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7年四月八日，奧尼拉被包圍，圍城的部隊是五萬庫塞特軍，外加十余萬帝國降兵降將組成的仆從軍，庫塞特來自阿契特部，旗色為正紅、鑲紅，指揮官是阿契特部的和碩肅武親王，名字叫額克那拉 · 阿靈阿。

曾經(jīng)的另一個名字叫阿綾。

四月十日，第一次攻擊，先上的是仆從軍。

后面是四貝勒的督戰(zhàn)隊，前面城頭上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

黃昏時分，人海戰(zhàn)術(shù)起效，海一樣的士兵蟻附登城，北墻的防線被沖出一個缺口，可一支民兵隊伍前來支援，帶隊的女孩舉著長柄大刀守在缺口處，一連砍了十幾個人，硬是把登城的隊伍趕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阿綾坐在軍帳里思考著下一步的計劃。

下一步計劃很簡單：步兵沖完，炮兵轟。

但是轟哪里，怎么轟，轟完之后做什么，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這時，外面守大門的護(hù)軍驍騎來報，說城里派出來談講和條件的人來了，來人是帝國一個已故的老軍官的女兒，目前在城中負(fù)責(zé)組織民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帳外等候接見。

原來是個故人。

阿綾不覺得言和會知道是自己，于是不想出現(xiàn)，她隨便找了個值班的白巴牙喇，讓他脫了鎧甲，換上一身不知道從哪找的緞面大袍子，坐在地圖桌前面充數(shù)，阿綾則躺在屏風(fēng)后面看熱鬧。

她讓那個驍騎校隨便過一把當(dāng)貝勒的癮，到時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阿綾不把這件事和這個人當(dāng)回事，她懶得和一個必然會被攻下的城池舉行什么談判。

言和大步流星走進(jìn)來，穿著一身淡綠色的男裝，腰上別著象征職官身份的令牌。

“來者報上名來！“，站在假貝勒身邊的通譯用帝國語高聲叫著。

“帝國故總兵言佑之女言和“

這是用庫塞特語。

原來她會說庫塞特語。

言氏的后人怎么可能不會說兩句庫塞特語。

阿綾考慮到一種全新的可能性，但她并不愿去想，至少現(xiàn)在不能想，因為她在工作。

因為海東青在捕獵，眼里只有獵物，這是阿綾的習(xí)慣。

“我乃是阿契特部四貝勒，固倫…和碩親王，兩紅旗旗主！“，假貝勒支支吾吾。

“我要見四貝勒“，言和說，”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阿綾透過屏風(fēng)盯著言和映襯在門外光幕里的身影，她計算著，如果對方有人認(rèn)識她，這是否會對攻城行動造成什么影響。

假貝勒不知所措，但依舊忠實地履行著職責(zé)，堅稱他自己就是四貝勒。

言和淺笑。

“那你就是她丈夫了？“，她問。

假貝勒說不出話了。

白色短發(fā)半邊映著閃爍的油燈光，一雙淡色的眸子里露著無可奈何的笑。

“我要見阿綾“

“誰？“，假貝勒真的不知道阿綾是誰，因為阿綾這個名字確實不屬于護(hù)軍驍騎校尉的世界。

言和也沒有回答。

軍帳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都出去“

帷幕后飄出一句庫塞特語，于是屏風(fēng)撤下，眾人退出，帳中只留二人。

年輕的庫塞特女孩斜臥在榻上，帶著笑意。

“又見面了，言和姐姐“

言和眼角一顫，阿綾不知她是否想起了薩爾滸的濃霧。

又或是秦淮河的春風(fēng)。

“言和姐姐，你來做什么？“，阿綾依然笑著。

言和看著她，眼神冰冷，又帶著些許不甘。

“城里的官宦士紳，這些老爺們，他們派我來談條件“，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他們真的認(rèn)為他們自己和你有條件可以談“

仿佛他們真的認(rèn)為選擇是否無血開城的權(quán)力在他們自己。

仿佛他們真的認(rèn)為奧尼拉可以無血開城。

“那你其實是不想來的？“，阿綾笑彎了眼。

“可我還是來了”，言和笑著，笑得無奈，“來看你這個和我家、和帝國有血海深仇的大惡人”

