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正是華燈初上時分，醉仙樓里燈火通明。

花無謝一身灰色風衣，隨著掌柜來到雅間前，正要推門，門口的哨兵卻指著他身后的陽生道：“二爺，這位小哥可不能進去。”
他想了想，對陽生道：“你在樓下候著我吧。若是我過了一個時辰還沒出來，你就去通報師父，讓他老人家來救急?！?br>陽生應了，便匆匆下樓?；o謝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雅間大門，正對上一張朝思暮想的臉。



“你來了?！备导t雪起身相迎，臉上是掩不住的欣喜。眼前的人卸下舞臺上的嬌媚，回復了男兒身，竟是如此的英姿勃勃。
自己出門時躊躇了一下，果然還是來晚了么？花無謝忙道：“讓督軍久候，無謝實在是罪過?！?br>傅紅雪招呼他坐下，道：“這醉仙樓的女兒紅，在承州城中最是有名，今日二爺一定得嘗嘗，來來來?！闭f罷便要起身為他倒酒?；o謝卻按住了他，道：“督軍見諒，無謝不能喝酒，怕壞了嗓子?！?br>傅紅雪一愣，隨即笑道：“對不住，是我考慮不周?！闭f罷喚來門外的哨兵，讓喊小二沏一壺上好的香片來。二人寒暄了幾句天氣，花無謝的臉上竟有了幾分笑意。傅紅雪頗有些驚喜，怎么往日冷冰冰的花二爺，今日竟變得如此可親？
待小二送來了茶，退出去掩上房門，雅間里又只余他們二人。傅紅雪笑著拿起杯：“前幾日我內(nèi)人不分青紅皂白，給你們添了不少亂子，實在太過失禮。沒想到黃老板與二爺都大人大量毫不計較，反倒讓我心里過意不去。今日我就以茶代酒，替她向二爺賠個不是。”
花無謝忙舉杯道：“督軍太客氣了。莫說二少奶奶給足了票錢，咱們戲班反而進賬了不少，就算她把咱們整個兒園子給包了，咱們也沒有不答應的理兒。最多也就是讓無謝少了幾晚拋頭露面的機會，又何罪之有？”
傅紅雪笑道：“既然如此，二爺就干了這杯茶。你要是不喝，我就當你心里還記恨著我?！?br>花無謝舉杯一飲而盡，卻道：“督軍，你也莫怪她了。恕我多嘴，我看二少奶奶本性純良，只是思念督軍過甚，才會對無謝有所誤會。督軍就算事務(wù)再繁忙，平日里也應對幾位太太多點關(guān)心才是。”
傅紅雪苦笑：“別人說這話，我笑笑也就算了。怎么連你也和我說這話？”
話一出口，雅間里又靜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氣氛頓時有些尷尬?；o謝心里更是翻江倒海，猶豫了半晌，才道：“督軍……”
“二爺有何見教？”傅紅雪道。
花無謝不敢看他，只是盯著面前的茶杯，道：“我知道督軍愛聽戲，但是如今并非太平盛世，外邊兵荒馬亂，想必軍務(wù)也會更加繁忙。督軍日理萬機，實不應再耽于享樂，還望督軍能以軍務(wù)為重，以承州百姓為重。咱們‘花舞臺’，日后督軍還是少來為妙?！?br>傅紅雪沒說話。
花無謝鼓足了勇氣，繼續(xù)說道：“更何況，督軍的大名傳遍九省，多少官兵唯督軍馬首是瞻。無謝身份低微，只是個伶人而已，若是外間有什么傳言，怕是會對督軍的名聲有所不利吧……”
對方依舊沒有反應。花無謝有些疑心，這雅間里靜得仿佛只有他一個人。他悄悄抬頭看去，傅紅雪正狠狠盯著他，盯得他不寒而栗。
傅紅雪緩緩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怎么辦？怎么辦？我剛才到底說了什么？我到底該怎么說？
這么下去不是辦法?；o謝，是男人就干脆點吧！他把眼一閉，心一橫，逼著自己道：“督軍家有嬌妻美妾，身份又是萬人之上，若是外間傳言督軍喜好男色，未免會連累督軍的清名。還是，不要與無謝來往了?！?br>屋里靜得有些不正常，花無謝只聽見傅紅雪的呼吸聲由淺變粗。他慢慢睜開眼，看見傅紅雪的眼中有隱隱的怒火。
“我傅紅雪在你眼里，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他質(zhì)問道，平靜得讓花無謝有些害怕。
“我欣賞二爺技藝精湛，更仰慕二爺一身傲骨。我本以為你與那些普通戲子有所不同，只想與你做個交心的朋友，沒想到你竟然這么看我！”傅紅雪的聲音越來越高，花無謝的心漸漸冷成了冰。


原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嗎？他突然很想哭。
對，是我自己存了那些齷齪的心思，是我自己存了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是我不顧天理人倫，是我不知羞恥！一切的一切，原本就是我自作多情。人家是九省督軍，家中妻妾成群，憑什么糾纏你一個戲子？可笑我還把這份心思強加在他身上，對外裝出一副清高模樣?；o謝啊花無謝，你真是這普天之下最大的傻瓜！
現(xiàn)在在他眼里，我是一個不知廉恥、出賣色相的戲子？還是一個又小氣又矯情、莫名其妙的怪人？無論如何，就算他原本只是想和我交個朋友，如今這段關(guān)系也是無法挽回的了吧。是我親手推開了他，推開了唯一一個接近他的機會。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隱隱有什么模糊的東西在視線里閃動。不行，花無謝，你不能哭！


嗒，嗒，嗒。
傅紅雪起身，向他走來。
此前的每次見面，他都幾乎不敢看傅紅雪的那雙眼睛。那里面有狼的狠辣，鷹的銳利，卻不時閃現(xiàn)著水一般的溫柔。他知道，那一天，在那片雪地里，看見這雙眼睛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淪陷了。
可是現(xiàn)在他慌亂地抬起頭，只覺得傅紅雪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可怕。
“我一直以為你是怕我。原來，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一直在躲我？”傅紅雪問道。
花無謝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往日無論見到多么盛氣凌人的達官貴人，見慣場面的他也可以應付自如，從未如今天這般，在一個人面前感到如此無力，如此手足無措，恨不能找個地縫鉆下去。
傅紅雪抬高了嗓門兒，厲聲道：“我問你呢！是不是？”
花無謝看著他，一狠心點了點頭，道：“是?！?br>“且莫說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就算我真存了那些覬覦你的想法，那又如何？”傅紅雪終于站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若是我傅紅雪想要你，外邊那些人，誰敢說半個不字？”
花無謝有些茫然了。他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接著，他脖子上一緊，卻是傅紅雪拎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整個人拖了起來，狠狠道：“既然如此，我就照你所想，做那樣的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