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夜過去，灼燒般的刺痛已經(jīng)消褪，但短暫的暈眩感仍舊存在，幽靈一般，在毫無防備的某個瞬間一閃而過，扭曲視線中的畫面。

　　再一次出現(xiàn)在上班路上的牧心飽受其困擾。他有足夠的理由請假，但在“與人交涉”和“繼續(xù)上班”之間他最終選擇了后者。手提包輕飄飄地掛在手指上，和路邊的混凝土墻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留下略帶白色的痕跡。無規(guī)律的暈眩感讓他的另一只手始終停留在寬檐帽上，被壓低的帽檐遮住了深灰色的天空。就連平日里的哈欠，也被替換成了微弱的吸氣聲。

　　慵懶的雙腿本應帶著他朝目的地挪去。但在視野受到影響的情況下，雙腿也變得不再可靠。在撞上一處鋒芒畢露的建筑物之前，牧心及時停下了腳步，不情不愿地掀起一點帽檐——他可能忘記了該在某一處路口轉(zhuǎn)彎，錯誤地來到了鐘塔區(qū)內(nèi)部。標志性的金屬高塔聳立在他的面前，深色的涂裝與紅綠相間的暗沉銹跡似乎從塔尖澆下，流淌潑灑在每一處金屬支架和與之相接的地面上?；璋档奶旃庀拢瑑H僅這座高塔閃爍著詭異的微光，周圍矮小的建筑則如鬼影匍匐，隨著扭曲的空氣蠢蠢欲動。

　　牧心輕呼出一口氣。時間不早了，繞路時加快腳步應該還能趕上……

　　“喂?！庇腥舜舐暫暗?。

　　牧心不認為這可能與自己相關(guān)，繼續(xù)向前疾走。

　　“喂，叫你哪喂，”明亮的嗓音從高處落下，落到牧心正前方，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喂，第一次來？不知道從這里過要交過路費嗎？哦，你這種打扮得裝模作樣的家伙，倒確實是比較少見。交錢！”

　　牧心怔了怔，仍壓著寬檐帽，微微抬頭，將視線上移一些。面前的路上立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她的背上卻豎著一對比她自己還高的金屬翼，片狀的仿羽毛結(jié)構(gòu)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光芒，有如一塊華麗的背景布。要論裝模作樣，自己或許稍遜一籌，牧心這樣想著。“我趕時間?！彼f著，重新壓下帽檐，拔腿欲走。

　　“你要干什么去跟我沒關(guān)系?！迸哟T大的金屬翼稍微展開，銳利的羽毛“唰”地豎立，橫亙在道路之中，將破碎的光芒灑向各處，連牧心也反射性地縮了縮脖子。“你趕你路，我過我的日子。過路交錢，這是規(guī)矩?！?/p>

　　“規(guī)矩。”牧心側(cè)過身去，松開按住帽子的手，半瞇著眼睛。他重新端詳面前的女子——她頂著一頭有些凌亂的紅色短發(fā)，與發(fā)色相近的眸子倒是含著有些好笑的認真神色。身體上生長的，崢嶸的金屬結(jié)構(gòu)決定了她沒法好好穿衣服，于是她身上的全部衣物看上去像是一塊胡亂捆上的床單，還好算是遮住了所有有必要加以覆蓋的部位。她抱著手臂，微微分開雙腿，隨意地站立著。

　　牧心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一個人物。“我趕時間，麻煩你讓開?！彼f。

　　“嘿，你這人聽不懂話嗎？這里被我占了。你要是第一次來這里，那我告訴你，你就是從那邊走，他們也會把你攔下來……”

　　牧心嘆了口氣。

　　他迅速拉開手提包側(cè)面的暗袋，掏出一把小巧的輻射槍，拋向空中，用手指推動。輻射槍一轉(zhuǎn)，彈開保險，他順勢握住握柄，扣下扳機。女子尚未說完，忽然被槍口直指面門，身體先一步向側(cè)后方轉(zhuǎn)去，金屬翼收攏，裹挾著身體在地面假摔一圈，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無形的強電磁輻射脈沖束沒有擊中她的身體，但從金屬翼的邊緣穿過。迅猛的電磁感應產(chǎn)生巨大的熱量，將幾片金屬羽毛末梢灼燒得發(fā)出暗紅色的光芒?！皣K。”牧心瞟一眼正在緩慢冷卻閉合的金屬片，拇指將輻射槍的保險扳回原處，迅速塞回手提包中。

　　“哈，輻射槍?！迸拥哪樕戏炊冻鲂θ荩安还苡门?！”

