,“很常見?”
“我們處理的死者,99%都是這樣的情形。”橫尾說道,“一些人,從整個世界上消失了,不與任何人聯(lián)系,當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腐爛在公寓里。”
“你說的是孤獨死,是吧?”
“很多的孤獨死者,在死前遭受長期的病痛,有些人在房間里爬來爬去,疼得不行,也不去醫(yī)院,也沒有呼叫任何幫助,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菅野弘看著對方。
“這些人的世界里,早就沒有別的人了,他們無人可求啊?!睓M尾感慨地說道。
菅野弘有點搞不清,對方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這樣的情況,多嗎?”菅野弘問道。
“每年有數(shù)萬起吧?!睓M尾說,“數(shù)量一直在攀升,每個人的死法、病因各有不同。我本人處理過起碼幾百件吧,在我看來,他們的處境都是高度一致的?!?/p>
“幾萬件?有這么多嗎?”菅野弘震驚了,“怎么從未聽說過?”
“因為他們從世界上消失了啊。”
這可是大大地超出了菅野弘的意料。菅野弘本來是抱著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找到特殊清掃公司的,純粹是因為主任要求菅野弘排查“病毒說”。
特殊清掃公司,專門負責清掃那些非常骯臟、沒有人愿意處理的房子。這家公司剛剛接到一個業(yè)務,一位男子死在出租公寓中,男子生前出現(xiàn)過和井上明美非常相似的癥狀。
菅野弘試圖獲得一些死者的組織樣本,于是聯(lián)系上了這家清掃公司。與處理該清掃的橫尾只是交談了幾分鐘之后,他就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有類似病癥的人,其實都是不會尋求醫(yī)療幫助的?!?/p>
菅野弘呆若木雞,這是多么顯而易見的事情!如果一個人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他怎么可能還去看病呢?這就是醫(yī)學界根本就不知道這種疾病存在的原因。
橫尾說,最忙的時候,他每天都要處理三到四個孤獨死的兇宅,在最熱的夏天往往是最辛苦的時候。
“首先,一個人的視野里,所有的人消失了,當然也包括親戚朋友什么的。當視野里所有的人都消失后,他會做出的下意識反應,就是縮小自己的行為圈子和活動范圍。他的生活會簡化到每天只出門一次,只在自己熟悉的店里購物,甚至有人會連購買食物也不出門,只讓送貨員把東西放在門口?!睓M尾說道。
“因為他們看不到別人,干脆就免去了一切交流。但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最終他自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久而久之,人們忘記了他的存在,可能會過好幾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他們養(yǎng)成了不向任何人發(fā)出求救信號的習慣,直到他們老了,病得很重了,這一點也仍然不會改變,……”
橫尾正在處理的這個案例,死者叫吉川大介。吉川大介視野里的人類已經(jīng)消失十年以上了。他很久以前就放棄了出門。
由于政府強制要求垃圾分類,而分類規(guī)則十分的復雜,吉川大介根本搞不清這些分類規(guī)則,也沒有人能與他解釋清楚。就扔垃圾的問題,他與大樓管理員產(chǎn)生了數(shù)次的沖突。吉川大介雖然看不見別人,但別人對他發(fā)起的攻擊和謾罵還是能夠感覺到的。后來他就根本不扔垃圾了,十多年來,他都沒有扔過垃圾。
而且由于吉川大介看不見人,所以他的舉止經(jīng)常顯得很怪異,曾經(jīng)嚇到過女學生和小孩,也導致了警方和鄰居們對他的嚴厲警告,在那之后,吉川大介就連出門也不大出了。
就這樣,吉川大介漸漸地從這個社會里消失了。就連周圍的居民,也看不見他。他把垃圾和怪異的行為都鎖在門里了。
安寧的日子過了好些年。當他再度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的惡臭讓鄰居無法忍受,報了警。當警方找到發(fā)出臭氣的房間后,居民們突然想起來,啊,大樓里竟然還有這樣一個人啊。
吉川大介留下的存款不足以支付“特殊清掃”公司的費用,警方查到了吉川大介是有一個弟弟的,但對方已經(jīng)完全忘記還有一個哥哥了。
對于一百萬日元特殊清掃費用,弟弟拒絕支付。“突然有個人跑來告訴你,有個跟你毫無關系的人死了,但是你要支付一大筆費用,你會怎么想?”
