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晌午。

宿舍熱得腦袋發(fā)悶，夏媛試圖在陽臺尋找風的安慰，無果。

樓下，靜默的大樹，花草耷拉著腦袋，飛鳥緩緩路過。

夏媛搬了椅子，拿了小風扇，爬在護墻上，等風來。

良久。

夢闌珊。

01.

細長的水泥路，左右挨著菜田，少年張開雙臂騎著單車。

清風拂面，梨渦漾出深深的笑意，衣袂翻飛，兜兒裝進夏風的涼爽，落日余暉里，大地染上溫柔的暖色。

那個少年，他喜歡手伸出去，掌心蓄滿陽光的感覺，從晨曦到日暮，永懷希望。

·

淺淡的光，略微低沉的天色籠罩，渴求的風，夏媛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腦中一片迷離。

依稀有虛影搖搖晃晃。

那時，夕陽已沉入西山，茂盛的樹木也成了一團揉雜的黑色，院外明黃色的燈燃起亮，關照一抹孤影。

十五六歲的少女忐忑地坐在比她高的自行車座上，腳尖虛點著地，一雙細白的手緊抓著自行車把，心緊張地懸著，小心翼翼地踩著腳踏。

已經(jīng)一個下午了，她真的太笨了，怎么都學不會，就是害怕得要死。

“不要玩了，快回來，天黑了?！?/p>

她媽媽隔著窗戶已經(jīng)催促了好幾回，喊話中帶著些許不耐煩。

“嗯，知道了。”

少女一邊應著，腳下又開始了動作，奈何沒走幾米，車輪就歪歪斜斜地往角落跑，很不幸，又一次失敗。

催促聲又響起，少女苦惱又煩躁，有氣無力地回了聲:“知道了?！?/p>

這該死的平衡感。

什么破車。

少女往虛空中踢了兩腳，陷入沉思。

一秒，兩秒，三秒，畫面突轉(zhuǎn)。

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少女靠著墻哭得正傷心，眼淚順著下巴滑落，手攥著袖子抹去殘留的淚痕，可以看到嘴唇開合，似乎一點點地說著什么話。

視線對面的虛影發(fā)散著憤怒的氣息。

畫面由此開始變淡，模糊，而后消失。

·

長長的小路，少年已然遠去，留下的，是夏媛腦海里久久的驚艷。

循著這強烈的感覺，順著絲線追逐，又看到少年的身影。

烈日當空，古柳蔽日，小河里的水緩緩灌向菜地，旁邊兩間磚瓦房并排立著，小院里的花擁簇在一處，交錯糾纏著，少年盛了一瓢水橫灑出去，因著炙熱，了無風意，水珠鈍鈍落下。

陽光下水珠亮得晶瑩，似乎帶著光，在一瞬恍惚中落到臉頰，夏媛指腹捻下一滴瑩潤，如是想。

若細感知，就可以知曉，它原是從潮濕的眼睛出發(fā)。

房子里，少年正拿著沖洗過的西紅柿吃，一大口下去，汁液沾了一嘴。

四角桌，小米稀飯，大白饅頭，土豆絲，腌的咸菜紅白胡蘿卜塊。

少年笑意盈盈地講著什么，視線對面，滿頭銀發(fā)的老者悠然地喝著稀飯，一口饅頭咽下。

“嗯嗯?！彪S意回復。

隨手夾了塊紅蘿卜放入少年的碗中。

夏日滾燙的溫度看得人發(fā)暈，夏媛腿腳發(fā)軟，坐靠在樹下。

屋里的落地小風扇還在“呼呼”地吹著，此時聽來，如同時間裂縫里掙扎而出的催眠曲，粗糙單一，無比熟悉，緩緩掀開沉睡的畫卷。

·

臟兮兮的衣裳，褲腳半挽著。

少女臉上沾著零星的泥點。

頭繩松了，頭發(fā)堆在后脖頸。

此時的她，正貼著墻角左瞧瞧右瞧瞧，準備悄咪咪溜回家換衣服。

對視的瞬間，她是震驚的。

怎么就正好遇見出門倒水的她親愛的老媽了呢。

蒼天??！多少次了！這命運般的巧合！

于是乎。

大紅的雙喜盆，少女臉上沾著泡沫，蹲在地上，揉搓著她剛換下來的淺綠色短袖和八分褲。

頭發(fā)被扎成兩個辮子，隨著手上動作一晃一晃的。

使得勁大了，有幾次差點摔倒，真是好笑又可憐。

02.