“你家和我家那是戰(zhàn)爭，我不與你說，與你也說不明白，我只和你說說你的帝國”，阿綾收起折磨言和用的面容，換了張臉孔，像是緊盯獵物的狼，“你知道你的帝國滅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嗎？”

“天災(zāi)？叛軍？盜匪？還是因為你們阿契特？”，言和帶著十足的恨意。

阿綾靠回榻上，摸著左手上的扳指。

“原因很多，其中最大原因的當(dāng)然是我們，或者說，直接一點，是我”

“因為我當(dāng)年從山匪的箭下救了你？因為我沒早點殺了你？”

言和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可單純的情緒一無是處，只會擾亂人的判斷。

言和還是水平太差，阿綾想，可惜時運不濟(jì)，這里也沒有時間留給她磨練自己、然后再來找自己報仇了。

“你那時若是真的能憑著那點蛛絲馬跡揪出我，再把我殺了，我也當(dāng)你是個能人，可你真的能嗎？柳條軟弓怎能射下海東青？”，阿綾伸出一個手指頭在言和的眼前晃著，“從來不要為自己本來就做不到的事情后悔，這毫無意義”

言和默不作聲。

“你本來可以殺死我”，阿綾接著說，“但你不能，因為你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你還有那位小小的、天真可愛的顧慮，所以你不能殺死我，從一開始就不能”

“你…你竟還有顏面提及此事？”

言和還是水平太差，她想。

阿綾不屑于在這個時間點和這個位置提及并展開關(guān)于情感糾紛的討論。

于是她沒有直接回答言和，而是繼續(xù)說著。

“不止是你不能，帝國也不能。帝國殺不死我，就像帝國殺不死阿契特”

一雙紅瞳閃出尖利的光，就像藝術(shù)家為同行中的后輩解釋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深意。

“你們帝國那位在北地定下堡壘戰(zhàn)術(shù)，困住了我們一代人的總督，他和你不一樣，他比我多活的二十多年是有用的”，阿綾滿是嘲弄，“他本來能殺死我，他比我強(qiáng)，至少比那年十四歲的我強(qiáng)，可是…”

“我只恨他殺不了你…”

言和知道阿綾在指誰，他也知道那人的結(jié)局如何。

“可是他不能殺我了，他永遠(yuǎn)停在了我十四歲的時候”，阿綾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歪著頭，似乎在回憶一個認(rèn)識了多年的朋友。

“他被朝廷處死，傳首九邊”

二人異口同聲。

“還有”，阿綾聳了聳肩，“渾河之戰(zhàn)，那年我十五，不算去年那次，那年應(yīng)該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我知道”，言和笑著說，“我希望那個長矛手能捅得再深一些”

“我那時已經(jīng)被從側(cè)面刺下馬來，我使勁抓著槍桿，于是那個人像叉野豬一樣把我按在地上，我手下放箭射死了那個捅我的，但你們別的人依舊可以上來捅死我”，說著，阿綾用戴扳指的左手摸了摸線袍下面的小腹，她又回憶起了當(dāng)年的感覺。

“或者你們可以把失去行動能力的我撿回去，叫我體驗?zāi)阋恢毙男哪钅钕敫钗业哪莾汕Ф嗟?，可是你們不行啊，?dāng)時我哥哥的援軍來了，你們的援軍也來了，可你們沒有統(tǒng)一指揮，部隊和部隊之間甚至還有因為出身地域而起的矛盾，結(jié)果你們的援軍竟不渡河，于是…”

“于是你哥哥穆德里不止撈回了你，還扭轉(zhuǎn)戰(zhàn)局，把三支帝國軍各個擊破”，言和嘆氣，“你就繼續(xù)作惡到今天”

“那樣你們就可以真的發(fā)出一篇關(guān)于殺死四貝勒的軍報了“，阿綾像是在講笑話，”三個月前，我在北方的烏克斯豪爾繳獲過不少你們的軍報，有一張我印象很深，上面說你們在一個我都不知道的地方取得了大捷，開炮把我炸成重傷，有個千總說他親自放了一槍，打死了我二十多歲的女婿“

