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又入冬，時間的腳步走得讓人猝不及防。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個季節(jié)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一年的旅途也再一次走向終點。只是這一次，相比以往的溫馨與活躍，總覺得少了些什么。雪花輕輕地從空中飄落，接下一朵，即使是落在手套上也很快便化為液滴，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看上一眼便消散了形跡。

欣靈不肯再穿以前的那套棉衣，只是在白裙子的外面套上一層厚外套，又在腿上套了厚實的襪子，乍一看似乎和原來沒什么區(qū)別，但就氣質(zhì)而言，一眼看去根本就是從城里來的孩子，完全不像是在小鎮(zhèn)長大的姑娘——她們都會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

對于欣靈的這種執(zhí)念，爺爺?shù)故呛敛辉诤?，關心她這套穿著打扮的反而是陌漓?！靶漓`姐，這樣穿……你不會覺得冷嗎？”看著她穿了幾天后，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不會，”欣靈說，“這樣才會有保暖又輕松的感覺?！?/p>

過去的三個月的每一天都是平平無奇的，甚至可以說是無聊的。經(jīng)營茶館，購買每天所需的食材，讀書，發(fā)呆，這幾乎就是茶館里的人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可能是因為有些習慣了在茶館里忙碌的時候，一時間無事可做讓陌漓感到非常不適應。沒有事情做的時候他就會面對著空無一物的桌子發(fā)呆，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幾個小時已經(jīng)悄然溜走。

入冬之后，爺爺?shù)目人宰兊酶鼑乐亓?。他仍然在服藥，但并沒有聽從欣靈的建議去看醫(yī)生。對他這樣的老人而言，且不說那老寒腿，就是在這滿是雪的地面上走小一段路，都是極其困難的事情。他不希望麻煩其他人，因此一直對自己的病情遮遮掩掩。對欣靈和陌漓來說，他就是這兩個孩子僅有的希望，如果他不得不躺在病床上等著兩人來照顧，那么事情一定會向著無可挽回的地步發(fā)展——巨額的醫(yī)療費，昂貴的藥物，不間斷的照顧……如果真的是大限將至的話，他希望自己能夠體面地在茶館里離開。

不過，他并沒有和孩子們說過對未來的打算。許多老主顧來的時候，都曾經(jīng)覺得他會把茶館留給欣靈繼承。一方面，他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想必是希望以后有人能夠繼承這份事業(yè)已經(jīng)為他人排憂解難的善心；另一方面，在跟著爺爺寫回信的孩子中，欣靈是做得最出色的那個，將茶館繼承給她也是實至名歸。不過，爺爺從來沒有過問過她在這方面的想法。至少他覺得，欣靈就像是一只羽翼尚未豐滿的雛鳥，他要做的應該是讓她飛向高遠的藍天，而不是讓她永遠守在鳥巢里。不過，或許欣靈真的想守在這里也說不定呢。

離過年還有段時間，但爺爺卻提前關了門。他還難得闊綽地給了兩人零花錢，讓他們?nèi)ベI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叭シ潘梢幌掳桑睜敔斦f，“這么長時間以來，辛苦你們了?！睜敔敵鲇诤靡?，想要讓他們像其他孩子一樣。不過，孩子們并沒有花掉這些錢，而是將它們一點點存了起來。并非他們不愿接受爺爺?shù)氖┥?，而是不希望將錢花在那些沒什么意義的地方。

“買了些喜歡的零食犒勞自己。”他們每次都這樣來搪塞爺爺。爺爺也不深究，看到他們的臉色變得輕松些了，也就笑瞇瞇地回了房間。

不過，言語能夠粉飾事件，卻無法粉飾心境。即使兩個孩子嘴上這么說，但他們的心情卻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而且，陌漓和欣靈之間溝通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有時一天下來都只有幾句簡短的話。爺爺心里明白，但他卻什么都沒有做。

茶館的氣氛漸漸變得冷清起來。沒有工作，又沒有共同話題，兩個人同在屋檐下難免有些不適應。有時陌漓想要開口和欣靈說些什么，但他一看到少女的側臉便不知該做些什么。似乎因為伙伴的離去，他和其他人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而冷清的不只是茶館，整座小鎮(zhèn)都是?？此七€有很多人在這里生活，而實際上在這里長期居住的人其實是在逐漸減少的。城市化一方面讓一些村鎮(zhèn)得到了更多開發(fā)的機會，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另一方面也讓一些沒有競爭力的鎮(zhèn)子逐漸淪為空城。很不幸地，忘憂鎮(zhèn)便是其中之一。盡管來往的人流并沒有多少變化，但到了寒假，冷清的氛圍一時間讓人有些難以接受。小鎮(zhèn)的活力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

