貯藏間被暗礁和巖石開了個偌大的口子，從樓梯口往下走，看見一個落寞的背影，就這么坐在開口處看太陽。

說是向下走，事實上因為船身的斷裂，這條樓梯走著的時候反倒像塌在平地，而走在甲板的時候卻像是在登山與攀援。

“船沒了。”潘安說。

“啊，我知道?！惫防滋貒@了口氣，“我猜到了?！?/p>

“你猜到海眼會直接通向沙漠？”

“不，我以為它會通向某處離桑德沙漠更近的淺海。”哈姆雷特讓自己的身軀盡可能地朝后仰，讓久坐的身體能夠放松下來，“我沒想到它直接通向沙漠深處，一處廢棄海眼?！?/p>

“那這條船……”潘安想提醒迷霧島的大統(tǒng)領，這可是迷霧島最快的一條，也是唯一的一條突進船。但轉念一想愛船如命的哈姆雷特不可能忘記這一點，于是看向哈姆雷特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悲憫。

“馬特號是用我的姓氏命名的。”哈姆雷特突然說，“哈姆雷特·馬特，暴君的姓氏?！?/p>

“在我還是一個小子的時候，我的養(yǎng)父派人造了這條船，它跟了我十六年?！?/p>

“……”潘安想說些什么，但一時間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只能靜靜地聽馬特繼續(xù)說。

“每一艘船都有壽命，就像每一個人。”迷霧島的大統(tǒng)領突然笑起來，“十二年前，暴君死了，他的那艘船也叫作馬特號?，F(xiàn)在的這艘馬特，不過是比那一艘，多活四年罷了?！?/p>

“那一次是帝國與“紅眼睛”聯(lián)手……”

“我的意思并不是這個，潘安。”哈姆雷特突然示意讓他繼續(xù)。

“我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都有其終結?！?/p>

“倘若我們終結在我們的使命需要我們終結的地方，那我的一生過得便不算太糟。”

他站起身來，從貯藏間離開。

在他原先望向的地方，潘安看見數(shù)以百計擱淺的船。

“這里是船墓?！瘪R特的聲音從甲板回蕩過來。

“船墓是寫在傳說里的，所有戰(zhàn)船最榮耀的往生階梯。”

“死在船墓的船，都能前往神國?！?/p>

……

沙漠的正午，炎陽如同自上而下的潮水，熱浪一輪一輪地隨著烈風打在眾人的身上。

這里是桑德海，沙漠的海洋。

在桑德，時間被亙久的白晝與短暫的黑夜粗獷地劃分成兩塊，太陽消失的數(shù)個小時，世界迅速變得陰冷沉寂，太陽高懸在天空的近二十個小時，每一寸陽光照射到的土地，都是烤箱。

姑且將來時的地方稱作船墓，從船墓向西走三十公里，終于看見了丘陵與零零星星的植被。

那些植被大多沒有綠意，但多多少少證明著，再往前，可能有些許水源。

是的，水源。水源是沙漠中行進最重要的生存物資。此時的迷霧島三人已經(jīng)不剩下多少補給，帆船廢墟中，沒有被打翻破裂的水桶，只剩下不到一桶。

由于沒有具體的沙漠地圖，馬特一行人只能憑借從倒懸塔里得到的粗略地圖了解到，有人煙的地方在西邊。

所幸這西邊并沒有讓他們走上幾天幾夜，從船墓到雙湖鎮(zhèn)，只用了不到一天。

沙海是一個公開地區(qū)，坐落在群山與草原的中間。

來自海洋的濕冷季風無法抵達被群山環(huán)繞的內(nèi)陸，于是來自北方神歸山的高熱氣流在盆地盤旋綿延三萬余里，流動的沙丘匯成海洋。

這里位于安德魯?shù)蹏臇|南，離西北的王都隔著沙漠、草原、兩條河流與一座神歸山；而如果往東走，穿過數(shù)萬里的沙漠與兩座山脈，掌控魔法的薩瓦倫納公國才能出現(xiàn)在高原。

帝國與公國于安德烈十一世時簽訂了互不侵犯的峽谷條約，規(guī)定雙方均退出沙海，以沙海邊界為國境，互不干涉。

十一世后期，途徑沙海的兩國貿(mào)易路線，逐漸繁華。

這其中，最為繁茂的一條貿(mào)易線，便途經(jīng)雙湖鎮(zhèn)。

……

“請所有的朋友喝酒！”

繁饒的酒吧，此時離太陽落山還有一兩個小時，南來北往的過客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前往酒吧，開始了生活必須的用餐與放松。