“好不好笑？“，阿綾樂了。

言和不回答。

阿綾拔出腰間的順刀，用左手轉(zhuǎn)著刀花。

“你真可愛，言和姐姐”

言和看到刀柄上似乎有字，但又看不清。

“你應(yīng)該知道吧”，阿綾繼續(xù)說著，“有些人本來可以殺死我，而有些人…”

阿綾盯著言和的雙眼。

“有些人本可以不用被我殺死”

“比如誰？”，阿綾聽出，言和的聲音有點抖。

“比如去年我們第四次入塞時遇到的那位”，阿綾接著說，“你知道你們的那個新的小皇帝有多可笑嗎？他居然，居然叫所有軍隊跑到大城市去就地防守，讓我的兩萬孤軍能在距離你們一個駐兵四萬的省會城市只有幾十里的地方圍殲?zāi)銈円粋€很厲害的大官率領(lǐng)的只有五千人的小部隊？你知道這多可笑嗎“

阿綾放聲大笑，在言和聽來卻像是嚎叫的豺狼。

“你！“，言和忍不了了，淡綠色的眼眸中噴著火焰。

“那位大忠臣是我言家至交，你不能…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你六次入塞，破了多少省城、縣城，殺死、擄走人民何止幾十萬！你居然還…”

“姐姐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阿綾笑著坐起來，雙手撐在榻上，向前探出身子。

阿綾貼近言和的臉，使得她似乎能夠感受到毒蛇吐出的鼻息。

“你不論再怎么沒有經(jīng)驗，你也應(yīng)該懂的吧？”，阿綾在言和的耳邊輕聲說著。

“如果楊鎬的騎兵及時來援，或者根本不派你爹脫離主力，去做險地偏師，雖然還是不會有勝算，但也不至于兵敗身死吧？”

言和定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盯著阿綾本來坐著的位置。

阿綾卻看出言和眼神中的波濤洶涌。

“我不和你談這些！”

言和猛地一推，庫塞特人借著力道，臥回榻上，仿佛真的是個一推就倒的柔弱女孩。

“你開條件吧，怎么可以保全這一城百姓？”

阿綾臥回原來的位置，又放出那狂妄的笑。

她又伸出手指在言和眼前晃著，不過這次是兩根手指。

“我若是說，決定進(jìn)城后幾日封刀的權(quán)柄盡在我手，你們只要放棄抵抗、交齊貢金就能換一個無血開城，而且那些威逼利誘派你來的人都信了，你言和自己會信嗎，你會讓你手下的民兵隊伍相信嗎？“

言和沉默了一會，然后做出了回答。

答案是不。

“所以呢？“

“野戰(zhàn)不利則守城“

“你們已經(jīng)在守城了“

“守城不利則巷戰(zhàn)“

“你記得我曾在這城的大街小巷里做過什么嗎？“

“…巷戰(zhàn)不利則短接“

“然后呢？“

“短接不利則…自盡！“

阿綾笑著，猙獰得像一頭嗜血得狼。

“這次，你不怕了？“

言和沒有回答，她轉(zhuǎn)身離去，快要走到門口處，又停下。

“對了，問你個事“，言和背對著阿綾，”你射箭時用哪只手扣弦？“

“都可以，但我是左撇子，常用左手”，阿綾如實相告，“不過有時也用右手，可能還是左手用得比較多”

言和并未回答，阿綾卻第一次感到疑惑。

她不知道言和為什么在這個時機(jī)問這個奇怪的問題。

阿綾轉(zhuǎn)了轉(zhuǎn)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虎骨的觸感一如既往地冰涼，涼得就像一直以來保持冷靜的自己。

她想到言和為什么這樣問了。

“所以，右手的扳指并沒有左手重要“，言和一字一頓，”即使你把右手的扳指送人，也并不妨礙你放箭殺人“

“出去“，庫賽特人的聲音低沉，語氣一如既往地平，言和卻能聽出豺狼咆哮，絲毫不像之前調(diào)笑她的阿綾。

“即使收了你的扳指的那人當(dāng)它是個寶貝“，言和側(cè)過頭，眼角里是微弱燈光下側(cè)臥在榻上的影子。

“是嗎，阿綾？”