小年的到來預示著新年的序幕已經(jīng)緩緩拉開。但，仿佛是時間變慢了一樣，這一天的街上毫無過年的氣息。往日熱鬧的叫賣和隨處可見的紅色，如今已經(jīng)不復存在。陌漓吃驚地看著眼前的變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受爺爺之托，他是因為要買過年的食材儲備才會來集市這邊的。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臉頰，少年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大娘，買兩斤白菜。”他拿出幾張紙幣對買菜的大娘說。

“啊，陌漓！幾日不見，怎么見你有些憔悴呢？”大娘問道。陌漓也算得上是?？?，一來二去便熟識了彼此?！坝龅绞裁礋┬氖铝藛?？”

“……算是吧，”少年想了想說，“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他還特意露出一個笑容。

“唉呀，這煩惱或許是會傳染的吧，”大娘一邊為陌漓裝菜一邊說，“你是不知道，最近來買菜的人們呀，個個都頂著一張像你那樣的臉。都已經(jīng)小年了，現(xiàn)在卻比往年冷清了許多。以前這個時候呀，有的菜早就賣光了。”陌漓明白大娘的心情，不過什么忙也幫不上的他只能站在一旁賠笑。不只是大娘，其他的商販也面臨著相似的處境。

“陌漓呀，今年買肉的人少了，肉賣不出去呀！你看要不要買點回去，我給你個優(yōu)惠！”肉鋪的大叔也遇到了困難，平時陌漓買的肉不多，恰逢過年，多買些回去和爺爺他們吃的開心似乎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那就多半斤豬肉和雞肉吧，”盛情難卻，陌漓也只能答應下來。因為肉的加入，少年不算強壯的肩膀上竟挑起了遠超平時的重量。等他帶著食材回到茶館，站在門口等候的欣靈露出了驚奇的神色?！澳袄?，你這是買了多少菜？”少女詫異地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陌漓喘著粗氣說，“肉菜滯銷，大家多給了一些就這樣了……”欣靈連忙伸手接過幾個袋子送進屋里，陌漓則卸下最重的兩擔食材，連忙進屋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身上的棉服都忘記了脫。欣靈將食材慢慢取進屋內(nèi)，根據(jù)保存方式的不同把它們分別放在不同的地方：蔬菜送進地窖，肉則放在廚房里，還準備用一些雪來輔助保存。

當爺爺從房間里出來時，廚房堆滿食材的這一幕也令他吃驚不已。小鎮(zhèn)相對閉塞些，也很少有人用冰箱之類的電器，冬季保存食物都是依靠地窖的。但蔬菜可以這樣保存，肉卻不可以。而爺爺能夠想到的辦法，也只有用雪了。“買得是不是有點太多了。”爺爺也如此評價道。

“先不說這個，今天晚上我們吃什么呢？”欣靈看著滿地的食材問。

“按理說，今天是要吃餃子的，”陌漓也看了一眼自己帶回來的東西，“但是，這么多……”

“不如吃火鍋吧，”爺爺咳嗽了兩聲，但臉上仍然掛著笑意，“外面很冷，你們的心情也很冷，正需要火鍋來溫暖一下。”比起去年，現(xiàn)在說起火鍋更能振奮孩子們的心情。陌漓和欣靈對視一眼，用眼神交換彼此的意見，一起點了點頭。

生火，加水，燒水，準備食材，兩個小時后，一盆熱氣騰騰的火鍋被端上了餐桌。柴火仍然在燒，食材也依舊在煮，但即使煮得軟爛也依舊看上去很有食欲。沒有像吃餃子時用的蘸料，只有米飯和火鍋本身的調(diào)味，兩個孩子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倒不如說，在這個時候，無論吃什么都會覺得是美味的。因為，這是相依為命的三人在共同用餐，是只屬于茶館里的大家的一份小小的歡愉。欣靈和陌漓都有各自的目標，而為了實現(xiàn)它，離開茶館也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一起度過的每分每秒，都是值得珍惜的。