　　牧心將手提包扔向空中。

　　龐大的附加結(jié)構(gòu)經(jīng)常會成為削減機動性的累贅。不過，這個女子背后的巨型金屬翼，像兩只附加的手臂一般靈活。她半蹲在原地，揚起右側(cè)的金屬翼，大腿粗的骨架橫掃向前。牧心向前沖去，左臂順勢撐住金屬翼的骨架，以此為支點騰空而起，飛身越過阻礙，一腳踢向女子的面門。女子向后仰去，堪堪躲過，隨即猛地轉(zhuǎn)身，右腿橫掃。牧心再一次騰空躍起時，她迅速起身，一拳向前，險些擊中牧心的肩膀。她適時收力，轉(zhuǎn)動手腕，劈向后頸。牧心向斜前方微傾，寬檐帽終于從頭上滑落，黑藍色的短發(fā)飛向空中，右側(cè)有一小股純白色的發(fā)絲像是被強光浸透。他用左手在空中攫住寬檐帽，右手卻從后方迅速揮出，像是要擊打腰部。女子微微一笑，沒有理會這只手的動作，抬起膝蓋向前踢去。牧心反手鉗住她的手臂，借此發(fā)力，要將她向背后摔去。女子卻一掌按在他背上，順勢空翻，連帶著金屬骨架的重量一起將牧心向下壓。落地后她反絞住牧心的手臂，將牧心向身后掀去。

　　牧心有些惱火，在空中側(cè)身，踩上金屬翼的骨架，掙脫鉗制，半蹲其上。女子也沒再動作，扭頭看向他和他手里的寬檐帽，神情有些嚴肅。

　　“嗯？確實沒有見過……”

　　牧心縱深躍下，再次踢向女子的頭部。只不過這一次只是佯裝踢出。他向前翻滾一圈，在金屬翼之間站穩(wěn)腳跟，便迅速向雙翼之間的脊背猛踹過去。女子來不及轉(zhuǎn)身，巨大的附加物也讓她難以靈活躲避。她于是略微弓起脊背，硬生生地接下了這一腳。

　　在數(shù)年前能將人脊柱一次性踹斷的一腳，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聲響，連牧心都震得腿部發(fā)麻。他連連后退，背部撞上路旁聳立的高墻，看著女子仍舊靈活地轉(zhuǎn)身，炫目的金屬片在空中揮動，遮天蔽日，帶出一片片扭曲的光斑。她以比先前更加迅猛的速度沖上前，細小的金屬片與空氣摩擦發(fā)出輕微的哨聲；她一把捏住牧心的脖頸，將他撂倒在地，揮拳打向他的臉部。牧心牙關(guān)咬緊，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將這一拳撥向地面。他用膝蓋向上踢去，迫使女子閃身躲開，再團身躍起反擊——

　　女子報仇似的一記重拳打在他的背部。雖說不至于骨骼迸裂吐血倒地，劇烈的疼痛和從喉頭迅速涌起的甜腥味還是讓牧心無可避免地俯身向下。剛剛掙脫的手再一次從背后掐上喉頭。女子用膝蓋緊緊壓住牧心的后肩，將他壓在地面上。

　　“喂，你知不知道這種手法打人真的很疼的！”女子抱怨，“算了，難得遇到一個能打的家伙。走，陪我喝酒去，我請你?！?/p>

　　牧心沒有回答。他試圖使用腹部與下肢的力量，嘗試將這個女子撬翻……

　　“你家伙！”女子又是一拳打在他背上，讓他幾乎咳出血來，“要點命行不行！要打下次再打！”

　　“呼?！蹦列臎]有辦法。幾乎將他的脊柱拆散的疼痛與意識中的眩暈，決定了今天的他不會有半分勝算……

　　“走！”女子看他沒動靜了，站起身來，抓住牧心的風衣領(lǐng)口，將他從地上提起。牧心踉蹌幾步，伸手撐住高墻，手掌立刻擦出幾道血印?！拔亿s時間?！彼f。

　　“嘿！趕個屁?。　迸有α?，“你這人怎么回事，走吧！”說著就又要拽牧心前面的衣領(lǐng)。牧心將伸到面前的手臂拍開?！拔易约鹤??！彼а狼旋X地回應。

　　“這種怪病得治?！迸釉u論，但也沒有勉強他，抱著雙手轉(zhuǎn)過身去，彎腰將砸在地面的手提包和寬檐帽拾起，“你那把小槍看著還蠻好使的，比那些大家伙方便多了……可惜對我不管用哦。哈哈！”

　　 牧心咳了幾聲。記憶中他上一次挨揍大約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他能夠咬牙切齒地立刻逃離，再在之后的某一日，將自己所承受的疼痛加倍奉還，直到所有的感覺都已經(jīng)物歸原主再化為塵埃。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見留在手腕上的幾道紅色痕跡，嘆了口氣。

　　女子已經(jīng)將輻射槍從手提包中扒拉出來，舉在空中端詳把玩。她將背后的金屬翼折疊成最小的狀態(tài)，但仍比她還要高出一截，矗立在她的背上，恍如一對冷兵器時代的大劍?！昂?，你不過來的話，這些就歸我了哦！”她朝著牧心的方向揮揮手中的槍，隨機轉(zhuǎn)身，自顧自地向前走去，另一只手上還提著寬檐帽，帽檐在空中一顫一顫。

　　牧心遲疑了一陣。他捂著額頭，看著女子的背影逐漸被漂浮在空氣中的顆粒物遮擋，不需要眩暈，已經(jīng)有些扭曲。他最終搖搖頭，扯了扯因扭打而凌亂的襯衫與大衣，拖著腳步跟上前去。

　　

