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賈平凹，余秋雨，王安憶，靈遁者，李傻傻散文各一篇、

1、痛的居所

——張悅?cè)?/p>

女孩是櫻桃紅色的長頭發(fā)，冷白的臉，充滿預(yù)謀的微笑讓人無法拒絕。她坐在均勻的月光舞臺上淺吟低唱。然后像打開一罐啤酒一樣開啟了她的故事，憂傷像一朵一朵啤酒花一樣冒出來。它們沖上天空找月亮，擦拭著我們模糊的視線。圍觀，淺吟低唱。圍觀，淺吟低唱。女孩在大家的尖叫中感到無比清爽。

楚玳牽著我的手走進(jìn)她編排好的憂傷里，我們像兩個迷失的女童一樣穿過荊棘和灌木。我相信楚玳對這一切是熟悉的，這是她的長滿往事的叢林。但是當(dāng)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步伐越來越倉皇，我看見她把鞋子丟在了后面，她把影子丟在了后面，連她的裙子也被劃破了?？墒撬€是奔跑。在極限之前停下來的時候，她的腿已經(jīng)把鋒利的植物劃得鮮血淋漓。楚玳面對著我，身后是她一遍一遍往復(fù)穿行的森然的故事，她快意地笑了。

我聽見大風(fēng)里，楚玳說，你喜歡嗎，我的故事。

總是覺得有一種人一生都在說一個故事。比如杜拉斯，事實(shí)上我在她的若干篇里都看到或隱約或清晰的《情人》的影子。因?yàn)槟莻€故事是她深植于骨髓的。也正如眼前的楚玳，此刻我并不知道她以后在這條路上可以走多遠(yuǎn)，但是我確信這是她最深重的故事，她將一直背負(fù)著這個故事，一直走下去。因?yàn)樗詰龠@個故事，她像撫摸價值連城的貂皮一樣一遍又一遍撫摸這個故事，她像走進(jìn)幻游迷境一樣一遍一遍重游這個故事。她忘記了，她忽略了，她不顧忌了，這個故事是多么疼痛。

楚玳一直在一種漫游中。她沒有固定居所，她完全忽略金錢和功利的東西。她只是背著她的故事上路，走走停停，如果遇到彼此喜歡的人，她就說這個故事給他聽。可是她沒有理由停下來，她是負(fù)傷的，唯有漫游可以把劇烈的疼痛無限延展，延展成纖細(xì)的線條，和她一起緩慢地游走下去。我不認(rèn)識很久以前的楚玳，我也猜測很久之前也許她和她的痛苦并沒有這樣和平安詳?shù)年P(guān)系。她或者掙扎過，或者絕望過，然而在一切的刻意擺脫都以失敗告終之后，她忽然成長成一個安靜的女子，她放一切洶涌的東西過去，她看著它們從自己身上過去，再也不企圖抓住什么。她讓一切都像一場值得眷戀的觀賞。她成為一個不計(jì)得失的舞者。于是有了現(xiàn)在的楚玳，疼痛是她的殼子，她和它一起住，和它并行前進(jìn)。楚玳再也無所畏懼，因?yàn)檫B疼痛都無法牽絆她，此時正是令她滿足和迷戀的理想生活。

四歲的楚玳，玩著一把鑰匙，慢吞吞抬起頭對媽媽說，你要是死了，我就能管鑰匙了。

九歲的楚玳，把母親帶回家的男人買的零食從窗戶中仍下去，她說，那弧線可真好看啊真好看。

十六歲的楚玳，攥著那只小時候給與她冰淇淋的手，淡淡地看著被喚做母親的女人死去。

……

苦痛的血色森林深處，楚玳和我站在很黑的地方，我聽見她異常的血液像一場泉水一樣漫過。她仰起臉沉醉地說，你喜歡嗎，我的故事。

嗯，是的，玳子，我喜歡它，我也喜歡你。我常常站在你和你的故事面前不知道我愛你們中哪一個更多。

2、對月

——賈平凹

月，夜愈黑，你愈亮，煙火熏不臟你，灰塵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間的一面高懸的鏡子嗎？