這里是豐收酒館，酒吧的老板姓海德，在沙漠，海德的名字代表豐收，所以我們也可以稱他“豐收”老板。

豐收老板正把新的一桶啤酒倒進更大的豎桶中，豎桶的底部裝有水龍頭，擰開水龍頭，便可以將一杯又一杯足有半個腦袋大的扎啤杯子灌滿。

這時候酒吧的柵門突然被推開，豐收老板看見三個逆著光的影子，在烈陽下，被映照得很長。

“我是從海女城來的商客！今天，在豐收酒吧，所有在座的，都是朋友！”

來人中，那個滿頭灰發(fā)的青年人這樣說。

豐收老板瞇著眼睛往亮光處端詳，他從青年人的身上看見一股貴氣，這種貴氣從來只出現(xiàn)在走動闖西的“真正生意人”身上，往日里，一旦有這樣的人出現(xiàn)，確實稱得上蓬蓽生輝。

于是海德老板笑起來，接過話茬，“歡迎海女城來的大老板！今天晚上全場九折！”

這之后，一袋帝國金幣，才姍姍來遲，沉重地砸在吧臺的桌案上。

“大老板姓什么？”海德館主并沒有第一時間接過錢袋子，他從半滿酒桶里舀上滿滿兩杯，其中一杯扎啤擺到灰發(fā)男人面前。

“馬特?！惫防滋卣f。

“祝福馬特老板！”海德把另一杯扎啤舉起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喝掉大半。

“祝福馬特老板！贊美達維特國王！”酒館里，形色各異的旅人，都揚起了酒杯。

達維特國王，薩瓦倫納高山公國的統(tǒng)治者，從沙漠往東走數(shù)百公里抵達薩瓦倫卡山脈，再朝東向上走數(shù)百公里，才可到達高山的城鎮(zhèn)。

哈姆雷特思索著這其中的信息量，那之后也舉起杯子，跟著酒館里的旅人們一起開懷痛飲：

“贊美達維特國王！”

從酒館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半夜，哈姆雷特一行三人走在入夜的雙湖鎮(zhèn)街道，只覺得白天的烈風此時竟有些寒涼。仔細一想，倘若不在沙漠，那么此時，的確已經(jīng)入了深秋。

在酒館里與天南海北的人們胡侃海吹并非沒有什么好處，至少現(xiàn)在，哈姆雷特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如果說雙湖鎮(zhèn)里，有且僅有一人能幫助自己解開倒懸塔地圖的秘密，那這個人，一定居住在鎮(zhèn)南。

從雙湖鎮(zhèn)往難走，繞過矮墻，很快發(fā)現(xiàn)一處郁郁蔥蔥的綠洲。一大一小兩座湖泊分別坐落在東西方向，小的叫綠地湖，大的叫神王湖。

他們要尋的那人，便居住在神王湖的東邊。

那是一處隱藏在樹林里的教堂。

夜晚的沙漠一掃白晝的炎熱，夜風吹動神王湖畔的樹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倘若劃拉開茂盛的灌木枝葉，便可看到隱藏在枝葉間的，教堂本身。

教堂的門口站著一位帶著眼鏡的壯碩男人，他叩動著笨重的門環(huán)。男人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只扁平的金屬水壺，濃烈的酒氣環(huán)繞在水壺的四周。

“大晚上的，不讓人睡覺了嗎？”門的另一頭響起松散的腳步聲，有人正打著哈欠往門口走，“別敲了！來了！”

“我來見海德神?！蹦腥说幕卮饻亓脊еt。

門那頭的腳步聲消失了。

“海德神不在這里，這里是豐收教堂。”

“海德神就在這里?！蹦腥伺e起酒壺，喝了一大口。

那之后他把酒壺倒扣，細小的水龍從瓶口吐著信子鉆出，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又從教堂的門縫里鉆進。

教堂的另一頭，腳步聲開始急促，隱約聽到粗重的呼吸。

但很快呼吸聲便停止了，腳步聲變得厚重而緩慢。

再然后，教堂的門便從內(nèi)側被打開了。

“人沒事吧?！惫防滋卣f。

這時候亞瑟拉著門栓剛剛將厚重的木門從內(nèi)測打開，他的模樣顯得有些滑稽，墨綠的神官帽戴在他的頭頂，本應是鼓鼓囊囊的立帽，這時候干癟褶皺著，從亞瑟的光頭垂下來，遮住他的一只眼睛。

潘安突然覺得自己的這位同僚也許是從海眼出來把腦子撞傻了，但又轉念想起他今夜喝了恐怕整整半桶扎啤，便恍然大悟，這人怕是喝了個半醉。

“人沒事，他會睡上一大覺，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p>

亞瑟說，那之后打了個酒嗝。

“但我們得讓他清醒著?！惫防滋貒@了口氣。

“要不然，誰來告訴我們，地圖上那座教堂的具體位置呢？”

哈姆雷特搖晃著手里的那張羊皮紙地圖，奧威爾只說要找一座教堂，卻又不告訴所有參與者，地圖上的教堂究竟是哪一座。

“他在擔心什么？”哈姆雷特覺得這著實有些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