　　“喂，麥麥，快來喝酒！”背著巨型金屬翅膀的女子用手指按壓著左耳，大聲說著，昂首闊步地踏上陰暗狹窄的樓梯，走進一道被加高的房門?；璋祿頂D的酒館里沒有太多裝潢，簡陋的方桌由建筑廢料拼接而成，仍舊鋒利或者粗糙的邊緣構(gòu)筑了一處處陷阱，等著讓失態(tài)的顧客吃點苦頭。即使天色尚且明亮，酒館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與昏暗的景物融為一體的顧客發(fā)出嘈雜的嗡鳴。一臺全域?qū)崟r廣播掛在屋頂正中，播報員泛著藍光的全息影像和她的話語同樣閃爍不清。女子邁著不經(jīng)意而為之的沉重步伐，踩上混有金屬碎片雜質(zhì)的地板時，像是有一道電流穿越整個房間，時間仿佛停滯了片刻。然后，安坐的顧客頓時躁動，在廢墟般的陳設(shè)之間重新分配，空出唯一一盞壁燈下那張明亮的混凝土桌。

　　女子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理所當然地朝剛剛騰出的空桌走去。路過吧臺時，她順手提起兩只大玻璃壺，滿滿當當?shù)臏\黃色液體在壺口徘徊。牧心埋著頭，看著視線的上沿處，被掛在金屬翼末端的手提包和帽子，無奈地跟著她的腳步。或許他正滿腹牢騷，但外表上并未顯出端倪。

　　“喏，”女子落座之后，將一只玻璃壺順著桌面滑向半伏在對面的牧心，“請你的。老板說他自己做的，味道還湊合?！?/p>

　　牧心看了看一起滑到自己面前的手提包和帽子，沒有去碰酒壺，反而伸手拾起寬檐帽，隨意地將褶皺拉拽平整，便扣在頭上。

　　“裝模作樣?！迸釉u論。她抱起厚重的玻璃酒壺，這個龐大的容器的實際容量只有看上去的一半多。她用手指輕敲壺的外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然后一仰脖子，將大半壺液體灌進嘴里。

　　她注意到對面的人始終半趴在桌子上，沒有動彈，有些不快地一挑眉毛：“喂，你小子，今天不把它喝完不準走！”

　　牧心抬起了頭。

　　

　　在被連拖帶拐、弄進這家位于鐘塔背后的荒謬的酒館之前，爭斗所導致的后遺癥已經(jīng)開始洪水一般涌來。此時精神上的短暫暈眩感已經(jīng)不值一提。后心遭受的兩記前所未有的重擊，讓他的每一絲呼吸都帶著甜味，伴隨著找不著根源的劇痛，作為背景。頸部、四肢乃至腹部，曾收到撞擊的部位，正在輪流承擔著疼痛的責任。

　　但在決定跟上前去之前，自己考慮的居然是突然曠一天工該如何向校長和翹首以待的傭人解釋——或許那些傭人其實并沒有在翹首以待。牧心自嘲地哼一聲。事情不知為何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地步。這個地方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襲擊事件，即使是裹在城墻中的人也沒法確保自己是否能安穩(wěn)地看到翌日的晨光。一個按時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職員，早已經(jīng)是僅僅存在于遙遠過去的奢望。只是他現(xiàn)在只想躲在此處，即使這種掩耳盜鈴式的躲藏不可能持續(xù)太久，他也要盡可能地繼續(xù)裝作自己還在夢中。于是他忽視了女子不修邊幅的言論，取過寬檐帽，壓在頭頂，壓住四散飛舞的短發(fā)，遮住上半張臉。

　　渾身上下的疼痛并未澆滅本能反應中燃燒的怒氣。以牙還牙曾經(jīng)是他幸存至今的最重要依據(jù)，他也確實在與絕大多數(shù)人的交涉中將這一信條以出色的方式付諸實踐。但這一次的狀況，與曾經(jīng)的任何一次都有所差別。

　　女子用于鉗制他的肢體的手，拇指能夠向后旋轉(zhuǎn)，以便實現(xiàn)更加牢固的抓握，冰冷且有些尖利的指間幾乎嵌入他的皮膚當中；而她使用四肢完成的撞擊，更像是在掄動體積巨大的棍狀武器——

　　她接受“改造”的程度遠超表象。那對巨大的金屬翅膀，并非簡單地“生長”在她的背部。她的整個脊背、以至于四肢或者更多部分，都已經(jīng)被人造的、以金屬與合成材料為主要材料的器官完全替代。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她的替換方式不同于街上任何一個力求自保或者破壞的人。這些用于替換的器官中，沒有摻雜任何熱兵器或者電子元件的碎片。以至于當輻射槍周圍的電磁干擾穿過她的身體時，沒有發(fā)生走火一類的事情，也沒有重要的元件遭到損壞。

　　“喂，你小子，”坐在對面的女子說，語氣頗有些囂張跋扈，“今天不把它喝完不準走！”

　　復燃的憤怒比任何時候都要猛烈。牧心抬起頭，將陰冷的目光投向臉色略微發(fā)紅的女子。按照目前的形勢，要解決她困難重重。但若是要求個魚死網(wǎng)破，也并非不可完成之事……