醒來，忽至夜晚，夏媛從地上站起，看向前面。

昏黃的燈光，蚊蟲撲騰，地盤爭奪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老舊的搖椅，蒲扇搖啊搖。單人小沙發(fā)，針線穿呀穿。四角小板凳，少年仰著頭在數(shù)星星，白皙的脖頸，凝神的眼眸，滿臉寫著認真，讓人不自覺入迷。

雨后的清晨，水珠在鐵絲上串聯(lián)一線，顆顆飽滿。

少年湊過去，換著手指一顆顆點落，接入空罐頭瓶，鏟入泥土，放入花籽或吃西瓜留下的西瓜籽，等待它的成長。

窗臺上，那一排或發(fā)芽或開花或了無動靜的，在時光里，等一個未知，期待一份驚喜。

樹蔭的秋千，晃得高了，能夠碰到枝葉罅隙里的光。

從籠罩在陰影到被照耀，少年很喜歡這種感覺。

閉著眼，身體騰空，鳥兒嘰嘰喳喳，溫暖觸手可及。

強烈的存在感，像生活彈奏起名為“意義”的樂章。

畫面不停變幻，如夢境般零碎。

可這每一處，都敲打到夏媛的內(nèi)心，激起心湖水花四濺，久難平靜，一種深深的迷茫自心底瘋狂滋生。

那個少年，他喜歡發(fā)現(xiàn)生活里的一切微妙事物，樂此不疲。

她呢？

喜歡的是什么？究竟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明天太陽會升起，希望會降臨。

她依舊看不清希望。

其實，她連自己都搞不懂。

歡喜，憂愁，似乎都隱于平靜的面龐。

微笑變得生澀，哭泣變得矯情，什么都不明白了。

畫面一遍遍重復，思考立于時間之外。

獨屬夏媛的記憶匣子緩緩打開，雜亂的聲音率先擁擠而出。

“她真的好笨?！?/p>

“沒用。沒本事?！?/p>

“她沒有媽媽?！?/p>

“她的新媽媽不喜歡她?！?/p>

“好丑。不想和她玩?！?/p>

“她有病。會傳染?！?/p>

……

很多事情，原本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轉(zhuǎn)變卻往往只在某個時刻，甚至于某個瞬間。

自我封閉的磚石迅速壘起高墻，敞開的大門落下沉重大鎖，隔絕一切。

于是，自卑勢若傾盆，已難尋細雨潛入的痕跡。

仿佛有轟隆隆的雷聲滾滾而過，瘋狂地下了一場酣暢大雨。

夏媛呆立其內(nèi)，滿身濕透。

03.

下雨了嗎？似乎沒有。

夢醒了嗎？也似乎沒有。

少年還在，畫面也還在繼續(xù)。

冬雪拋了一匹白綢，遮住刻在地面的紋路。

故里舊年，一夜風雪壓枝，及膝的雪，一踩一個洞，老人的背，孩童的腳，沉沉的書包，都藏在久遠的記憶初期，少年軟乎乎粉撲撲的臉頰上。

夏葉撐起一方清涼，庇護坐在臺下的看客。

看不完的結尾，等不到的散場，偶然醒來，在溫熱的脊背。漆黑的夜晚，微弱的手電筒光，這一刻，少年此生銘記。

春風掀起一片黃沙，卷走散在角落的碎石。

從雞鳴到月落，從沙土走到石板路，從教學樓最高層走到大課間的操場，少年越來越高，微笑的時候，梨渦里盛滿明媚。

秋雨闖入一色孤傘，淋濕走在異鄉(xiāng)的遠客。

雨水順著傘尖滑落，點點滴滴，積聚成流淌的小河，少年濕了鞋襪，自在地走著，長腿一跨，跨過寒涼。

四季輪回，少年一點點長大，眼中堅毅越發(fā)明顯。

舊時的歌謠輕輕哼起，最是動聽。

村東的古井，泛黃的書頁。

煤油燈下，稻花香里，是包裹某種執(zhí)念的不滅情懷。

一心一意的喜歡，從開始到結束。

奈何歲月孤涼，邁著碎步子的人，很少了。

……

04.

被電話鈴聲吵醒，等了一小時多的外賣終于到樓下了。

夏媛迷迷糊糊地接起，下樓找，拿上樓，放桌子。

這一覺，好像誤入了一個清淺悠長的故事，她成了故事里的主角，被設定旁觀，又似乎身在其內(nèi)。

心中泛起諸多念想，然始終理不清，只模模糊糊地彌留著一個輪廓，在畫面里隱隱約約散著光。

一條路，走得久了，越發(fā)沒有方向。

支撐的動力，隱在歲月的根骨里苦苦堅持。

遇見，從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