你夜夜出來，夜夜卻不盡相同；過幾天圓了，過幾天又虧了；圓得那么豐滿，虧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會照了出來的。你照出來了，悲哀的盼你豐滿，雙眼欲穿；你豐滿了，卻使得意的大為遺憾，因?yàn)槟懔⒓从忠毕萑チ?。你就是如此千年萬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還是學(xué)士，還是村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后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于是，便在這無窮無盡的變化之中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而你卻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恒！

你對于人就是那砍不斷的桂樹，人對于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吳剛？而吳剛是仙，可以長久，而人卻要以暫短的生命付之于這種工作嗎？

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謎語！從古至今，多少人萬般思想，卻如何不得其解，或是執(zhí)迷，將便為戰(zhàn)而死，相便為諫而亡，悲、歡、離、合，歸結(jié)于天命；或是自以為覺悟，求仙問道，放縱山水，遁入空門；或是勃然而起，將你罵殺起來，說是徒為亮月，虛有朗光，只是得意時錦上添花，悲哀時火上加油，是一個面慈心狠的陰婆，是一泊平平靜靜而溺死人命的淵潭。

月，我知道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現(xiàn)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這個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著啟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圓，一個圓的完成??！

試想，繞太陽而運(yùn)行的地球是圓的，運(yùn)行的軌道也是圓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彈球是圓的，彈動起來也是圓的旋轉(zhuǎn)。圓就是運(yùn)動，所以車輪能跑，浪渦能旋。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人再小，要長老；人老了，卻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圓的接筍。冬過去了是春，春種秋收后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雞，雞可以吃蟲，蟲可以蝕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這么不斷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復(fù)始，一次不盡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fù)著一個新的圓。

所以，我再不被失敗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為老死而悲了，再不為生兒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嗎？能知道我死后變成何物嗎？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有樂，活著也有苦，苦里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綠，現(xiàn)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里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地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shí)實(shí)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天地萬物運(yùn)動規(guī)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

月，對著你，我還能說些什么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間高懸的明鏡，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看見了我自己，但愿你在天地間長久，但愿我的事業(yè)永存。

3、平常人生

——余秋雨

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統(tǒng)形態(tài)。豈能等待自己杰出之后再記載？杰出者之所以杰出， 是因?yàn)楹币?。我們把自己連接于罕見，豈不冒險？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么就不要鄙視世俗年月、庸常歲序。

不孤注一擲，不賭咒發(fā)誓，不祈求奇跡，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緩而負(fù)責(zé)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記憶和向往 的雙向路途上，這樣，平常中也就出現(xiàn)了滋味、出現(xiàn)了境界。

秋風(fēng)起了，蘆葦白了，漁舟遠(yuǎn)了，炊煙斜了，那里，便是我們生命的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

想到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我們的日子空靈了又實(shí)在了，放松了又緊迫了，看穿了又認(rèn)真了。外力終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師只能是生命本身。那么，就讓我們安下心來，由自己引導(dǎo)自己，不再在根本問題上左顧右盼。

左顧右盼，大漠荒荒，其實(shí)自己的腳印能踩出來的只是一條線。不管這條線多么自由彎曲，也就是這么一條。要實(shí)實(shí)在在地完成這一條線，就必須把一個個腳印連在一起，如果完全舍棄以往的痕跡，那么，誰會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時曾一次次感嘆：只有連貫，而且是某種曲線連貫，才會留下一點(diǎn)美,反之，零碎的腳印，只能是對自己和沙漠的雙重糟踐。

4、花匠

——王安憶

媽媽工作的作協(xié)機(jī)關(guān)里，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有草坪，草坪上有一尊魯迅石膏坐像；花園里有噴水池，池中間立著一個半裸女人的雕塑；花園里有葡萄架，還有花房——不知為什么，我把它叫做娃娃的房子。