　　“麥麥！這里！”女子仿佛沒有看見他的動作，僅僅白了他一眼，便轉(zhuǎn)頭，朝著入口的方向揮手喊道，“你先坐，我去給你拿一壺！”

　　……他日尋仇也不是不可接受。牧心咬著牙，看向玻璃壺中很難讓人產(chǎn)生飲用欲望的液體。再等等……

　　一只手摸上桌邊。緊接著，另一只手出現(xiàn)。兩只有些蒼白的手，裹在膜一般薄的半指手套中，在粗糙的混凝土塊上熟練地摸索片刻。細鋼筋與砂石塊堆成的座椅向外拉出一截，一個人坐在上面。

　　想必這就是被那女子稱為“麥麥”的人了。如果對方還多出了一個幫手，那么取勝的希望將變得更加渺茫。這時候，即使想要求一個兩敗俱傷，也將困難重重。那倒不如暫且忍下，力求全身而退，其他的事情，再從長計議……

　　牧心艱難地動用脖子上火燒火燎的肌肉，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方桌的第三條邊旁，坐著一個戴了眼罩的盲女。

　　毫無疑問，她是個盲人。她大概聽到了牧心發(fā)出的動靜，將臉微微轉(zhuǎn)向，但沒能朝向正確的方向。紫黑色的眼罩有一部分埋在灰白色的長發(fā)之下，長發(fā)則被梳成略顯粗糙的膨大發(fā)辮，垂在身側(cè)。她的皮膚呈現(xiàn)出常居暗處導致的蒼白色，瘦弱的身軀仿佛一碰即碎的瓷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可以重新評估一下現(xiàn)在的處境。牧心移開視線，暗想。

　　“來！”紅發(fā)的女子將兩只滿滿當當?shù)牟Ａ刂刂氐胤旁诨炷磷郎?，絲毫不顧及這種材質(zhì)的承受能力。她一屁股坐下，將一只壺推到麥麥面前，又將另一壺攬到自己面前。“今天遇到個小子?！彼f。

　　牧心咬咬牙，面朝墻壁。

　　“我在這里這么長時間了，還沒遇到這么狠的家伙，”紅發(fā)女子繼續(xù)說，“上來就開始打，那是瞅著人臉踢，一腳下去背甲都要給我踹裂咯。你是不知道，我都想慘叫幾聲了，人那臉是動都不動一下，血都要噴出來了還要想著怎么跳起來的……”

　　“我說，赤羽，”麥麥開口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啞，但相比于滔滔不絕的那一位要柔軟許多，“下手收著點。”

　　“我可是非常收斂了！”被稱為赤羽的紅發(fā)女子一掌拍在桌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倒是他，跟那幫靠打架活命的家伙似的，找著機會就把人往死里弄。嘿，你是不知道，他連打架套路都跟那幫人差不多……”

　　麥麥摸索著拿起酒壺，稍微抿了一口，露出一絲糾結(jié)的神色。

　　“……今天這陣仗，我都以為我又回到那鬼地方了。真是的，不過確實好久沒打個痛快了，還真有點手癢癢……”

　　“嘿！”

　　牧心無意聽兩個女子拉扯。他半瞇著眼睛，糾纏于平日的困倦感卻沒有襲來。粗糙昏暗的墻壁上，偶爾會有一閃而過的彩色光斑。他試圖在酒壺散亂的反光上集中注意力，以勉強對付雜亂的疼痛，全域?qū)崟r廣播的播報內(nèi)容卻不斷地嘗試擠入他的聽覺。

　　“……最新消息，德拉尼姆城突發(fā)武裝襲擊事件，少量居民受傷。其中，一艘私人輸送船在襲擊事件中損傷。目前，該輸送船已經(jīng)離開德拉尼姆城，航向未知，請周邊各地區(qū)注意防范……破壞行動來源于多年前的暴徒的可能性較小……”

　　他將頭揚起一個微小的角度。全域?qū)崟r廣播以投影的方式出現(xiàn)在酒館正中央的空中，播報員的立體胸像端坐著，從任何方向都能看到他的正面。這一次的播報員是一位年輕的女子——僅僅用“年輕”形容或許顯得有些保守。她留著一頭水藍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短小的馬尾。閃爍的眼睛和略帶肉感的雙頰，讓她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年紀。牧心上一次收聽全域廣播大概是半年之前。他記得那時候的播報員是個臉上刻滿疲憊的男子。

　　“越來越不像話了真是，”赤羽不知何時也瞅向空中的廣播，抖抖眉毛，“連郵差都打！我看他們也是欠收拾……”

　　“當心。”麥麥忽然說。

　　與此同時，一行白色的小字從牧心的眼前閃過。

　　他咬住下嘴唇，拖住桌面上的手提包，向側(cè)方傾倒，在地面上翻滾一周。桌面上的酒壺被連帶推倒。濃郁的酒精氣味從流淌的液體中沖出，迅速占領(lǐng)了整個屋子。而在他剛剛坐下的位置，幾發(fā)激光連射，在墻上留下一串焦黑的圓點，乍一看仿佛血跡斑斑。翻滾的動作牽扯著疼痛的肌肉與骨骼，毫無消退之意的痛楚變本加厲。牧心從手提包中重新扒出輻射槍的動作，也變得有些顫抖。他看向激光射來的方向，酒館的入口處，一個張牙舞爪的人形正揮舞著反射亮光的手臂，黑洞洞的發(fā)射孔取代了手指，正試圖指向自己。他將輻射槍調(diào)至散射模式，剛剛抬起手臂，門口的人形已經(jīng)倒下。