“出去”，這也是用庫塞特語說的，不過用得是與前一次不相同的位格，意思是用最嚴(yán)厲的語氣命令言和出去。

守門的白巴牙喇探身進(jìn)來猛地一拽。

言和跌進(jìn)帳外的光里，摔起一身塵土，只留阿綾一人，坐在黑暗里。

當(dāng)天晚上，阿綾的軍帳里燈火通明。

阿綾拿出那份刻畫細(xì)致的工筆畫一般的黑白地圖，阿契特軍和仆從軍的軍官聚在圖前，商量著第二天的攻城計劃。

十幾個人商量到大半夜，一個計劃終于形成，眾人開始各自回去休息。

幾個新來的降將想盡一切辦法討新主子的歡心，他們說四貝勒小小年紀(jì)就有此等見識實屬難得，說她對這座城也很了解，就像是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很久的樣子。

阿綾叫他們出去，如果沒有特意召喚，第二天開會的時候也不要進(jìn)來。

夜已深，眾人散去，只有阿綾獨坐桌前。

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桌上放著幾張信箋，那是她將要寫的軍報。一份回報大營，作為檔案留存，這一份是給穆德里、墨速宜看的，只用庫塞特語寫作即可，但要寫全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要做什么，寫全所有的因果和考量。另一份則是發(fā)給下面作為命令的，只需寫明指令內(nèi)容即可，但要單獨制作一份帝國語的版本給那些降將看。

阿綾將要寫下一些文字，這些文字會決定兩紅旗十幾萬人往后一段時間內(nèi)的作戰(zhàn)行動，也會決定無數(shù)人的命運。

不管是城里的還是城外的。

可四貝勒如今坐在城外的軍帳里，城外的生命自然優(yōu)先。

那個新投降的人說的沒錯，阿綾真的曾在這里住過，她很了解這座城，了解它的城墻、街道和守軍。

當(dāng)然，阿綾也了解它的居民。

奧尼拉的城墻奇高，環(huán)城一周都有壕溝和護(hù)城河，城內(nèi)環(huán)境復(fù)雜，存糧和水源都很豐富。如果圍困，所耗時間、糧草會很多。如果找內(nèi)奸開城門，即使能成，若是在未能控制城墻的情況下被卷入巷戰(zhàn)，反而會有全軍遭遇大股敵軍的有組織、大規(guī)模伏擊的風(fēng)險。

因此也只剩下強(qiáng)攻一個方法了。但使用大量步兵四面圍攻的方法已經(jīng)被昨日的傷亡數(shù)字證明為不可行，因此就必須使用炮兵了。

阿綾派出兩紅旗引以為傲的烏真超哈營，將炮兵部署在西城墻外面一些早就選好的陣地上。西城墻是最窄的城墻，不易擺放大炮，因此城頭的火力最容易被壓制住，一旦烏真超哈的火力壓制住城頭的守軍，部署在西側(cè)的大股步兵就可以利用空隙登城，一邊攻打其他城墻，進(jìn)而取得對全部城墻的控制，一面打開西面城門，放大軍入城。

奧尼拉的城西盡是軍政機(jī)關(guān)、衙門、府庫一類的重要地點，以及城內(nèi)很多大戶人家的宅院。一旦城西的重要地點被率先控制，城中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抵抗就會土崩瓦解，庫塞特軍后面控制城市也會來得容易…

阿綾寫作之時總會忘我，直到油燈發(fā)出第一絲閃光，直到第一只江南春蟲覺得夜已深，而放出第一聲鳴叫。她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對于攻城方式和主攻位置的考量已經(jīng)寫滿了半本。

肅武親王對這座城的情況異常清楚，她知道城西墻的情況、軍政機(jī)關(guān)、府庫的位置，乃至水井、糧店、藥鋪、糧庫的位置，還有可利用的大中型宅院的位置。

她了解這些，就像阿契特之地的孩子天生便了解xanggiyan alin（長白山）上的molo（楓樹）與dobi（狐貍）。

甲喇額真不會知道為什么，北方投降來的帝國參將也不會知道。

阿綾知道。

可阿綾不敢去想，因為她要保持冷靜，因為阿契特軍團(tuán)南線作戰(zhàn)的總指揮必須保持冷靜。

也因為這封信還有沒寫完的下半部分。

它將要論述的內(nèi)容是，兩紅旗打下城市以后應(yīng)做什么，作為尖兵和刀鋒的兩紅旗應(yīng)該如何為后續(xù)部隊完全地控制這座城市掃平最多的障礙。

