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在邲之戰(zhàn)前，晉、楚兩國經(jīng)過兩輪的談判，已經(jīng)初步達成了和平協(xié)議，甚至約定了簽約時間。但奉命前往楚軍大營召盟的魏锜、趙旃兩位和平使者卻不遵號令，擅自行動，以魯莽的挑戰(zhàn)行為激起了楚軍的猛烈反擊，邲之戰(zhàn)由此爆發(fā)。究竟魏锜和趙旃兩位主戰(zhàn)派為什么被指定為和平使者？他們二人又為什么要違抗軍令呢？

晉國被指為戰(zhàn)爭禍首，魏锜、趙旃兩位大夫罪責難逃。因為正是他們中了楚莊王的激將法，在楚國三勇士致師后擅自挑釁了楚軍?！蹲髠鳌份d：

晉魏锜求公族未得，而怒，欲敗晉師。請致師，弗許。請使，許之。遂往，請戰(zhàn)而還。（中略）趙旃求卿未得，且怒于失楚之致師者，請?zhí)魬?zhàn)，弗許。請召盟，許之，與魏锜皆命而往?！蹲髠鳌ば陚鳌?/p>

這段記載中最容易引發(fā)歧義的是“欲敗晉師”四字。《中國斷代史系列·春秋史》一書對此的解釋是：

晉將魏锜和趙旃都因為求高官而不得，心中不滿，想使晉軍失敗，請求出使楚營，荀林父答應了?！吨袊鴶啻废盗小ご呵锸贰?/p>

這是我見過最糟糕的翻譯之一。

首先，《左傳》中“欲敗晉師”的主語僅限于魏锜，而《春秋史》卻把趙旃也拉了進來。其次，“欲敗晉師”絕不是吃里扒外，盼著晉國兵敗。魏锜是晉國的世襲貴族，與晉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晉國敗了能有他什么好處？

魏锜雖然行事魯莽，但絕不卑鄙下作。到戰(zhàn)役將近結(jié)束，晉軍一潰千里的時候，還就是魏锜擔當下軍大夫荀首的御者翻身殺回了戰(zhàn)場，協(xié)助荀首擊斃楚將連尹襄老，俘獲楚莊王之子谷臣，取得了邲之戰(zhàn)中晉軍唯一可堪稱道的戰(zhàn)績。這是禍害晉軍的模樣嗎？

“欲敗晉師”該怎么解釋，《廣雅·釋詁》曰：

將，欲也?！稄V雅·釋詁》

寫下“欲敗晉師”，并不是《左傳》的作者在揣度魏锜出使楚營的目的，而是他站在全知敘述人的角度描述派魏锜出使的后果：“晉軍將要因此失敗了”。

同為使臣，魏锜和趙旃有一個突出的共同點，他們都仕途失意（魏锜謀求公族大夫未果，趙旃希望晉級六卿不成），迫切地想在戰(zhàn)場上立功?？吹匠娪率繋в休p侮性質(zhì)的致師行為后，二人盛怒難當，強烈要求以牙還牙。

可是晉、楚兩國畢竟已經(jīng)達成了和平協(xié)議，差一步就能簽約了，主帥荀林父不能眼瞅著功虧一簣，所以魏锜、趙旃的請戰(zhàn)要求都被否決了。

就是在這兒，《左傳》出現(xiàn)了又一個令人費解的記載：魏锜、趙旃請戰(zhàn)不成，改口說愿為使者前往楚營召盟，竟然獲得了批準。

兩個態(tài)度如此堅決、情緒如此激動的主戰(zhàn)派前往楚軍大營談和，該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你能想象宋高宗派岳飛為使，去金國和談嗎？那能談成嗎？所以魏锜、趙旃剛走，上軍副將郄克馬上就發(fā)出了預警：

“二憾往矣，弗備，必敗?！?/p>

——《左傳·宣公十二年傳》

郄克說魏锜和趙旃這一趟出使必然壞事。如果我們不預做準備，等楚軍掩殺過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郄克的話立即引起了旁人的響應。他剛一說完，頂頭上司士會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備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喪師無日矣，不如備之?！薄蹲髠鳌ば陚鳌?/p>