　　麥麥轉(zhuǎn)過身，右手握著一只加長的槍，精確地瞄準門口。細長的槍桿緊貼著她的小臂，想必是用于瞄準的策略。

　　又有兩個人形從方形的門框中擠入。一人握著造型更為夸張的實彈武器，發(fā)射口大得能塞下一只拳頭；另一人舉著一塊鉛質(zhì)的六邊形盾，穿插其中的絕緣材料組成繁復精密的花紋。

　　“從窗戶走！我來收拾他們！”赤羽突然站上了桌面，大聲喊道。

　　吧臺后的老板早已嚇得跌坐在地，兩腿之間鋪下一片潮濕的陰影。他踉蹌著爬起，卻不敢走動，抱著頭蹲伏在混凝土塊堆成的吧臺腳下。其余桌的顧客倒顯得更加冷靜。他們當即扔下手中的所有物品，玻璃碰撞與破碎的聲音蓋過了慌亂中溢出的嘈雜。門口的人形大怒，抬起炮管就要開始狂轟濫炸。牧心扣下為先前準備的扳機，暗紅的顏色霎時席卷了門口反射微光的陰影。下一刻實彈炮炸膛，被壓抑的火藥從容器中噴發(fā)出些許，暴烈的沖擊波席卷整個酒館。若不是鐘塔建筑本身在過去數(shù)年的破壞下仍舊屹立不倒，這座廢墟一般的酒館可能已經(jīng)得到了外形與內(nèi)在的統(tǒng)一。

　　桌上的赤羽一愣，飛撲向坐在桌邊的麥麥，幫她擋下了一塊落石?！澳阈∽?！他媽的不要命了！”她破口大罵，“你要同歸于盡我管不著，但別拖著我們一起！”

　　牧心沒理她，按住頭上的帽子，翻身躲過因沖擊波從空中掉落的建筑殘渣，勉強在沖擊波中站穩(wěn)。沒來得及鉆出窗口的顧客被推倒在地，七零八落，發(fā)出尖銳痛苦的呻吟。

　　“還有人?！丙滬溦f，“聽起來不少，可能……十多個。”

　　“神經(jīng)病??！”赤羽說著，從地上爬起，“窗外面呢？”

　　“都在樓里。”麥麥回答。

　　“那你先走！我去拖住他們一會兒。”赤羽說著，從地面上一躍而起，順勢拽住麥麥的手臂，將她也從地上拉起，“地上有石頭，注意點?！苯又?，她看向牧心，“你小子，雖然你沒交錢，連酒也沒喝……”

　　“你閉嘴?！蹦列睦淅涞卮驍嗨?，朝酒館門口躍去。

　　“……你腦子有坑啊我操！”赤羽大喊著追上前去，“我他媽的住這樓上你要是拆我家我跟你沒完！”

　　麥麥嘆了口氣，扶著帶有裂痕的墻壁，提著長柄槍，循著二人的聲音慢慢向前。

　　

　　左手小臂有一點潮濕的感覺，大約是剛才離開桌邊時，酒灑在了袖子上。牧心蹲坐在樓梯的拐角處，用輻射槍警戒著下方。他抬起左手，仔細聞了聞。除開已經(jīng)揮發(fā)得大差不差的酒精氣味，隱約還能聞到劣質(zhì)果味香精與糖漿混合帶來的刺鼻的甜膩。這種東西兌出來的飲料，無需品嘗便能知道，沒什么好喝的。

　　樓梯下方出現(xiàn)一陣騷動。蹲在他身后的麥麥稍微挪了挪位置。

　　“有五個人進來了?！丙滬湹吐曊f，“其他人守在外面。沒有聽見實彈武器的聲音。”

　　“嚯！”赤羽點點頭，難得地沒有說更多話。

　　牧心半瞇起眼睛，將輻射槍調(diào)至聚焦模式。

　　第一個人出現(xiàn)在樓梯較低的拐角處。他穿著有些粗糙的法拉第籠，從一處張牙舞爪的破洞中伸出一只手臂，端著輻射槍，閃身躍進拐角的陰影，迅速將槍口瞄向上層的暗處。但為時已晚，兩束聚焦到極細程度的電磁波同時射出，一束擊中他手中的武器，讓他動彈不得；另一束穿過法拉第籠上的破洞，直擊嵌入他右肩之下的信號處理中樞，強烈的電流與熱量沿著神經(jīng)直達身體各處。他立刻渾身僵直，抽搐片刻，便直挺挺地倒地，散發(fā)出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烤肉氣味。

　　“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變態(tài)，”赤羽皺著眉頭，盡可能地壓低聲音，“有必要下這狠手嗎？”