帝國人向來看不上庫塞特諸部，也一直有城破之后堅持打巷戰(zhàn)的傳統(tǒng)，破城之初，原有的組織結(jié)構(gòu)會被各個牛錄按照阿綾的計劃快速摧毀，因為慌亂，人們在短時間內(nèi)形成不了有組織的反抗力量。可一旦隨著形勢趨于穩(wěn)定，只需要有人帶領(lǐng)，一支又一支雖然無法影響局面但足以制造混亂的隊伍就會出現(xiàn)，正如這里煙雨竹林中一夜長出的竹筍。帝國南方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文化繁榮，以奧尼拉為首，所以，能帶起一支反抗軍來的人物自然數(shù)不勝數(shù)，比如上午剛回城的那個。

而且，兩紅旗的兵團(tuán)里有新招降而來的巨量的帝國降兵，戰(zhàn)斗力奇差，軍紀(jì)也奇差，若不是太缺人手，阿綾根本不想要。因為兩紅旗兵馬雖有十萬之眾，但大部分部隊攻下奧尼拉之后還要跟隨阿綾繼續(xù)攻擊別處，能夠留下的守備力量其實少之又少。

在一場攻城戰(zhàn)之后，為了安撫這些降兵，不讓他們嘩變而制造出更大的混亂，方法只有一個。

在一場攻城戰(zhàn)之后，以一支缺乏兵力的部隊控制一個人口龐大而又不可信任的敵對環(huán)境，方法也只有一個。

這是一個阿綾從很早以前就在思考的問題。

早在1083年，突剌格中炮去世的一個月以后，所有人——甚至包括因在渾河受了重傷阿綾——在阿契特的王帳里敲定南下計劃的那天。

那天晚上，阿綾一個人在屋中，蓋著狐皮，陷在躺椅里。

那天晚上，她很快就想出了答案，然后安心睡去。因為這并不是個難題，它有很多先例可循，其中部分先例甚至出自阿綾自己的手。

至少，對于1083年的阿綾來說，這不是個難題。

它本應(yīng)對任何時候的阿綾都不是難題。

可阿綾還是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動了不該動的心。于是，她讀過的和寫過的所有軍報上的那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背后都有了一雙干凈的碧綠色的眼。

她知道該發(fā)生的注定還是要發(fā)生，這是額克那拉 · 阿靈阿征戰(zhàn)數(shù)年來的所有的判斷和經(jīng)驗所告訴她的，可阿綾還是心存幻想，她想著，萬一有什么別的破解之法存在呢？

哪怕只救下一家人，哪怕只救下一個人。

在那人身邊時，她不敢想。

1085年，姑母的床上，她縮在被子里使勁地想，可是又想不到。

她發(fā)現(xiàn)，原來四貝勒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后來，阿綾想明白了。

對于四貝勒，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甚至這心思本身就不應(yīng)存在。

人的精力有限，戰(zhàn)事已經(jīng)讓她感到壓力，不能再有別的心思了。

可這心思為何還是存在了呢？

她現(xiàn)在不能想這些，四貝勒不能想這些。

阿綾扶著額頭，長出一口氣，將注意力移回紙面上。

控制情緒，這是四貝勒能活到今天的本事之一。

洋洋灑灑，又是一篇論述。

紙上因果、心中取舍，皆已明了，只剩最后一句不言自明的結(jié)論。

阿綾寫下最后一句話的最后一個詞語，才知何謂握筆如刀。

字面意思上的刀。

阿綾提起筆，筆尖點上一縷朱墨，卻遲遲懸著，沒能落下。

她曾想在最后一句話里使用問句，于是可以順理成章等來哥哥或姑母的有關(guān)指示她做什么的回信，然后再用無謂的推卸責(zé)任給自己減輕痛苦。

可她不再是依戀哥哥和姑母的小alin，也不再是那人懷里的阿綾。

她是四貝勒額克那拉 · 阿靈阿，她是“如山的”。

有些決定，需要她自己做。有些事情，也需要她自己做。

這樣，她才是她。

終于，阿綾落筆，在公文的最后寫下名字，就如同她從前無數(shù)次所做的那樣。

????? ??????? ??????? ??? ??? ??????