盡管費用問題還在繼續(xù)扯皮,但是清潔工作卻必須馬上進行,因為惡臭導致民怨沸騰。橫尾接受了這個工作。
進入吉川大介的家,完全沒有地方可站,垃圾有一米多高,橫尾只能從垃圾上爬進去。爬進里屋后,橫尾看見的是一灘黑色的人形污跡,那是吉川大介死掉的地方,他腐爛在那里,那個位置軟軟的,凹陷下去。
“你一定以為,像這種腦子不正常的人,他們的精神世界肯定是很貧乏的……”橫尾說道。
菅野弘打斷他,“他們不是腦子不正常,他們是心智正常的,……”
“明白了?!睓M尾回答說。
在那個黑色污跡的四周,橫尾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書籍,有詩歌,有藝術書,有很多的唱片,游戲光碟,電影,漫畫……吉川大介的精神生活其實相當?shù)呢S富。他的世界里可能只有自己一個人,但他過的倒是不寂寞。
橫尾花了幾天時間,把他房間里所有的垃圾運出去,共重量達到七噸。那些垃圾里,有許許多多止痛片的空藥瓶,還有很多的塑料袋,裝著用過的成人紙尿褲。這說明吉川大介忍受病痛很久了,早已經(jīng)到了無法自理的地步,但就算這樣,他也從來沒有發(fā)出呼救聲。
就算他要呼救,空蕩蕩的世界里,向誰呼救呢?
橫尾講述那些惡臭到極點,裝滿屎尿的塑料袋,在一個房間里被存放了多年,氨氣熏得眼睛都睜不開……要把地板一層一層地刨掉,一直刨到最下層,用力地刮,才能把腐爛的尸液清理干凈……菅野弘實在聽不下去了。
“冒昧地問一句……”菅野弘向橫尾說,“你剛才說一年要處理幾百起這樣的工作……我不是很理解,為什么會愿意干這樣的工作?”
“這倒真的沒想過呢,”橫尾沉思了一下,“我覺得非做這個工作不可?!?/p>
菅野弘本以為他要說一些奉獻社會這樣的高調(diào)子,沒想到他接下去說:“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就是自己的死亡方式也會是這樣收場的?!?/p>
“你……沒有家庭,沒有孩子嗎?橫尾先生?”菅野弘不禁問道。
橫尾朝菅野弘看過來,“醫(yī)生,您有家庭,有孩子嗎?孩子能保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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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計劃,菅野弘獲得了吉川大介的一些人體組織,并把這袋東西送到了實驗室。
菅野弘想起橫尾所說的“每年有幾萬人默默死于孤獨的屋中”,回辦公室后,便忍不住打開電腦查了一下。原本覺得只是橫尾一種夸張的表述,結(jié)果居然是真的。
驚愕之下,菅野弘馬上想到,這幾萬人中,有多少人患有井上明美一樣的病癥?
恐怕這還不是問題的全貌,因為被統(tǒng)計進這幾萬人的,已經(jīng)死了。但還有更多這樣的人還活著,卻不存在于任何一張統(tǒng)計名單上。不知道數(shù)量有多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只是位于這世界不知何處的許多個房間里,毫無聲息地存活著。
菅野弘思考著這個問題,覺得深感不安。
“菅野醫(yī)生?菅野醫(yī)生?”一個聲音喊道。
護士不知什么時候走進來,正在看著菅野弘的屏幕。她看見菅野弘一個人呆滯地瞪著屏幕,以為出什么事了,急忙進來問個究竟。
菅野弘對護士講述了他的發(fā)現(xiàn),沒想到,護士撇了撇嘴,“醫(yī)生,您是在象牙塔呆久了吧。你不知道人類消失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了嗎?”
“你在說什么呢!”菅野弘吃驚地看著護士。
“呵,”護士惡作劇似的說道,“醫(yī)生您剛從外面回來,是打車來的嗎?您能告訴我,您坐的出租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開車嗎?”
“這……”
護士定定地看著菅野弘,“您能確定,當您坐出租車的時候,司機的位置上,確實有一個人坐在那里嗎?”
……
護士敲了敲桌面,桌上有一只大信封,“這是您剛才收到的快遞吧,您看見有人把它送進來了嗎?”
……
“還有,今天你把樣本送到實驗室去,負責接待你的人,名字叫什么?”
菅野弘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如此看來,菅野醫(yī)生,這些人都是消失了的呢?!弊o士說道,“或許雖然他們存在,但跟消失了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不是嗎?”