　　牧心仍舊沒有搭理她，兀自用左手從手提包中摸出一枚高能電池，裝入輻射槍，再利用樓梯殘存的扶手作為支架，勉強抵消手臂的抖動。

　　“……算了，你倆在這里應該沒問題，我出去看看?！背嘤鹫f完，拍了拍麥麥的肩膀，迅速退出樓梯間。

　　麥麥不作聲，牧心也不打算說話。他們安靜地注視著樓梯口，銅絲網(wǎng)仍舊聳立在半空中的位置，等待著下一個人的出現(xiàn)。

　　“他們是沖你來的？”麥麥忽然說。她盡力壓抑著聲音，但話語之中還是有些顫抖。

　　牧心沒有回應。他將右手越過左臂上方，從手提包的角落里，扒拉出一顆糖，剝開包裝扔進嘴里。

　　“你只有一把輻射槍，對付改裝者絕不手軟。但你周圍有電流的聲音?！丙滬溦f，“你需要靠吃東西來補充處理器的能源，你的‘改造’應該是在很久之前。”

　　“關(guān)你什么事？”牧心說，沒有回頭。

　　“你是誰？”麥麥的聲音稍微有些顫抖。

　　“關(guān)你什么事？”牧心略微提高聲音重復，將持槍的左手伸向背后，輕輕抵上麥麥的額頭，“不需要這種東西我也能隨便解決你，女士?！?/p>

　　麥麥適時地閉上了嘴。樓道里光線昏暗，穿過墻壁上的穿孔到達二人附近的亮光，并不足以映照出任何一人臉上的表情。細碎的交流與碰撞聲從下方隱約傳來。麥麥稍微垂下頭，灰白色的發(fā)絲擋住她的輪廓。牧心在空中將輻射槍旋轉(zhuǎn)一周，重新收入手中，舉在自己面前。不久之前還環(huán)繞在周身的疼痛與眩暈，仿佛已經(jīng)是上一個世紀的故事，如今已經(jīng)徹底隱匿、沒有蹤跡。

　　下方的躁動忽然暫停了一瞬。兩人同時抬起手臂，瞄準下方的樓梯口。

　　襲擊者的策略有了微不足道的進步。這一次，同時有兩個全副武裝的人形一起出現(xiàn)，靠前者舉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鉛質(zhì)盾牌，嵌入其中的絕緣材料組成繁復的花紋。他揮舞著盾牌，向前突進。緊隨其后的人大半部分身體藏匿在盾牌的陰影之中，只露出手臂的一角?？瓷先?，他的手臂上是一只威力不可小覷的火箭炮。

　　“沒有裝炮彈?！丙滬溦f完，扣動指節(jié)。

　　一枚穿刺彈從牧心身側(cè)飛出，準確地嵌入較為柔軟的絕緣花紋中。片刻之后，爆炸的能量震碎了盾牌，沉重的鉛片四散飛出，有的嵌入墻內(nèi)，像突出墻面的瘢痕。待破片大致散盡，牧心一槍轟出，瘢痕變得殷紅。持盾者慘叫著松開把手，連滾帶爬地想要逃走，卻被自己的同伙擋住去路。金屬成分過多的同伙則來不及慘叫，頃刻間冒出混雜著蒼白與青灰色的煙霧。

　　牧心放下手臂，在帽檐的下側(cè)，平淡地看著想要逃跑的人掙扎著翻過同伙倒下的身體，皮膚卻被粘連在滾燙的金屬表面，剎那間變得焦黑。他不顧一切地將燒焦的部分撕下，拖著斑駁的軀體，滾出牧心的視線。

　　麥麥輕輕吸了一口氣。“那個人也是這樣，故意要看著其他人，掙扎一會兒再死去?！?/p>

　　“你看起來很喜歡說話，女士，”牧心壓了壓帽子。

　　“……我只是很害怕?！丙滬湹吐曊f。

　　“大可不必這樣，”牧心冷笑一聲，“你完全可以去裝一雙能看清一切的義眼，然后就不必在這里和我白費口舌。而我也就有理由把你從這里扔出去，和那些人一樣?！?/p>

　　麥麥轉(zhuǎn)過臉去。她咬著嘴唇，皮膚仿佛更加蒼白。

　　恰在這時，斜上方傳來猛烈的撞擊聲。一雙手扒在支離破碎的窗框上。片刻之后，赤羽的臉艱難地出現(xiàn)在其上。

　　“??！”她說得咬牙切齒，“外面、全都、收拾好了，出來吧啊啊啊啊啊——”

　　還沒說完，她的臉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重物砸在地面上的聲音。

　　牧心對此不作評價。他迅速起身，借著只剩下一小截的樓梯扶手，翻身躍至底層。幾聲清脆的響動后，樓下尚未來得及逃離此地的兩人徹底失去了離開的機會。他扯了扯帽子，站穩(wěn)腳跟。

　　“樓梯上沒坑。”他說完，徑直走出這片昏暗的空間。

　　

