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核】苦煙與幻夢

陳最初對煙的印象,是他的父親。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何為生離死別,只是陪著父親坐在冰冷的鐵椅上,聞著在冰冷走廊之中彌漫的來自父親指中之物的氤氳味道,他蕩著懸空的雙腿,左看右看,發(fā)覺這個世界是如此冰冷刺鼻。父親只是一根一根地抽著煙,任憑火星燒到根部,也不甩落灰燼。
“媽媽呢?”
陳無助的詢問似乎把父親拉回了現(xiàn)實世界,他起身將熄滅的煙扔入煙缸,而后坐在陳的身邊,粗糙的手撫摸著他瘦小的肩膀。
“媽媽她走了。”
“去哪兒了?”
“一個再也見不到我們的地方?!?/p>
那時候的陳太小,看不到房門里面的母親,看不到被隔在一扇扇門內(nèi)的到底是什么。
父親拿起煙盒,摸索的手卻落空了,于是他嘆了一口氣??聪蜿惷悦5碾p眼。
“小陳,答應(yīng)爸一件事。”
“什么?”
“媽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p>
至此,與現(xiàn)在的陳隔開一道高墻的記憶終于被迷霧重新籠罩。他只記得父親走了出去,說著兒子不孝,既沒能贍養(yǎng)父母,也沒照顧好母子……
留給陳的,只有冰冷煎熬的世界,和在夢中沉浮的往事。
于是,他醒了。
車窗外泛著藍色的薄霧。列車一蕩,一蕩,終于把他搖醒,陳坐起來,檢查了一下行李,而后去廁所洗漱。
開往鄉(xiāng)下的火車總是擁擠,一般都是大人帶著小孩,或是一群老人家聚在一起,大抵都是回家。陳翻了一眼手機,擠在一堆的保險公司的短信讓他沒了看下去的興趣,于是他走出車廂,在露天平臺呼吸新鮮空氣。車廂之間的連接處總是一震一震,但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樣的節(jié)奏,靠在欄桿上舒展僵硬的肩膀。
灰蒙蒙的天,一排排筆直的電線塔聳立在寬闊的大平原,粗長的電線隨風(fēng)搖動,就像海底的海草,裊裊娜娜地蕩漾著。這樣的藍色螺旋著實是壯觀的景色,讓陳心中的孤寂多上幾分,他搓了搓冰涼的手,回到車廂,打了一瓶熱水。
陳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是七點二十六分,距離列車到站的時間不多了。于是他拿出備忘錄,開始整理一天的思緒。今天的時間其實很趕,下午四點還有一班去二區(qū)的車要趕,留給陳一個人吊唁的時間不短不長。他拿出圓珠筆,劃掉完成的事務(wù),扯下寫滿地方的紙條,而后在新一頁寫上了一句:買一盒煙。
他再度閉上了眼睛,在動蕩的一隅天地重新與世界定規(guī)。
陳對出門一事一直抱有不錯的好感。一是自己喜歡外面的世界,二是躺在陌生的床上可以讓他的睡眠更加安穩(wěn),暫時逃脫夢神的雙手。
自己好像坐過這班列車。
一種熟悉的感覺傳來,那是舊日的影,是三個人或是兩個人的影子,虛無的記憶涌入他的腦海,在藍色的海洋盤旋,闖入綠皮列車古老強勁的軀體,融入悠長唏噓的呼吸中。
而現(xiàn)在,影子不變,陳的世界里卻只有他自己。
再買個打火機,他想。煙與火是分不開的。
陳為自己的父親點了一根煙,放在粗糙冰冷的墓碑前,還帶了一束花,放在母親的墓前,煙頭特意沒有朝向母親的那邊,因為母親生前一直對父親抽煙是否會教壞小孩一事保留著意見。
陳也為自己點了一根,他按著記憶里父親的模樣,叼著煙,按下了壓電陶瓷,明亮的火焰讓干枯的煙絲重獲第二次生命,陳淺淺的含了一口,然后吐出白色的煙霧,慢慢地咀嚼口中愈發(fā)濃烈的焦苦味道。
煙有什么好抽的?
陳想起第一次被父親慫恿抽煙的窘態(tài),他笑著說吸一口,然后吐出來就好,就這么簡單。
然后他半信半疑的吞下蘊含毒藥的煙霧,在后知后覺的劇烈咳嗽中尋找解藥——他喝了很多很多水,多到父親都可不思議。
那是一個煙霧繚繞的夜晚,還充滿歡笑和痛苦。
對不起,母親,我不該在你面前抽煙的。
他放下了煙,放在父親的墓前。
對不起,父親,我還是沒能照顧好自己。
母親和父親都是科學(xué)家,為了人類發(fā)展的事業(yè)獻出了一切,為自己的未來付出了一切。
自己已經(jīng)煢煢獨立頑強地生長了六年。
母親死在十歲那年,父親在十三歲那年。
但愿記憶沒有出錯。
而他們的面容早已模糊,冰冷的石碑上只且銘刻著無情的年月,抹去個人的厚度。無垠的墓碑寫上所有逝者的名字,和寬廣奔騰的時代一同奏出詭異悲愴的交響樂,拖著活者繼續(xù)向前。
陳跪了下來,松軟的泥土因而凹陷,他對著父母的墓碑各自磕了三個響頭,而后走了,從死亡與往事編織的螺旋跳出,至少它還離自己很遠很遠。
再見。
陳閉上了眼睛,傾聽高速列車劃破空氣發(fā)出的嘶叫,融入這個世界動蕩的節(jié)奏之中。
而口中苦澀的味道,或許長存,或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