“這樣的火鍋，我們以后還有機會吃到嗎？”餐畢，陌漓看著盆里剩下的湯問。

“會的，”爺爺笑著說，“只要你們還在這里，每年過年時都會給你們做?！?/p>

“爺爺……”欣靈也忍不住感嘆道。

“能遇見你們，真的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睜敔斠膊唤锌?。

小年都已經(jīng)來了，過年也只是遲早的事。中間停業(yè)的時間雖然很長，但算起一年的總賬，其實也沒有比往年少多少。至少，正常的生活開銷都是能夠維持的。臨近新年的這幾天，小曦和山松也來看望了大家：幾個月不見，小曦看上去有些憔悴了，臉上的笑意似乎也沒那么足，大概是來自郗梓和學業(yè)的壓力讓她有些難以應付吧。剩下的近一個月的暑假她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學校也是足足隔了一個月才去。她自己也明白，終日以淚洗面并不能改變什么，因此很主動地配合精神康復療養(yǎng)。現(xiàn)在再提起郗梓的事情，她已經(jīng)能夠以平和的心態(tài)去對待了，但每每想起那個小妹妹，她還是會忍不住落淚；相比小曦，山松的變化要小一些，但也很明顯——其他的不談，至少，他不再那么健談了，而是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自從上次見面后，陌漓也再沒有見過他。山松臉上的表情似乎很猶豫，笑的時候也感覺是十分勉強的。出于同情，他也就沒過問這段時間都經(jīng)歷了什么。

“買一串鞭炮來放吧?！币幌虿幌矚g鞭炮的爺爺竟然提出了如此反常的提議。大概，他也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吧。青年時的熱火朝天，中年時的溫馨熱鬧，茶館的變遷仿佛就像是自己衰老的過程，如今他年事已高，膝下沒有子嗣，只剩孑然一身。但是，欣靈和陌漓的到來改變了他，這短暫的十余年相處的時間，仿佛和自己的前半輩子一樣精彩。是的，他也希望有一個溫馨的新年，這般冷清的日子，他果然還是無法接受。

“我這就去買。”陌漓應聲出了茶館。欣靈則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爺爺，不禁心生感慨。

“您……也耐不住寂寞了嗎？”少女將信將疑地問道。

“……是啊。這個年，比往年都要冷清?！睜敔敻袊@。不同的人對新年有著不同的看法，爺爺屬于希望過年時能熱鬧的那種，陌漓屬于希望能夠過新年的那種，而欣靈則是無所謂的那種——不過，她其實只是希望過年時不要那么吵鬧而已。

欣靈沒有回答爺爺，欣靈上的創(chuàng)傷讓她甚至忘記了去買些新的書。這件事從四五月份起就提上了日程，但卻一直未能去做。當然，很多時候是因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還有這樣一件事要去做。不等陌漓回來，她先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對鞭炮和煙花都不感興趣。因為在孤兒院里的新年，是沒有這樣的活動的。不過，那天的伙食會比平時好一些。平時簡單的兩菜一湯一葷一素，到了過年時就會多出許多花樣（雖然每一種菜的量會減少），而且還有熱氣騰騰的餃子和甜甜的紅豆湯等著他們。除此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的不同了。來到茶館以后，即使有餃子和紅豆湯，她也不會覺得興奮，也不會對它們有多大期待。盡管爺爺希望能夠讓她開心些，不過新年的熱鬧似乎與她無關。今年也是一樣。

吃飯之前，爺爺讓陌漓放了鞭炮。雖然很冷清，但年夜飯姑且還算得上是年夜飯。因為陌漓買的食材太多了，所以為了處理掉它們，今年年夜飯的餐桌上罕見地多了些葷菜。陌漓眼前一亮，食欲相比平時也大有進步；欣靈雖然表面上不以為意，筷子卻不由自主地向著裝有葷菜的盤子一次次伸去。吃過飯，三人又開始馬不停蹄地準備餃子。忙碌過后，零星的煙火聲吸引了陌漓的注意。他來到窗邊，明顯能感覺到今年的煙火不像往年那么多了。

“冷清了許多啊?！鄙倌耆滩蛔「袊@。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毙漓`也湊過來，口中還念著古人的詩句。

“你也有這種感覺，是吧？”陌漓問。

“嗯，”少女點點頭回答，“一時間竟開始懷念萬家燈火了?！?/p>

“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里‘畢業(yè)’的，”陌漓說，“你已經(jīng)決定好自己的出路了嗎？”

“嗯，但是，還不能說?！毙漓`望著天上的煙火說。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也不遲?！弊鳛榛囟Y，少女送給少年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