　　跌落至地面的赤羽此時正坐在墻角下。她竟然已經(jīng)卸下了自己背上的一雙金屬翅膀——這樣的行為無異于將自己的筋肉斬斷，再考慮擇日接回去。她若無其事地將暴露在外的傳動桿塞進被用作衣服的破布內(nèi)側(cè)，在背上留下兩個閃著銀白色亮光的孔洞，其內(nèi)則是深不見底的齒輪、滑輪等細微的結(jié)構(gòu)。拆下來的翅膀則用鏈扣與強度極高的纖維編織而成的寬綁帶固定在手臂上，將略微鼓起的肌肉勒出一條條的痕跡。她用手握住一只類似把手卻鑲嵌著類似于按鈕的裝置的棍狀突起上，手指略微活動，外側(cè)鋒利的金屬羽片便盡數(shù)展開。

　　牧心謹慎地翻出門外，背部緊貼著墻體，四下張望。周圍已經(jīng)空無一人。先前爭相逃逸的酒館顧客，此時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人影，只留下個別沒能及時離開的人，繼續(xù)趴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又來了一群，”赤羽用下巴指指岔路的另一頭，“搞不清楚這幫家伙發(fā)什么瘋?！?/p>

　　牧心調(diào)整著手里的槍，不作回答。

　　沒等人影出現(xiàn)在二人的視線之中，赤羽一個箭步向前，借由金屬翼的末端撐地，前空翻形成一道完美的圓形線。轉(zhuǎn)移了裝備位置的她重新獲得了強大的機動性，左臂發(fā)力向前揮出，幾人便慘叫著向后飛出。手持短棍的敵人從右側(cè)突進，她順勢旋轉(zhuǎn)，用手肘位置的金屬片擊中其背部，讓其跌倒在地。遠處的激光襲來，她便操控金屬羽片展開并扭轉(zhuǎn)，反射率極高的背面成為有效的護盾，將熾熱的光芒反射至周圍，形成一片絢爛的光斑。她逆著光束飛速突進，另一側(cè)羽翼的末端形成一只長棍，用并不銳利的邊緣將踉蹌后退的人擊倒在地。這時，本應繼續(xù)向前突進的她停下了腳步，四下警戒著，退回了鐘塔腳下。

　　牧心抱著雙手，倚著墻壁，若無其事地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而麥麥此時剛摸索著走到門口。

　　“嘖，真夠麻煩的，”赤羽想用手抹抹頭發(fā)，卻被前端的金屬棍子敲了一下腦袋，立刻皺起眉頭，“今天是個什么好日子嗎，一幫人閑出屁來了似的……”

　　“呼……”麥麥喘著氣，倚在被用作門的通道口，“好像、有什么……在……”

　　沒等麥麥說完，轟鳴聲突然炸響，轉(zhuǎn)眼之間便越來越近。三人猛地抬頭，看見一只碩大的水滴形飛行器正在快速靠近，投下一片越來越大的陰影?！皨尩?，”赤羽喊道，“臥倒！”她立刻推著麥麥，從破碎的門口鉆入黑暗中。

　　但是牧心沒動彈。

　　“喂！”赤羽喊道。

　　牧心半瞇著眼睛，應對飛行器落地之前掀起的充滿沙塵的狂風。他一只手按住帽子，帽檐下的發(fā)絲與大衣的下擺都在猛烈的氣流中飄起。隨著一聲轟鳴，飛行器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阿嚏！”墻的另一面?zhèn)鱽韲娞缏暋?/p>

　　 隨著揚起的塵沙逐漸重新沉降在地表，飛行器的輪廓也變得清晰起來。這艘水滴形的飛行器是近年來常見的形制，較窄的一端常常被用作炮口，以便居高臨下地懲治地面上難以控制的各種存在。因此，除了以囂張的姿態(tài)在道路中央大肆踱步的改裝者之外，這類飛行器也成了讓人們聞風喪膽的物件。不過，這架飛行器似乎經(jīng)過了一些改裝，前端用于遮蓋發(fā)射口的擋板活頁快要生銹，顯現(xiàn)出讓人生疑的無害。

　　“他們走了！”麥麥的聲音傳出來。

　　赤羽從門洞中伸出半個腦袋。她謹慎地四下張望，目光里似乎已經(jīng)將牧心當做了墻的延伸?！翱雌饋硎菦]動靜了。但這玩意兒又他媽的是什么情況？”她像是在回答麥麥，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邊說著一邊毫不客氣地走上前，敲了敲飛行器的外殼。在這件可活動的龐大物件面前，即使是她綁在手臂上的金屬羽翼骨架，也顯得纖細迷你。她揮動金屬桿，敲了敲同為金屬質(zhì)地的外殼。

　　“這是什么？”她大聲說著，翻身躍上飛行器略有弧度的上表面，從來自地表的視線中消失。麥麥也從門洞中探出頭來。

　　“嘿！你好？”赤羽在上方大聲喊道，“你誰??？……郵差？你墜機了？”

　　“是之前廣播里說的那艘輸送船嗎？”麥麥勉強提高聲音，回應道。相比于赤羽充滿中氣且有強大穿透力的嗓音，她的聲音則顯得太過纖弱。

　　“有可能。嘿，你遇到麻煩了？要不出來？”赤羽繼續(xù)問，“我不打你！”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飛行器的一側(cè)打開了一道黑洞洞的小門。有人猶豫著，從門中鉆出來。