這就奇怪了。明知道魏锜、趙旃出使可能會闖禍，為什么還要派他倆去？又是誰力主派他倆去的呢？

郄克和士會的可能性應該被排除。因為魏锜、趙旃出使后，這兩位上軍指揮官馬上進行了作戰(zhàn)部署，指派鞏朔和韓穿依托敖山的地形布置了七處伏兵。和談使者前腳出發(fā)，后腳你就準備打仗，擺明了就是不相信魏、趙能促成和談。

那么反過來推論，誰極力反對戰(zhàn)斗部署，誰對魏、趙二人的信心就最強，就最有可能是派他們出使的人。那這個人就該是先縠：

彘子曰：“鄭人勸戰(zhàn)，弗敢從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師無成命，多備何為？”——《左傳·宣公十二年傳》

先縠為什么力主讓魏锜、趙旃出使？我想是因為他倆對這場戰(zhàn)爭的思考與先縠最為接近：這三位爺都把晉、楚交兵的戰(zhàn)場當成了爭奪高官顯爵的名利場。為了不讓自己的政治形象失分，他們是絕不會顧全大局、放低身段去和楚國進行談判的。

因此派魏锜和趙旃出使，能夠最大限度地避免像士會那樣被先縠批評為“諂”的外交辭令。先縠決定派魏锜、趙旃出使對于已經(jīng)非常脆弱的趙氏同盟來說無異于沉重的一擊。

魏、趙走后，郄克眼看先縠對自己的警告無動于衷，索性跟士會一起撇開中、下兩軍，單獨對上軍發(fā)布了戰(zhàn)備指令。名為一黨，卻各行其是。到了這個地步，趙黨成員已經(jīng)顯露出分道揚鑣的傾向了。

不過話說回來，郄克的擔憂絕非多余，魏锜和趙旃領(lǐng)命出使，真的惹禍了。他們打著議和使者的幌子出來，卻徑直前往楚營挑戰(zhàn)。尤其是趙旃，抵達楚營之后派自己的隨從闖入轅門。很快，楚莊王便親率禁衛(wèi)軍左廣追了出來。

而這邊兒呢，晉軍大本營擔心魏锜、趙旃旁生枝節(jié)，特意派了兵車前來接應他們。楚軍一看前方掀起了塵頭，誤以為晉軍發(fā)動突襲了。

楚莊王還沖在最前面呢，決不能讓他陷入晉軍的包圍！令尹孫叔敖情急之下，命令楚軍全線出擊。《左傳》載：

楚人亦懼王之入晉軍也，遂出陳。孫叔曰：“進之！寧我薄人，無人薄我?！对姟吩啤质耍韵葐⑿小?，先人也?！盾娭尽吩弧热擞袏Z人之心’，薄之也?！彼旒策M師，車馳、卒奔，乘晉軍。桓子不知所為，鼓于軍中曰：“先濟者有賞！”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蹲髠鳌ば陚鳌?/p>

當楚軍大部隊如潮水般涌向晉軍大營的時候，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主帥荀林父卻沒有任何預案。這位自文公朝以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軍到此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只得倉促下令晉軍撤退，由此演成了晉軍在邲之戰(zhàn)中最后也是最慘烈的大潰敗。

“不知所為”，雖然《左傳》所形容的乃是荀林父在決戰(zhàn)時刻的手足無措，但我卻覺得這也可以被視作這位統(tǒng)帥在整個戰(zhàn)役過程中的一貫表現(xiàn)——他并非不想有所作為，而是領(lǐng)袖權(quán)威的缺失、趙黨強勢的掣肘讓他不能有所作為。

從這個角度看去，要指望荀林父像晉景公設(shè)計的那樣成為制衡趙黨的砝碼，時機還遠未成熟。

參考文獻：

李世佳《“趙嬰奔齊”事件解析》

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韓）李裕杓《西周王朝軍事領(lǐng)導機制研究》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徐元誥《國語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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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