我們常常到這里來玩。

在草地上打滾，順便給魯迅公公磕個頭。摘枸杞子，摘葡萄——那葡萄大都是青而硬的，可我們?nèi)匀缓翢o畏懼地吃了下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玩到后來，不禁放肆，把個機(jī)關(guān)花園誤以為兒童樂園，大鬧起來。當(dāng)我們肆無忌憚地在花叢里跳來跳去時，就會受到花匠嚴(yán)厲的目光的阻止。他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兩腳稍稍往兩邊分開，兩只胳膊再朝兩邊分開一些垂著，手里握著一把剪枝的大剪刀。他微微地駝著背，從不大聲呵斥我們。但他從不和我們說話，只是那么冷淡，生氣，對我們一無興趣、一無希望地看著，叫我們自覺地對他敬而遠(yuǎn)之。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過來，我們便逃竄開去，也不知怕他什么。他是那么瘦弱而蒼老，完全不值得害怕。而我們卻那么怕他。

當(dāng)人們紛紛向我媽媽告我的狀時，他也站在旁邊，看著我。一言不發(fā)，那目光分明是譴責(zé)的。他似乎不屑于把那譴責(zé)說出口，似乎已對我們失去了任何悔過自新的信心。在他的目光下，我是那般的不可救藥。

一次，我們在大廳里打乒乓。打到高潮時，我把短裙子脫了，只穿短衣短褲。一個調(diào)皮的伙伴和我搗蛋，把我的短裙子藏了起來。而他自己則逃之夭夭，不知所向。畢竟已到了知道害羞的年齡，我曉得，只穿一條短褲是無論如何走不出去的。于是我只能絕望地在大廳里等著，等著他良心發(fā)現(xiàn)，把裙子給我送回來。可是他一直沒來。眼看太陽快要落山，天色已近黃昏，我只得決定走出大廳去找他。當(dāng)我穿著短褲橫穿過花園時，看見了花匠。他默默無言地站在那里，看著我。稍稍分開兩腳，又稍稍分開兩手站著，手里握著一把大剪刀。我低下頭從他駭人的目光下跑過去，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墮落。

花園里的歡樂，是以一場大禍為結(jié)束的。有一天，水池邊上一只會噴水的青蛙忽然之間在我們腳前落下水去。撈起來時，青蛙的扁嘴已經(jīng)磕去了一塊。自始至終，我們都感到委屈，因?yàn)槟乔嗤苈湎滤サ臅r候，恰恰是在我們靜默的時候。我們抱著膝蓋坐在池邊上，對著水池正想默一會兒神，不料卻惹出了這場大禍。我們是那樣倉皇地告別了這座大花園。這場大禍以及后來引起的一切，像一團(tuán)濃霧，遮隱了花園給予我們的所有的快樂。

好多好多年過去了，我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媽媽的女兒的身份，又走進(jìn)了這座大花園：有時聽講座，有時座談，有時聯(lián)歡，有時接待外賓……花園的草坪依然很綠，半裸女像依然立了起來，葡萄架上依然掛著青青的葡萄，青蛙的嘴角依然缺著一塊，花草樹木，依然憑著季節(jié)青青黃黃，開開敗敗。那一團(tuán)濃霧在陽光下消散盡了，可濃霧后面出現(xiàn)的花園卻不再是原來的花園了：娃娃的房子那里，豎起了一座新樓；魯迅像漆成一種暗金色。而且，花園好像是小了許多，它不再是兒時所見的那樣大而堂皇了。

花匠還在，老而且瘦。

一天，我在門廳里和人說話，他忽然走進(jìn)來，站在門邊的暗地里，看著我?？戳艘粫?，又悄悄地走了。我奇怪地瞅瞅他，瞅見他駝著的瘦削的背脊。那疲憊的背脊流露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溫和。我忽然想到：他大概是喜歡我的。

5、特殊的送別者

——靈遁者

在happy養(yǎng)老院，有一個老人叫L。L已經(jīng)70歲了。她的肺不行了，尤其是冬天，痰卡在喉嚨里，一直不出來，似乎可以卡整整一個冬天?？醋o(hù)的人，都擔(dān)心早上再也看不到L了。

可是L每天6點(diǎn)起床。30年風(fēng)雨無阻，都是6點(diǎn)起床。即使生病了，下不了床，她也是6點(diǎn)醒來。這個時刻，就像她的伴侶一樣。是啊，她的伴侶之前就總說：“親愛的L，你一定要6點(diǎn)起床。晚上早點(diǎn)睡，6點(diǎn)起。這樣你可以活到80歲?！?/p>