和碩肅武親王阿靈阿。

朱紅的墨在油燈下顯著可怖的顏色，長牙和短牙豎向排列，像橫陳的梅針鐵鏃。

這份公文由血寫成，也將滲出數(shù)十萬人的鮮血。

就如同她從前寫過的無數(shù)封。

“阿靈阿”這個名字的最后一筆是庫塞特語中“a”這個字母的字尾形，它的最后一劃是斜著向下的一捺。

很巧，或者很不巧，與“綾”字一樣。

可她不是阿綾，不是那人心中的那個需要撫慰的軟軟阿綾，從不是。

那個阿綾被殺死了，被阿契特部殺死了，在1080年。

那個阿綾曾回來過，但又被殺死了，被一支筆，被一百萬支梅針箭，兇手是四貝勒阿靈阿。

又或者，那個阿綾從未活過，它只是四貝勒阿靈阿暫時掩住那張駭人鐵面所用的第二幅面具，而那鐵面戴久了，就已經(jīng)和頭盔銹在了一起。

阿綾自己也分不清，一路走來，做的哪些決定是所謂被迫，哪些決定是出于本心。

也許，哪里有什么面具，自己本就是一只殘忍的嗜血的孤魂野鬼，配不上也適應(yīng)不了人間的溫暖，只能游蕩在阿契特之地的寒風(fēng)里。

而秦淮河畔的1085年春日，本就是一段不該出現(xiàn)在自己人生里的幻夢。

窒息。

阿綾覺得自己胸口墜了千斤重的東西，她快要窒息了。

她伸手在桌上隨便抓過一物握在手里，這是多年的習(xí)慣，手里有東西，不管是什么，總會讓她安心。

可那是把紅綾團(tuán)扇，上面繡著依偎的小羊和小狼。

冰涼的木柄熾熱得像是爐中燒紅的箭鏃。

她低呼一聲，將扇子拋掉，別過頭去，不想再看一眼。

扇子落地，絲織品破裂的聲音尤為刺耳。

阿綾抬眼看去，原來是扇子落在桌前不遠(yuǎn)處的另一張桌子上。

那張桌子上擺了沙盤模型，用于作戰(zhàn)指揮之用。還有各色小旗子，插在木簽上，用以在沙盤上體現(xiàn)雙方軍勢。

扇面落在長江之畔，一根朱紅色木簽刺穿了小羊的心臟，木簽上有兩面串在一起的紅旗和白邊紅旗。

那代表兩紅旗。

代表阿綾。

女孩裹在月白色的線袍里，雙臂環(huán)抱著腿，頭埋在臂彎下，在寬大臥榻的角落處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如同受了情傷的天真姑娘。

仿佛她才是那扇面上的小羊。

帳外值夜的護(hù)軍聽到異響，探身進(jìn)來查看情況。

阿綾起身，擺擺手說無事發(fā)生，只叫他去把營中負(fù)責(zé)抄賬本的那個老童生抓來抄文件。

抄那份軍令的第二個版本。

那份即將下發(fā)到仆從軍里的帝國語版本。

-

第二天，四月十二，兩紅旗派出了烏真超哈——阿契特部引以為傲的攻堅炮兵。

那些大炮的位置放得巧妙，恰好處于城墻上那些小炮的射程之外，即使是處于射程之內(nèi)，也恰好卡在來城上固定炮位的死角處。所以阿契特軍挖炮陣地一連挖了三天，竟未出現(xiàn)任何損失。