……
在菅野弘童年的時候,媽媽帶著他在鄉(xiāng)下四處走,認識所有的左鄰右舍,每個人都是真切存在并有名字的。
“這是魚店的德山先生,向德山先生問好。”“這是豆腐店的英子太太?!薄斑@是郵遞員高木?!薄?/p>
而現(xiàn)在,不但人們漸漸失去了名字,而且他們的面孔和存在本身,也在漸漸地消失。
“手機啊什么的現(xiàn)代科技,正在加速這一過程呢?!弊o士說,“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通過讓人消失,來塑造高效率社會的一切的呢?!?/p>
護士走了,留下菅野弘一個人。
真是一個古怪的護士啊,菅野弘這么想道。有這種可能嗎?孤獨病是一種叫‘現(xiàn)代性’的無形的東西?如果這壓根不是一種疾病呢?……
他拿過桌上的大信封,撕開口子,里面倒出一張紙片來,上面寫著《邀請函:荒木榮一新成果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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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荒木是值得敬重的前輩,他的研究近年來新成果不斷,影響很大。
研討會在一個高級的五星級酒店舉辦,一走進會議現(xiàn)場,菅野弘不禁感嘆了一下,有名氣真好呀。豪華的大廳,天花板上巨幅的吊燈,展示墻上演示著前輩近年來的成果。閃光燈還在不斷地閃動著,說明還有媒體在現(xiàn)場。
那位前輩自信地站在大屏幕前,講解著他的研究成果,講臺下座無虛席。
當天活動流程完畢之后,前輩還在與來賓們各種合影。菅野弘拿著這位前輩寫的書,看準機會湊了上去。他親切地跟菅野弘握手。
菅野弘跟他講起了井上明美的這個奇怪的病例?!拔野l(fā)現(xiàn)一種全新的疾病,大腦會屏蔽關于人類的視覺與聲音信息,罹患這種疾病的人,只能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生活在自己才有的邏輯中,……”
荒木傾聽著,但卻沒有發(fā)表意見,而是再度握了握菅野弘的手,“非常感謝你今天能夠來現(xiàn)場,找時間再深入的探討吧,對了,你們的醫(yī)院,有機會也是要加以拜訪的,哈哈?!?/p>
菅野弘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了死胡同,沒有什么頭緒,您能給我一些指點或啟發(fā)嗎?”
荒木拿過菅野弘手里的那本書,給菅野弘簽了名,還是沒有回答問題。
菅野弘看他對自己說的話,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又給他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最近還有其他離世的死亡病例。我相信,這樣的病廣泛的存在,然而整個醫(yī)學界卻毫無所知?!?/p>
“隱蔽性如此之強以至于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它可是非常危險的?。 陛岩昂肴Φ卣f著,希望能夠打動荒木。
然而荒木卻說:“非常感謝你今天能來,有機會再進行更深入一層的合作?!鼻拜呂兆≥岩昂氲氖?,閃光燈咔嚓一聲,兩人合了影。
這次見面,讓菅野弘非常沮喪,荒木完全回避了菅野弘的問題。
菅野弘本來抱著一種幻想,借助荒木的地位和名氣,說不定該發(fā)現(xiàn)能夠引起更多的關注,這樣,該項研究將得到更多資源,整個社會重視與治理孤獨病的步伐可以大大加快……但一切都沒有實現(xiàn)。
直白一點說,菅野弘被無視了。荒木對他的回應,與他說出來的那些話,完全就是在兩條不同的軌道上嘛。
荒木這個人,是不是也有孤獨?。吭诨蒯t(yī)院的路上,菅野弘腦子里冒出來一個念頭。
這個想法讓菅野弘有些心里不安。因為他突然想到一個細節(jié),前輩在和別人握手的時候,總是伸出手來,似乎不知道往哪里握,當然,在現(xiàn)場這是個小問題,前來合影的人會立刻熱情地主動握住他的手。
菅野弘打開瀏覽器,稍微一搜索,一個新聞照片就在屏幕上顯示出來:那是一個政治人物,在演講臺上,突然轉(zhuǎn)身向空氣伸出手去,似乎想跟某個隱身人握手。這個照片被當作普通笑談,但正是這張照片,讓菅野弘對前輩產(chǎn)生了懷疑。
有沒有一種可能,荒木根本看不見菅野弘,也不知道他在講什么,只是一直在套用一些絕不會出錯的‘萬能對話’,在接待所有人?
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太不合邏輯了,菅野弘心想。因為荒木是一個活躍在工作崗位上的人,他每天免不了要跟各種人打交道,助手、學生、還有這種公開演講?;哪静豢赡芸床灰妱e人。
如何解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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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班時,菅野弘才打開電腦,再次嘗試與井上明美聯(lián)系。
井上明美離開后就沒有再來醫(yī)院,她似乎對治療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在得病之前,井上就是個不喜歡與別人打交道的人。但是,如果菅野弘不管她,她未來就會變成吉川大介那樣的人。所以,無論有多晚,無論多么短暫,菅野弘都會爭取和她每天聊一會兒。
井上明美是個夜貓子,通常下午起來,在晚上長時間工作,黃昏時分對于她來說,是上午。
“醫(yī)生,這么晚了,您還在辦公室嗎?”她打字道。
“是的?!?/p>
“這么晚還占用您的時間,這讓我很過意不去?!彼貜偷?。
“我沒什么私人生活的,寧可多工作?!陛岩昂雽懙?,“而且從醫(yī)院回三番町很近的,請不用擔心?!?/p>
“三番町嗎?您還是住那里?”