　　赤羽總算是放低聲音，似乎在與飛行器上的人交談。麥麥遲疑了片刻，離開方才的棲身之地，緩緩地朝飛行器的另一側(cè)走去。

　　牧心按了按帽子。

　　既然襲擊者已經(jīng)離開，現(xiàn)在大概是擺脫這兩人的最佳時機。

　　他埋下頭，沿著鐘塔旁的高墻，邁著悄無聲息的步伐，匆匆離開。

　　

　　牧心的住所位于吉拉德城南區(qū)中央部分一處荒涼的角落。這里的建筑還算相對完好。雖然殘存在眼前的同樣是摔落在地的混凝土梁以及張牙舞爪的鋼筋，但自從多年前開展的無差別破壞行動之后，這里再也沒有被紛至沓來的暴徒襲擊過。當然，那些暴徒或多或少也做出過嘗試，只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還沒來得及對著這些建筑發(fā)動攻擊，便遭到了更加猛烈的反擊。因此，這里的地面呈現(xiàn)出不祥的青黑色，金屬的殘骸塞滿每一處縫隙。他鉆過兩條互相支撐的混凝土梁，推開一扇潛藏在黑暗之中的房門。門背后狹窄的空間，便是他數(shù)年來的居所。傍晚的天光無法從高處的窗洞中擠入，使得狹窄的空間中更多了一分昏暗的陰森。

　　他踏進屋內(nèi)，一只手撐上看不清面貌的墻壁。還沒來得及掩上身后的屋門，在緊湊的交火中被高度緊繃的精神壓制的暈眩與疼痛噴涌而出，渾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發(fā)出慘烈的呻吟。他向前趔趄幾步，還是沒能站穩(wěn)，“撲通”跪倒在地面上。隨著一股混雜著不明氣味的甜腥，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落在漆黑的地面上，輪廓看不分明。他有些茫然地注視著面前一攤模糊的反光，扔下手提包的左手將帽子從頭頂猛地拽下，手指幾乎插入堅硬的氈布之中。他嫌惡地將帽子扔向漆黑一片的角落，手臂揮動牽扯胸脯產(chǎn)生的劇痛卻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這點傷不算什么，至少對于他、對于經(jīng)歷過一切的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赤羽揮舞的那類碩大的金屬骨架，輕輕一碰便能讓骨骼像玻璃窗那樣霎時粉碎，變成糾雜在血液之中難以分辨的灰塵。這樣的痛擊也并非沒有硬抗下來過。只是那時候，有更加有效的麻醉與鎮(zhèn)痛手段可以使用。如數(shù)奉還這種疼痛所帶來的短暫的麻木，可以被稱為是最佳的解藥。

　　但現(xiàn)在沒有。沒有材料，更沒有機會。面前的只有將并非名副其實的屈辱與逃避躲藏中所積攢下的污泥揉碎混雜所得的結(jié)果，一片骯臟惡心散發(fā)著怪異氣味的東西。他沒有嘗試活動自己的唇角，只是轉(zhuǎn)過臉去。

　　“你是誰？”這樣的問題讓他愈發(fā)火冒三丈。發(fā)燙的右臉像是皮下埋入了一堆明火。他感覺黑暗開始有些扭曲。

　　罷了。如果沒有解藥，那便只能尋求一些別的方法。

　　他用左手撐著地面，因疼痛而蜷曲的手指暫時無法伸直。泛白的指節(jié)在堅硬的地面上摩擦磕碰，顫抖的手臂勉強將他的上半身撐起。他趔趄著，緊緊扶著粗糙的墻壁，不顧摩擦可能在皮膚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緩緩地挪到房屋的一角。角落里，某個淺色的箱子正反射著較為明亮的光澤。他伸出左手，用力展開手指，觸碰到箱子表面厚重的灰塵時，他嫌惡地咬咬牙。棄置已久的醫(yī)藥箱被打開，牧心取出一張消毒巾與一支針管。鎮(zhèn)痛效果極強的藥物安靜地溶解在玻璃針管內(nèi)，反射著冷漠的寒光。

　　牧心靠著墻坐下。落座時脊背與墻體的觸碰再一次喚起翻江倒海的痛楚，又有血液要從喉頭噴涌而出。牧心蜷縮在墻角，咬開針管的包裝，叼著脆弱的紙袋，用最快的速度將針頭送入皮下。

　　最終還是需要依靠這種東西來麻醉自己嗎……呵呵。冰涼的液體灌入肌肉間隙的同時，他自嘲地想著。

　　一陣濃稠的風從門口灌入，讓殘留有少許液體的皮膚感受到片刻的涼意。牧心瞟了一眼敞開的屋門，沒有理睬。方圓數(shù)百米內(nèi)，恐怕再找不著第二個住戶——他們或是在許久之前便成為了地面上的某塊花紋，或是勉強存活，帶著最后的幾分希望徹徹底底地遠離此地。

　　鎮(zhèn)痛劑的副作用比它應有的效果更快顯現(xiàn)。在鋪天蓋地的困倦之中，牧心緊咬著嘴唇，保持著蜷縮的姿勢，昏昏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