第四天，炮戰(zhàn)開始。

與其說是炮戰(zhàn)，倒不如說是單方面的炮擊。

大炮自身發(fā)射的炮彈會從剛好一人高的位置飛過城墻，即使僥幸無人重炮，墻另一面的民居也千瘡百孔。

大炮一口氣連著打了五天，城頭殘肢遍地，城樓倒塌，垛口也幾乎全被鏟平。

四月二十五，城破，阿綾下令清掃殘敵、保護(hù)糧食、收攏降兵和軍器。

其實根本不需她下令，一切都是計劃好的，所有人都在按照那份或是庫塞特語或是帝國語寫就的手令行事?？砂⒕c依舊縱馬揚鞭，發(fā)號施令。

她只是在用工作占據(jù)自己有限的全部精力，好不給自己留下時間和精力去想那不該想的。

當(dāng)然，阿綾的工作完成得很好。

仆從軍士兵為了賞銀、世職和抬旗拼死登城，城墻在一個上午之內(nèi)失守，金龍紅旗飛上城頭。白巴牙喇突擊隊搶下城門，放大軍入城。幾十個牛錄額真抓著那份黑白地圖的復(fù)制品帶領(lǐng)人馬撲向一個個預(yù)定的位置。

一天，奧尼拉陷落，因為阿綾。

阿綾還是那個部族眼里的那個阿綾，是戰(zhàn)無不克的四貝勒，是六度入塞抄掠，如入無人之境，南下后又打穿整個帝國北方的四貝勒阿靈阿。

她有一個小小的，不敢在心里對自己說出來的希望。

她希望那人早就死在了破城第一天的劫掠里，正如她希望破城后劫掠九天不封刀的命令并非自己所下。

可她們還是遇見了。

在一場大雨里。

破城時僥幸逃生的言和拉起一支隊伍，四處襲擊仆從軍戰(zhàn)斗力孱弱的巡邏隊，卻在破城后的第三天與兩紅旗護(hù)軍營狹路相逢。

帝國人毫不意外地慘敗，言和中箭身死，三十幾支巡邏隊從四面八方向阿綾的位置靠攏，將剩下的幾十號人絞殺殆盡，護(hù)軍營卻只有兩人輕傷。

阿綾上前去結(jié)果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言家姑娘，旁邊的廢墟卻射出箭來。

弩箭打在頭盔上彈開去，阿綾摸出一支梅針箭，轉(zhuǎn)身便射，卻在撒弦前的剎那，從鐵面具的眼縫里對上那雙朦朧的翠綠色淚眼。

洛天依也認(rèn)出了她。

她發(fā)瘋一般撲向阿綾，捶打著她，于是也在手上也占了言和的血。

幾個護(hù)軍上去將她拉開，洛天依拼命抵抗，在混亂中摸走一個士兵身上的順刀，向著阿綾的方向丟過去。

她教過她如何弄開前鋒右翼順刀刀鞘上的按扣。

一尺長的短刀在雨水中打出火花，滑到肅親王的腳邊。

但她沒教過她丟飛刀。

被拔了武器的護(hù)軍想刺死洛天依了事，卻被阿綾抬手制止。

阿綾努力用最不像阿綾的聲音對士兵說庫塞特語，可還是被洛天依聽了出來。她掙扎得更猛烈，然后在一瞬間戛然而止，只?？奁?。

阿綾叫那護(hù)軍用矛桿把洛天依打暈，然后扛回指揮部去，他照做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雨聲把整個世界充滿。

幾十雙軍靴整齊地踏在青石板上，濺起一重又一重暗紅色的浪。

水滴流過鐵面，匯聚在眼縫邊緣的角上，匯成水柱，流向大地，仿佛是鐵面上那張惡鬼的臉在流淚。

她還是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人。

雨中初見，雨中相識，再見面，竟還是在雨里。

阿綾感到慶幸，慶幸自己帶了張鐵面，慶幸這是個雨天，慶幸自己的眼睛生來就是紅的。

她把洛天依帶去了她的臨時指揮部。

不過洛天依應(yīng)該不會喜歡那個地方，絕對不會。

阿綾想不了那么多了，九日期限還沒到，所以對于洛天依來說，她的指揮部應(yīng)該是這人間地獄里唯一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指揮部距離她找到洛天依的地方并不遠(yuǎn)，那是西城墻下的一所宅院，曾屬于一戶商人的家庭，那是阿綾早在入城前就選好的地方。

阿綾喜歡那里，她在那感到安全。

阿綾喜歡那里的池塘，還有距離池塘不遠(yuǎn)處的一間臥房。

她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