這句話讓菅野弘有些意外:“你……知道我住在那里嗎?”
“不不,您誤會了,我只是對您的名字感到有些熟悉。”井上明美寫道:“婚前我也曾住在三番町,可能我們曾經(jīng)是鄰居呢?!?/p>
菅野弘沉吟了一下,“婚前……”
菅野弘跟鄰居們都不熟,所以想不起有誰曾經(jīng)離婚或搬走什么的。但井上明美突然提到了‘婚前’,這意味著她有離異史,他一直想要知道井上明美的過去,以及是什么觸發(fā)了這種病癥。
井上明美這樣描述她的過去:“我早就生活在獨自一人的世界里了?!?/p>
從小她就沒有母親,父親也總是不在家。在她的記憶中,家是一個光線不足、空無一人的屋子,年幼的她必須自己做飯,自己照顧自己。父親在她睡后才會回家。
在這種情況下,繪畫成了度過時光最好的方法。繪畫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好幾個小時不需要說話。
后來她結(jié)婚了,丈夫也總是早出晚歸。在那段相對無言的婚姻中,她竟然沒有覺得那種相處方式有什么不對的——空屋子,繪畫,寡言少語。顯然,她并不太會扮演好一個妻子,丈夫感覺不到家的溫暖,于是,呆在家的時間就更少了。
這樣的婚姻注定不長久。記得那天,井上明美把箱子一個一個搬上車。突然昔日家的房子變得模糊不清。啊,起霧了。她想道。門口目送她的丈夫在霧中就這樣消失了。她聽到霧在風中發(fā)出一聲嘆息。
……
總之,井上明美并不是孤兒,也不是寡婦,從理論上,她一直是有家庭的,而這些家人卻總是不存在。
“是什么時間點,所有人徹底消失的呢?”他追問道。
井上明美卻非常懇切地勸說:“醫(yī)生,很晚了,請您早點回家吧?!?/p>
井上明美不知道的是,菅野弘非常想治好她,這種愿望比她本人更加強烈。
在菅野弘患孤獨病的時候,他自己也并不想被拯救,但是,媽媽從未放棄過。不能因為病人沒有意愿,就放任她一個人在孤獨中沉溺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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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回家的路上,路燈透過車窗玻璃,一片一片的光影,投射在菅野弘的臉上。不停的明暗、明暗……
但在菅野弘眼前閃過的,是一張一張,媽媽的臉。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場景。有些是媽媽的哭泣,有媽媽的責備,媽媽的疲憊,憂傷,憤怒……
“菅野……媽媽沒有把你生好……這個世界也對你不夠好……媽媽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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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如雷聲般的敲門聲。
驚心動魄的聲音,在家徒四壁的房間里,回蕩著?!翱斐鰜?!逃避是沒有用的!已經(jīng)鬧出人命了!”
門敲得像打雷一樣響,咚咚咚咚咚咚!
母親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母親臉色蒼白,臉上掛著淚痕,她瑟瑟發(fā)抖。孩子在懷里掙扎著,全然不知為什么自己的嘴被捂上了,終于,他大聲地叫出了聲,“啊——”
“這臭女人在裝死,把門撞開!”那些人吼道。
轟然的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
面對那些闖進門來的暴徒們,母親卻是痛哭著,下跪,她的額頭低到塵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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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行駛的高速汽車上,孩子突然撲到方向盤上。
司機的怒吼,人們的驚叫,巨大的聲響,整個世界上下顛倒……車翻了。
一死十傷,這場事故,制造出了很多痛苦的家屬。
當那些人打破門,沖進房間情緒激動地又扔又砸的時候,母親只能跪在地上,長久地跪著。
她還能怎么做呢?她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真的去償命,而這個家已經(jīng)夠窮了,她實在拿不出可以用來經(jīng)濟賠償?shù)娜魏呜斘锪恕?/p>
直到天黑后,那些發(fā)泄完的人離去。她頭發(fā)散亂,就像坐在一個被空襲轟炸過的廢墟上一樣。夜色就像無聲的潮水,慢慢地侵襲了整間屋子。家里沒有開燈,她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力氣,長久地坐在陰影里。
孩子沉沉睡著了。但她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人可以對話。生活就像這夜晚本身,將這個屋子淹沒于陰霾中。在這個時刻,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也許是這頑強而慈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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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呤呤!鬧鐘猛然響起。
菅野弘急抽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又做了一夜的夢。
耳邊不斷地有某種噪音在回響著,就像有人反復在耳邊叫喊一樣,那是什么聲音……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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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