那時候80歲，已經(jīng)是高壽了。Ｌ的伴侶每天六點(diǎn)起，Ｌ每天睡意朦朧中，聽到伴侶在忙。直到做好早餐，在Ｌ的頭上輕輕一吻道：＂親，我上班了。你再睡會?！?/p>

可惜啊。世事無常，老頭子每天六點(diǎn)起，都沒有活到80歲。他只活了40歲?？墒窃诤⒆觽兠媲?，她總是說：“老頭子在的時候，他會這樣說。你得6點(diǎn)起?！?/p>

剛吃過早餐，L正在忙著收集大家吃剩的食物。這時電話響了。L努力咳嗽兩下，讓喉嚨舒服點(diǎn)。她從電話那頭聽到：”媽，吃過早飯了嗎？今天天氣不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p>

L一聽就知道這是小女兒S。她低聲道：“知道了。我會去的。我每天都去?！?/p>

S聽了說：“下雨天，就別去了。小心護(hù)士阿姨打電話告你的狀。我可又要批評你。到時候可別哭著說我又兇你。”

L不說話了。S接著道：“媽，那我掛了。我得上班去了。明天再打給你?！?Ｌ連忙說：“好，好。你趕緊上班去吧?！?/p>

掛了電話，L就夸著包慢慢的出去了。在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些老人在蓋著毯子曬太陽了。L卻不愿意那樣，她說:

”那是坐著等死?！?/p>

和幾個人寒喧著，出了大門。L就沿著老路走，一條通向她家的老路走。深秋了，還是有些風(fēng)。不過皮膚的敏感度，已經(jīng)下降了。只是鼻子，喉嚨難受。

L一邊走，一邊留意周圍。她首先看到了花貓。她叫它花花。她從挎包里拿出食物，放在墻根對花花說：“花花，又胖了。好好吃吧?！被ㄘ埧纯碙，沒有向平時那樣跳下墻，而是繼續(xù)爬著。

L也不生氣，繼續(xù)往前走了。邊走邊說：“和我兒子一樣懶。吃飯還叫不動?！?/p>

又走了沒多久。一只黃色的小狗朝L跑了過來。圍著L的腿，打轉(zhuǎn)，尾巴搖的歡，身子使勁在L的腿邊蹭。L樂呵呵的笑了。笑道：“小黃，你來了?！彼痔统鍪澄铮o小黃吃。

不一會，另外又跑來幾只小狗，一只大狗。L都給它們喂食，在這個頭上摸摸，在那個頭上摸摸，臉上有極盡溫柔的神情。

L還把一條叫佳佳的小狗，抱在懷里?？此淮騻耐群昧藳]。她嘴里道:”真是可憐啊。連流浪狗都打?！坝种钢讣鸭训哪X袋說:

”佳佳，世道壞了。見了壞人了，你就趕緊跑。

”

小狗嗚嗚的叫了幾聲。L這才把它放到地上，讓它吃食物。她盡量把食物撒的開些，免得大家打架。

忙了好一會，Ｌ才繼續(xù)走?？墒切」穫?，也跟著走。Ｌ笑道：“沒有食物了。明天來吧。明天再來喂你們。我的孩子們?！?/p>

小狗們一會在前，一會在后。它們聽著L的話，可還是跟在后面。L又說：“下午回去，你們在大門外。我進(jìn)去拿食物。”

就這樣，一個老人，領(lǐng)著一群狗，慢慢的走著。有時候又是她一個人走著。有時候，又只有一條狗跟著。

到了自己的家門口，看著緊鎖的大門，L也只是摸了摸。她沒有進(jìn)去，每天來她都沒有進(jìn)去。她看見院子里的草，長的很高了。如果自己年輕，肯定翻墻就進(jìn)去鋤草了。

老頭子走了，兒女們也到外地工作了。而L被送進(jìn)了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離家這么近。Ｌ曾求過兒子，她說：“兒啊，養(yǎng)老院就在前面。我不去。我看見那里就生氣。那里都是動不了的老人，我還能動。我不想去。我要在家?！?/p>

可是兒子最后商量后，還是把她送到了養(yǎng)老院。是啊，如果自己再暈倒，在養(yǎng)老院，起碼有人知道。

兒子說：“媽，養(yǎng)老院很近。你相當(dāng)于還住在家里。你還是記得我小時候上學(xué)。我不去，你非要去。咋求都不行。你現(xiàn)在也相當(dāng)于是去上學(xué)。所以一定要去。”

Ｌ那一刻驚呆了。是啊，當(dāng)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兒子哭著說：“媽，求求你，我不想上學(xué)?！笨勺约耗?，把他狠狠的打了一頓，然后強(qiáng)制送去上學(xué)。直到他習(xí)慣為止。

沒有想到，現(xiàn)在自己這樣反過來求兒子。L驚呆了，也不敢再求兒子了。

L最后看了一眼院子，慢慢離開了。又沿著老路，往回走。日復(fù)一日，L就是這樣過的。L養(yǎng)狗養(yǎng)貓，也成了養(yǎng)老院的公開秘密。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護(hù)士不讓L出去了。好多流浪狗在大門外轉(zhuǎn)。L只能沿著大院，扔食物給它們。L還要斥責(zé)保安不要追趕它們。

第一場雪下的很厚。女兒，兒子說要來看自己了?？墒堑诙煸绯?，6點(diǎn)鐘了。L沒有起床。護(hù)士進(jìn)來發(fā)現(xiàn)L已經(jīng)走了。走的很安詳，走的靜悄悄。

女兒，兒子也回來了。把L的尸體抬回了家。收拾了院子，搭起了靈堂。

晚上門外來了好多流浪狗。嚇的S不敢出門。Ｌ的兒子，趕走了它們，它們又來了。鄰居看見了，過來說：“讓這些流浪狗，進(jìn)去吧。它們是來送別的。”

于是這些流浪狗，陸續(xù)進(jìn)了門?；虼?，或小，它們都靜靜的爬著。圍著靈柩爬著。最多的時候，多達(dá)28條。似乎在陪著L，就像前天，還跟著她一樣。每天陪著她。而今天，狗狗們是和它們愛的人告別來了。靜默是離別的笙簫，但這靜默飽含熱淚。Ｓ哭了，L的兒子也哭了。來送別的人，也都看著哭了。

6、我最難忘的一雙女人的手

——李傻傻

一九九九年，人們所說的冬天已經(jīng)來到春天還會遠(yuǎn)嗎那時候，我在湘西南和一個女孩戀愛。有一個下午，我走進(jìn)奶奶家的木板房子，發(fā)現(xiàn)屋里真黑。灶臺邊卻有一雙很亮的眼睛。那個人身子小小的，灶火的紅光照在她臉上。我問坐在一旁的姑媽，這就是櫻子嗎？姑媽笑著對小姑娘說，叫哥哥呀。 在此之前我見過櫻子幾次。那時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一對罕見的單眼皮。我跟她說，有一次在堂屋里，我輪流背著你和你弟，滿屋子跳，像只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說，一點(diǎn)也記不得了。

又問她多大。說是滿十一歲，吃十二歲的飯。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最后幾天陽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雞跑滿資江之濱那個小城的每個角落。我的手卻是冰冰的。只是因?yàn)槲业氖忠坏蕉炀秃鼙?。在街道與街道之間，我拉著櫻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異的溫暖。我在近乎金黃的河邊反復(fù)說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櫻子睜大了雙眼，也許她認(rèn)為我的手不應(yīng)該像冬天的江水那樣冷得不像個樣子。但是她的手還是如我所愿地抓得更緊了，她一邊搖晃我的手臂一邊說，你的手為什么這么冷呢？我回去以后，你怎么辦？我說，走，我?guī)愕缴缴先ネ妗?山是縣城背后還沒被挖開的山。還很胖的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樹，還有各色野花野草。山深處草色很青，蟲子安靜地呆在自己的領(lǐng)地，春色關(guān)不住。不過高高的樹的枝椏仍然什么也沒有，朝天伸出碩大的手臂，天上呆滿了動物。我們穿過一大片叢林和茅草，來到一小塊草地。櫻子抱著沿途采來的野花，讓我給她編個花冠。我依言照辦，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一抹淡紅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

我把那些小刺一個一個弄掉，她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你呢？她說我也不疼。她問我的時候盯著我的眼睛，眼神只是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頭放在我的臂彎里說哥哥你看那兒有一只鳥。我朝她手指著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沒有，但是有些云在活動。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細(xì)線，她說剛才真的有只鳥經(jīng)過那里不過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問，這是什么？

這是一根線。她說。她把那線解開。是一根紅線，勾著一個小小的玉墜。淺蘭色的光。她爬起來把那東西系上我的粗脖子，勒得我很舒服。她說哥哥你脖子怎么這么粗啊。我感覺冬天忽然一閃不見了，像那只鳥?？磥泶禾齑蛩阍谶@里住下，打算在我們身邊修一座小茅屋。當(dāng)然這是后話，當(dāng)時的情形是我在櫻子的手心劃來劃去，問她暑假還來嗎？櫻子咬住她的而不是我的下嘴唇，出神地偏頭思索，說，不知道。 我們就下山。發(fā)現(xiàn)路消失在雜樹野草叢中。只聽見各種聲音在樹外面叫。我跳下一堵不高的山崖下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蓋跪下的地方。

我把膝蓋碰在一快尖石上，血流出來，褲腿紅了。我把櫻子接下來，櫻子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嚼一把茅柴葉子，嚼成糊狀了就糊上傷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覺得她的淚有點(diǎn)多了影響了她眼睛和臉龐的美麗，就給她把淚水擦去，我覺得他她唇上的綠色汁液顏色有點(diǎn)深了就過去嘗嘗，我說真苦啊櫻子，櫻子笑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車站我拉過她的小手親了一下。姑媽看到了，櫻子的臉飛起紅云。 接著你應(yīng)該可以猜出就是開學(xué)。開學(xué)了就是二000年了。在這一年里，我很想念櫻子。我記起了日記。

每天花一筆時間想她我覺得很不夠，就記起了日記。還是不夠呀，我必須讓她知道我想她。我按她給我的地址寫了三封信過去，我每天去一趟收發(fā)室，但是并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后來我知道她把給我的信投進(jìn)了郵電局的意見箱。在上述情形下，我想我必須見到她。 大概是二0000年四月份，我悄悄摸黑起床，清早搭上去她那里的汽車。 我從來沒有去過湘西。姑媽家會在哪里？我只想見到櫻子，于是去她的學(xué)校。在車上我看見散學(xué)的兒童背著書包在路上打鬧。天色漸黑。我有點(diǎn)傷心。又擔(dān)心。站在他們學(xué)校門口，里面的操場空空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

這時，兩個小女孩走過我的面前。其中一個打著傘，我沒有看清她的面容。我看著這個拿傘者的背影，心想那真的是櫻子嗎？跟著她們兩個，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一個斜坡上。這是這個小鎮(zhèn)最后一條街了，透過層層疊疊的房子，可以看見去年收割過的稻田。我試探地輕叫一聲“櫻子”，她轉(zhuǎn)過頭來了！跑過去舉起她小小的身子，她鞋上的泥巴高興地跑到我的褲腿上。 同行的小女孩說她先走了。

櫻子緊緊拉住我的手，說哥哥你手又冷了。路邊散學(xué)回家的學(xué)生一群一群地看著我們，我心里只想著我的小櫻子，因此對不起我無法告訴你其中的女生長得如何。 甚至那個湘西的小鎮(zhèn)是什么樣子，我都記不清楚了，只覺得十分親切，仿佛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

櫻子陪我來到集市，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我聽她背書，背的是那課《武松打虎》。櫻子用她好聽的聲音對我說：店家，篩三碗酒，切二斤熟牛肉來！ 但是我只這樣了一天，就不得不回去。姑媽說高三你怎么能跑這么遠(yuǎn)出來玩呢？我不知說什么好。櫻子送我到一條叫渠河的河邊，說哥哥等你再來我?guī)愕竭@里來玩。 現(xiàn)在兩年沒見到櫻子了。一九九九年冬天我曾經(jīng)告訴櫻子我真喜歡她。我在一堆卵石上說我肯定要娶你的，櫻子。不管在我身上發(fā)生多少游戲，這總歸是句真話。二00一年的冬天到了，我的手又開始冰涼冰涼，使我很不舒服。